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慶已經嘔出的胃液被逼着又吞嚥了回去,而那隻眼珠也咕嚕一聲滑入他的喉管之中,沈慶的視覺和胃覺全都被一種詭異恐怖又噁心的感覺浸潤,他再也承受不住,渾身急顫,仰面倒了下去……
但那腐屍卻仍不肯放過他,它瘋狂的撲在他身上,對他又踢又踹,又撕又咬,它瘋狂的捶打着地上的沈慶,喉中卻溢出悲痛欲絕的的壓抑哭聲。
“好了!”沈千尋從浮橋下爬出來,攥住沈千賢的手,“再打下去,你就要打死他了!”
“難道他不該死嗎?”沈千賢捂着臉,無聲的低泣,“天哪!竟然是他殺死了爹爹!我那麼敬他愛他,可他竟然殺死了爹爹,爲什麼?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是該死!可是,他不該死在這兒,也不該死在這個時候!因爲他得死,我們得活着!”沈千尋伸手扶起他,扯着他的手飛快向前奔去,邊跑邊低低道:“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快起來,按照我們計劃的那樣,在韓伯的客棧裡跑一圈,讓韓伯看到你,讓那些舉子看到你,讓每個人都相信,沈安的鬼魂從湖心復甦了!快去!”
沈千賢含淚看了她一眼,飛快的向客棧掠去,沈千尋則跑到一棵柳樹蔭後,將李百靈推了出來。
李百靈呆呆的坐在那裡,雙眼圓睜,神情木然,像是不會說話,也不會思考,沈千尋急得跳腳,伸手掐了她一把,急急道:“嬸孃忘了自己該做什麼了嗎?”
李百靈吃痛,擡頭呆呆的看着她,那冷冽如霜的眸子令她的意識稍稍聚攏,她的雙拳緊攥,喉中溢出一聲嘶吼:“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給阿安報仇!虧我自負聰明,可是,竟沒看出這天大的破綻!從他高中頭名,阿安卻名落孫山暴亡之時,我就應該想到這裡面必有蹊蹺,可是,我竟然什麼也沒想到!我讓我的夫君含恨而亡十九載,我卻讓我的兒子對着仇人感恩戴德,我……阿安,我對不起你,我沒用……天哪,我是被什麼東西蒙住了眼睛?我竟然……瞎得這麼厲害!”
“好了!”沈千尋急出了一頭汗,她擔心的看了一眼地上的沈慶,咬牙道:“你是得給你夫君報仇,可是,如果你再不冷靜一點,你不光報不了仇,你會把你兒子也搭進去的!”
李百靈打了個激靈,那雙碧幽幽的眸子終於回覆清醒冷靜。
她深深的看了沈千尋一眼,俯下身子,爬下了輪椅,然後,緩緩的向沈慶爬去,她的胸腔裡滿是仇恨的怒火,可喉間的叫聲卻越發淒涼悲楚:“阿安,回家,跟我回家,阿安……”
沈慶是在李百靈招魂一般的叫聲中醒來的。
他是醒來了,可是,卻突然又覺得自己不如這麼一直睡下去。
看到他醒來,李百靈一臉的歡喜,她激動的搖着他的手,語無倫次的說:“小叔,小叔,我看到阿安了!我看到他了!阿安的魂魄回來了……可是……”
她忽然又尖聲哭起來:“阿安好可憐!阿安的身子都被魚兒吃完了,阿安哪,你好苦的命啊!”
她撫地痛哭,哭聲淒厲如鬼,沈慶卻因爲她的話,憶起方纔的事,嘴間一股腥臭之氣,他扒着嗓子吐了個暈天暈地,原本就頭暈目眩,這一吐,越發神智不清,混沌間只想逃,卻有些不辨方向,一個不慎,跌落水中。
李百靈見他落水,大呼小叫,客棧中的人早已被那鬼影的鬼嘯聲驚醒,正驚魂未定之際,忽又聽到湖心鬼哭,一時竟無人敢上前施救,李百靈巴望着沈慶在湖中淹死,可沈慶幾浮幾沉之後,竟然又溼淋淋的爬上岸來。
他的水性,還真是極佳!
這一夜,註定是個無眠之夜。
沈慶自是睡不着,躲在十九年前曾經住過的那個房間裡,他的慘號聲一聲接着一聲:“哥,饒了我!哥,我豬狗不如,哥……”
他的慘叫聲驚動了住在客棧裡的舉子們,很快,當年的舊事便被翻出,十九年前,那個腹中空空卻高中頭名的狀元郎,那個滿腹文采卻榜上無名的溺水者,原本就離奇的往事,被那個飛快掠過的詭異魂靈激起,魂靈索命,這樣的流言如煙如霧,迅速瀰漫在這個小鎮上空,繼爾飛快向相隔三五里的京都擴散……
當晚沈慶就病了。
他趴在客棧的地板上,一邊慘嚎一邊嘔吐,一開始只是吐些穢物髒水,後來便無物可吐,他卻彷彿很不甘心似的,伸手手往嗓眼裡摳,喉嚨很快便被他摳破了,他開始往外吐血,吐了一口又一口,無血可吐時他便又動手去摳,彷彿中邪了一般。
身邊隨行的侍衛和小廝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們不知道,沈慶其實只是想把吞進胃中的那枚圓滾滾的眼珠子摳出來罷了,他在自己的嘔吐物中翻來找去,渾身上下血跡斑斑,卻仍沒發現那隻眼珠。
他隱約覺得那隻眼珠就在他的肚中陰冷的看着他,看穿了他的五臟六腑,看穿了他所有的猥瑣齷齪,他所有的秘密都被它看了去,它在他的體內蠕動着,像一隻白色的大蟲,要將他吃成一個空心人,他驚悚的大叫,伸手摸起房中的水果刀,毫不猶豫的向自己的肚腹之中捅去!
