門庭若市於馮家而言,實在是太過稀鬆平常,縱使限量版的豪車扎堆停放,也不會惹來家傭的側目,身份地位決定了門坎的高低,馮老爺子縱橫官場多年,門生故舊無數,再加上馮家現在如日中天的勢頭,外邊想扒着馮家的關係往上爬的人,真是數不勝數。
若不是馮老爺子上了年紀之後就喜歡清靜,只怕馮家門口的車隊能綿延幾百裡之外。
馮有忠的車開到馮家大門外的時候,正巧看到了趙英偉從他那輛限量版的豪車上下來,一副急匆匆,滿臉鬱悶的樣子,原本想要走向大門的身影,或許是因爲眼角的餘光剛好捕捉到了他的車牌號,步子便頓了下來。
目光掠過他手上卷着的雜誌,彩色印刷的高級銅版紙在陽光的照射下,上面的圖案越發的清晰顯眼,對着他的這一面,恰好是杜若露着半張側臉的照片。
吱嘎――
一腳踩到了剎車上,幾乎沒有停頓的拉開車門就走了下去。
剎車踩的太突然,雖然剛纔的車速並不快,可是顧學茵的身體還是向前聳動了一下,堪堪貼到了儀表盤上,好在,沒有撞疼。
待回過神來時,就聽到主駕的車門被摔響,隔着汽車的前擋風玻璃,她看着馮有忠背脊挺直,氣勢凌厲的直直朝着趙英偉走去。
手,不由自主的按到了車門把手上。
“首長。”趙英偉知道這次攤上大事兒了,小心翼翼的看着馮有忠的臉色,一副想討好賣乖,卻沒處下手的苦逼表情,強撐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急欲撇清關係的說道:“首長,這事兒,我帶了東西來,真不賴咱們,是――”
馮有忠步子很大,左腳和右腳不過幾個交換,就到了趙英偉的跟前,凌厲的氣勢帶着陣陣冷風在他停頓下來的時候,瞬間撲向了對面俯首做揖、卑躬屈膝的男人。
趙英偉連與馮有忠對視的勇氣都沒有,只覺得頭頂上的視線彷彿是出鞘的利刃,分分鐘都能將他剮殺。
雙膝忍不住打顫,這是他惹不起的人,縱使他身後有樑家,他一樣惹不起這位坐在這個國家第二把交椅上的男人,“首長……您……您聽我說……”
“你手上拿的什麼?”
聲音平緩的沒有起伏,就像是對待一個陌生人,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目光只關注於他手上的東西。
趙英偉提起的心臟又狠狠被撞了一下。
他跟馮有忠談不上交情,他的身份也不夠跟人家談交情的。
不過他跟馮有忠坐在一桌吃過飯,是家宴,因爲自己的弟弟趙英傑跟馮雅倩定了婚,所以,家宴上,馮家連老爺子都出席了,能看的出來,馮雅倩在馮家很得寵,所以縱然她缺了一條腿,在利益的大前提下,這場聯姻於趙家,於樑家,都是無可厚非的大好事兒。
他清楚的記得,那場飯局,氣氛一直很融洽,馮有忠還跟他說了兩句話,雖然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討好,可是馮有忠全程都是面部柔和,不曾冷過臉,就跟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
“這……”
趙英偉在馮有忠目光的逼視中,不得不把手上卷着的雜誌往前遞了遞,裡面還夾着他讓人送來的監控拷貝。
馮有忠不過一個隨意擡手的動作,像是看到了一件吸引視線的物件,想要拿過來就近觀看一番。
趙英偉或許是雙腿打顫的太過厲害,以至於在遞東西的時候,手臂也跟着哆嗦了一下,蜷在手心裡的雜誌,因爲他這樣一個哆嗦,不期然的撐開在手心裡,卷在雜誌中間拷貝的磁盤,就那樣墜落到了地面。
“首長……”
馮有忠伸手拿雜誌的動作並沒有因爲突發狀況就停下來,甚至都沒用眼角的餘光撇一眼掉在地上的磁盤,臉上的表情完全是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反倒是頗有興趣的把目光鎖在雜誌的封面上。
半側的身影,照片的環境應該是個餐廳,桌上擺着一杯咖啡,照片裡的女孩透着傷懷,好像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兒,不過能看的出來,是近照。
趙英偉蹲在地上撿起了磁盤,起身時,偷眼瞧了一眼馮有忠神思莫測的臉,怔怔的立在原地,沒敢言語。
“首長,老爺子請您、夫人,還有趙先生進去說話。”
馮家門口自有監控,裡面的人早就把外面來人的情況彙報到了陳德耳朵裡,陳德送了馮志存去了書房,然後纔打發人過來請大門外的人進來,自己親自去沏茶了。
三人進了大門,這還是趙英偉第一次來馮家的宅子,原本該是受寵若驚的,可他現在只餘顫顫驚驚。
陳德等在了主樓的門口,恭敬又不失禮數的引着馮有忠和趙英偉上了樓,顧學茵自然被留到了樓下。
陳德下來的時候,顧學茵正攥着雙手坐在沙發上,並沒有去動茶几上事先擺好的茶水,而是撇見陳德的身影,便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近前幾步,客氣的說道:“德叔,我能不能去看看杜若?”
“小姐很好,昨天晚上睡的有點晚,老爺子體諒,讓她多睡會,夫人還是先別急着過去了。”
這話,傻子都聽出來是託詞。
顧學茵有心去闖,卻並不真的敢在馮志存的眼皮子底下胡來。
心下略思,看着陳德欲轉身離開,連忙低聲說道:“德叔,那孩子,還好吧?”
陳德一笑,瞭然的搖了搖頭,“夫人如果是說今天的事兒,小姐還不知道,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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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如陳德所說,此刻的杜若,難得拿本醫學之外的書藉靠在牀頭看的興致勃勃。
她看書慢,或許是以前看專業書藉養成的習慣,因爲醫學術語不是一眼帶過,或是一語帶過就能理解通透的,所以就養成了記筆記,反覆看的習慣。
及至這會兒看別的書藉,也變的不緊不慢起來。
不過,文字生花,細細品來,到也有可取之處。
杜若恍若不知天外事般的隨性,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窘迫與懊惱,那份淡然依舊的態勢,與時下外面躍躍欲試的局面而言,頗有幾分敵人圍困萬千重,我自巍然不動的境界。
馮家書房,趙英偉額上冷汗漬漬,卻不敢擡手去拭。
磁盤已經播放了一遍,圖像清晰的反應了誰是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甚至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能透過喇叭傳遞出來。
不過,馮家父子臉上看不出風雲變化的表情讓他連發聲都沒有勇氣,雖然圖像還有聲音的傳遞,都能夠清楚的表示,自己那個弟弟不過是被利用了,可是誰能說這不是他心甘情願的呢?