他一定要把它剖出來!
侍衛們全都看得呆了!
很快,有人出手阻止了他,刀尖只割破了外面的皮肉,李百靈恨恨的看了那侍衛一眼,這個小子,還真的多事啊!如果沒有這些該死的侍衛,沈慶應該在衆目睽睽之下剖腹而死了吧?
可他沒死成,她也不能坐在這裡作壁上觀,這不符合常理。
她急惶的叫着,吩咐自家兒子去請大夫。
京城裡最好的幾位大夫很快便被請了來,只是,他們能醫的,只是沈慶身上的外傷,對於他的心病,愛莫能助。
於是,沈慶便只好繼續病下去,京都人皆雲當朝相爺沈慶中了邪,而中邪之地,居然是在19年前自家兄長溺亡的千碧湖,這其中曲折,實是耐人尋味。
一時間,各種風言風語狂漲,以訛傳訛到最後,大家便似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當年相爺兄長的死,必與這位相爺脫不了干係。
衆口鑠金,積毀銷骨,便算一個無辜之人,亦百口莫辨,難免被流言所傷,更何況,沈慶心中原就住着一隻鬼?
他的病勢越發沉重,甚至如瘋似癡一般,一心想把自己肚子裡的那隻“鬼眼珠”剖出來,數次劃傷自己,阮氏無奈,只得派人日夜輪番守候,防止他傷到自己。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又發生了。
守護沈慶的下人們也遇到了鬼!
那隻鬼渾身上下溼淋淋的,少了一隻眼珠的鬼臉十分恐怖,他就像一陣風一縷煙霧一般,倏忽而至,卻又驟然消失,來時無影,去時無蹤,飄忽驚悚的鬼哭如千碧湖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黑漆漆的書墨軒幽幽迴盪……
阿慶,還我命來……
早已被冤死鬼追魂索命一說洗過腦的下人們,一聽到這聲音,哪裡還坐得住?當即躲得躲,藏得藏,只留下沈慶一人絕望的躺在牀上,看着那張熟悉的臉一點點向自己逼近……
他慘呼一聲,白眼一翻,兩條腿蹬拉了幾下,很快便沒了氣息。
只是,很遺憾,次日清早,沈千尋坐在煙雲閣等來的,是沈慶再度甦醒的不幸消息。
“這怎麼可能?”
沐雲軒,沈千賢失聲叫:“我昨晚明明試過了他的脈搏和呼吸,確實已經沒有一絲氣息了!唉,我應該多等一會的,可我當時太過緊張……”
“賢兒,這跟你沒關係,不用自責!”李百靈伸手輕拍兒子的肩,恨聲嘆道:“我剛得到消息,說是府裡來了一位神醫,醫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術!”
“我也聽說了!”沈千尋端起一杯茶,放在嘴邊輕啜了一口,淡淡道:“聽說這位神醫姓孫名景,是位雲遊天下的隱士,與龍逸私交甚好!”
“又是龍逸!”李百靈冷笑,“上一次找來一個陸橋,這回又來一個孫景,看來,這些年,他並非是在遊學,而是在招兵買馬吧?”
“他手下的奇人異士甚多,嬸孃,這回,我們可得小心應對!”沈千尋看了沈千賢一眼,突然問:“千賢哥哥,昨兒晚上,我看你在煙雲閣門口走來走去,是有事要找我嗎?”
沈千賢驀地臉紅,訥訥道:“只是覺得殺死了沈慶,心中又是難過又是高興,失魂落魄的,便想找個人說道說道!”
“所以你就去你尋妹妹嗎?”李百靈叱道:“你還真是不懂事!這種時候,怎麼好讓人知道我們和她親近呢!”
“我……沒有進去!我轉了一會兒就走了!”沈千賢被訓得六神無主,看看沈千尋,又看看李百靈,斯斯艾艾道:“我可是……闖了什麼禍嗎?”
“怪我!”李百靈低嘆,“我把你,養成了溫室裡的花朵!我該早些把你拉出來歷練!”
“現在歷練,也還不晚!”沈千尋淡淡道:“賢哥哥也未釀成大禍!”
“可是,沈慶好得那麼快,想必跟他昨晚轉那一圈有點關係吧?”李百靈看向沈千尋,“我聽翠兒說,昨兒晚上,五姨娘在你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