雖然趙英偉知道,趙英傑絕對不會傻呵呵的往裡鑽,被算計的可能性更大。
哎――
都說玩政治的是狐狸,這樣的人家培養出來的孩子就沒有良善的,縱是外表再能裝成小白兔,那也一定是藏着狐狸心的小白兔,更何況,馮雅倩這種女人,壓根就離小白兔十萬八千里。
當時只想着攀上馮家的關係,於他在樑家的地位,於他弟弟的前程,都有無盡的好處,哪成想,這甜頭還沒吃到多少,這苦頭就到了。
早知道……
趙英偉現在最恨的就是不能早知道,他就這麼一個弟弟,又是年紀差的大的,幾乎是當兒子看,這會兒馮家父子的臉上,他半點也看不出心思變化,只能舔着臉爲自己弟弟爭取一二,畢竟馮家要是想踩死誰,連手都不用動,一聲吩咐,他弟弟這輩子就算完了。
“老爺子……首長……”
馮志存目光從屏幕上收回,卻並不應趙英偉,而是低頭去拿書案上的青瓷蓋碗,碗蓋輕碰着壁檐,兩片薄瓷相撞有清脆的聲音傳出,裡面的茶湯冒着氤氳的熱氣,他的目光沉浸在氤氳中,不容捉摸。
馮有忠交疊着二郎腿,目光深邃看不出情緒的盯着屏幕上的畫面,明明已經定格,沒有了他想要查看的身影,可是他的目光還是定在那裡,彷彿再等下去,就會等到下一個輪迴。
沉悶的低氣壓比烏雲壓境還讓人窒息的難受,緩不過氣來。
趙英偉鼓足了勇氣開了第一次口,就沒敢再開第二次口,屋裡坐着的兩個人都是他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的,此時此刻,他心裡又忍不住想着,如果馮家真要拿自己的弟弟當替罪羊,那就替吧,到時候,總不至於趕盡殺絕,只要留一口氣,他就能把弟弟送走,讓他永遠也別出現在b市。
以後,憑着他的這份識時務,縱然失了馮家這份姻親,可至少,馮家也該買他這個人情,不會在他的生意上使絆子,樑家那邊,也不會太難交待。
翕動的脣瓣因爲心思的變幻而慢慢的閉合,頹喪的肩膀有着等待安排的認命。
“英偉啊,你先回去吧。”
馮志存像是慢了兩拍,呷了兩口茶,嗓子不那麼幹澀了,纔開口,眸帶淺笑的看着趙英偉擺着手,“這大過年的,難得家裡人聚一聚,一大早上給你找來,怕是家裡孩子不樂意了吧,行了,沒多大的事兒,回去吧,等哪天空了,再過來坐坐。”
“老……”
一個稱呼都沒有叫完,馮志存就又擺了下手,顯然是不打算再讓他在屋裡多呆的意思。
趙英偉訕訕的住了嘴,知趣的倒退幾步,心猶帶擔憂,卻不敢多做停留的轉了身,開了書房門,下樓。
走出馮家大門,坐進自己的車裡,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顫抖的手指壓根就對不準鑰匙的插孔,眼前晃動的依稀還是剛剛馮家老爺子帶笑的眉眼,只是那笑,怎麼看,怎麼冰,凍的人渾身上下忍不住的直打哆嗦。
書房裡少了外人,只餘父子,有些話,自然不需要藏着掖着,有些表情,也不需要刻意收斂。
馮有忠晦暗的面色捲起層層波濤,目光筆直森然的與馮志存對視着,父子倆即便誰也沒說話,可是都太明白這道眼神裡傳達的意思是什麼。
大約十多分鐘,到底是上了年紀了,眼神縱是犀利,卻少了持久的耐力,精力不夠了。
馮志存率先收回了目光,半闔着眸,狀似養神。
馮有忠沉斂了面色,他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兒,父親還能縱容雅倩,剛剛看着屏幕,看着雅倩笑的猙獰的一面,他突然就痛心的想着,同樣是從襁褓裡養大的孩子,同樣是流着馮家血脈的孩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不同?
他甚至在想,那天躺在醫院裡,如果和他血型相同的人是雅倩,而她的身體狀況和杜若是一樣的,她會不會心甘情願的獻血救自己?
呵呵――
一聲冷笑,連嗤帶嘲,就這樣從他的脣間溢出。
“你笑什麼?”馮志存眼皮未撩,還保持着之前養神的姿勢,只不過撐在書案上的手背正在緩緩的繃緊。
馮有忠揚眉,目光深冷的凝着書案後面的那張臉,不得不說,年過古稀的老爺子身上竟然沒有半分的頹然之氣,精神矍爍的縱是一般的中年人也不敢與之比擬,若不是他嘴角兩邊的法令紋越來越深昭示着他年老的跡象,指不定走在街面上,人家還以爲他只有五十來歲呢。
五十來歲的馮志存是什麼樣的,他已經記不清了,常年在部隊,親情淡薄,對父親,更多的是尊重和服從。
不過服從了這麼多年,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妥協了。
目光裡有細碎的冰茬兒在凝聚,潔白的晶瑩一但凝結成塊,必然會形成一股極強的寒氣,而這股寒氣所有針對的人,便有待考究了。
“爸,您縱容雅倩這麼多年,這次的事兒,您還會一如既往的縱容嗎?”
呵,瞧瞧,這冰碴自主找到了方向,大半輩子難得與老爺子叫上板,卻偏偏事事都湊到了一塊,從昨天到近天,從生疏到熟練,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熟能生巧,初次艱澀,再次不難吧。
馮志存到不意外馮有忠會這樣說,只是雅倩……
眉眼糾結,對於這個孫女,他是真心疼愛的,可是這次她做的事兒,的確是過分了。
“有忠啊,雅倩這丫頭,一向頭腦簡單,做事兒衝動,只怕,這次的事兒,是受人唆使吧。”
馮志存撩起眼皮,別有深意的看着馮有忠,意欲禍水東引。
當然,於他猜測,只怕還真就是這麼回事兒,縱然沒有人唆使,也有人在這丫頭耳朵吹風,不然,好端端的她怎麼能幹這種對自家不利的事兒,這丫頭縱是再使,難不成還能不知道害了馮家,於她也沒有半點好處。
“唆使?”馮有忠嗤嘲的挑着眼角,微揚的尾音帶着似笑非笑的意思,就那樣定定的看着馮志存。
馮志存被看的老臉一窘,也知道這話說的像是在糊弄三歲的小兒。
可是,被大兒子這般挑釁,臉色瞬間就又變得難看,強辭道:“自家的孩子,人小看到大,什麼品性你還不知道,雅倩是那種心腸壞的人嗎?”
“心腸不壞,那杜若肚子裡的孩子是怎麼沒的?”咄咄之音,又快又急。
馮志存被嗆的一噎,脣瓣翕動再想辯些什麼,又因爲事實擺在眼前,沒有更有力的辯白依據。
馮有忠並不息聲,而是接着開口,聲色擲地,“爸寵雅倩,那是長輩愛護晚輩,無可厚非,可是爸,杜若有什麼錯?
就因爲她嫁給了莫驕陽,雅倩就這麼不依不饒的?
就因爲她的身世複雜曲折?就活該被當作靶子,無辜的站在那兒等着刀槍劍戟輪番往她身上扎?
爸,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不被世事薰染,從小被父母保護,長大了被愛人保護的孩子。
這樣的流言蜚語,世人指點的日子,她該如何去面對?
爸,馮家門第高,有許多人趨之若鶩,可是爸,你看看那張雜誌上的照片,你好好看看,那孩子穿的那身衣服,那是她送杜家夫妻去機場時穿的衣服,她目光悽惶的望着窗外,照片裡的那道側影,你老目光如炬,讀不出她身上的傷懷與不安嗎?
爸,馮家門第再高,縱然許多人趨之若鶩,可是我的孩子,我相信,她不需要馮家這道高門爲她鍍金,因爲她本身就是一道吸引人的光芒,不然,以驕陽那樣挑剔的眼光,以莫家那樣驕傲的門第,如何從上到下都會對她疼愛有加。”
啪――
馮志存扶在書案上的手重重的拍了下去,惱羞成怒的直指着馮有忠罵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親手教養出來的孩子,反倒不如一個在外面不知道什麼樣的女人生出來的野孩子有教養?”
野孩子這三個字徹底引爆了馮有忠努力壓制的火氣,沉黑的面色,彷彿地獄閻羅,帶着森冷之氣,咄咄的質問道:“我原還想,以爸的性子,杜若的事兒,自然不會鬧的人盡皆之,不過現在看來,今天這份報道,只怕還是爸有意爲之吧。”
言下之意,馮雅倩是被老爺子當了槍使。
“你,特麼就是個混蛋。”馮志存修身養性多年,像這般破口大罵,不顧風度的日子,早就被埋藏在記憶裡了,到沒想到,今天被自己兒子把火氣挑了起來。
他是傻子嗎,這種事兒,他恨不得關起門來自己解決,怎麼可能鬧到雜誌上,人盡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