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虞微搬入靈花臺,張嬤嬤也跟着進來了。虞微住的小樓叫寧畫樓,原先是趙氏宴請夫人小姐的地方,是靈花臺除了主樓得月樓外最好的屋子。
下人們忙着,主子們卻得閒。得月樓裡,嘉玉着了身兒深紅色金線繡玉蘭花紋絡的春裝,拿了書簡坐着。
嘉清與虞微兩人服色顏色較淺,是杏黃和粉紅的曲裾,攜手坐在了嘉玉身側,小聲兒說着什麼。只坐得片刻,兩人便向嘉玉告了聲出了屋子。
張嬤嬤已經跪了有一柱香的時間,可嘉玉好像只顧着看書簡,忘了她還跪着這事兒。
映菱瞧着再這樣跪下去,張嬤嬤便是跪斷了腿也無礙,只怕是會傷了大姑娘仁孝的名聲,揮手便讓幾個二等丫頭都退到了外面,又端了茶送到嘉玉面前,輕聲一句:“大姑娘,不值當。”
嘉玉擡了眼,放下書簡接了茶盅,啜得一口,這才道:“張嬤嬤作甚跪着?菱丫頭還不趕快給張嬤嬤挪個繡墩兒。”
映菱脆聲聲應了,搬了繡墩兒給張嬤嬤,笑說:“大姑娘近日勞了神兒,怎的嬤嬤也恍惚了。”
張嬤嬤坐了半個繡墩兒,側身道:“是呢,奴才也覺着近日神情恍惚了,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
映菱回了嘉玉身邊兒,笑道:“嬤嬤也該好好養養了,享享福。大姑娘便是念着這些,纔想着調您到靈花臺來自個兒身邊兒來。”說着笑看了嘉玉,又道:“虞姑娘是府裡的貴客,靈花臺的差事卻也輕鬆,於嬤嬤來說這些還不是駕輕就熟的事兒。”
張嬤嬤看了看嘉玉的臉色,笑嘆道:“正是呢,奴才家中兒孫齊全,也是一堆的事兒。可奴才念着恩,便是大姑娘不要,奴才也得念着來侍候大姑娘的。”
嘉玉放下書簡扯了笑說:“你費着點心照顧好虞姑娘便是。”
蕭府裡的下人誰不想來靈花臺當差,活少錢多賞賜多,可張嬤嬤也明白,她進的是靈花臺,照顧的卻是寧畫樓的客人,哪來什麼油水。
她是如何失了大姑娘的心她是知道的。可杜姬當家這些年,府裡哪個不聽她的?憑着什麼就要先拿她開刀。這些年她是得了些好處不假,但從來不曾剋扣過靈花臺的用食,這點她還是拿捏住了的。卻不想大姑娘如此不留情面。
張嬤嬤說得幾句便告退,正經打理起了寧畫樓。
康姑姑卻是今日一早去的廚房上任,這會兒正等着傳見。
進得屋來,請了安,只站着回話。
嘉玉不與她打啞迷,板了臉直道:“廚房裡腌臢的事兒不少,你若應付不來,且先告訴了我,我換人便是。但若與她們攪在了一起,你一家子俱都攆出了府去,再不得用。”
康姑姑彎了身,很有幾分自信道:“大姑娘放心,奴才省得的。她們再有手段耐不住奴才身正心正,定整頓得乾淨。”
嘉玉這才稍微鬆得一口氣,嘆道:“我也是無法,父親既將這一攤子的事兒交與我,便容不得那些不明不暗的,你便受些累罷。”
康姑姑把腰彎得更深,卻不再說話。
一連着來了好幾個管事的來回話,吃的用的看的賞的,一節一換,好在府裡主子少僕人多,倒還花不得許多。這一晃,便又過得半日。
映菱拿了小錘兒給嘉玉敲着小腿兒,問:“寧畫樓都理出來了,夫人在世時的那些東西早就撤出來了的,如今看着倒是空空的,要不要另添些東西進去?”
嘉玉伸了腰,扭了扭頭,道:“再看看罷,那屋子不算大,東西多了反而不好。”
趙氏是個規矩的人,家產置得再多也不會沒個規矩的亂放。虞微是個客人,比照着嘉清再略低一等的樣式整理了,已不會失禮。
映菱應下,又道:“昨兒個夜裡大姑娘不曾睡好,今日要不便罷了,好好歇個晌,餘下的事兒午後再說也成的。”
嘉玉道:“虞姐姐既是進來了,午間還是擺上一桌。哥哥早先便說了要來用膳的,怕是......公孫公子也會一道,這是後院,你着了下人好好準備下,不要失了禮數。”
提到公孫良,嘉玉心裡便是一陣突突。冷靜後她是全然不信的,喜歡她?都沒見過,如何喜歡?這公孫良撒謊也太不着邊際。如此想來倒漸漸平靜下來。
午膳擺在寧畫樓的小廳裡,也沒有外人,便也沒分男女桌,更沒用那隔斷。
只道靈花臺的下人嘴都是緊的,可總有那麼一兩個是例外。這邊還在用膳,話卻已經傳到了流月閣杜姬的耳朵裡。
聽到人來報,杜姬當即便想去阻了去,畢竟嘉清在也,這要真傳到外面兒去,於嘉清的名聲可不好。可轉瞬兒便沒那麼做。
她這麼些年的謀劃,也沒得了蕭景山的心,更沒有成功變成正經的夫人,月例比女兒還少上二兩,她甘心?最不爭氣的還是自個兒的肚子。前些年蕭景山雖是少入得後院,可只要入了後院,多半時間還是去了她的屋子,便是有兩個通房在那守着,三人你防我我防你,最終卻是誰也沒進得了一步。
如今蕭景山連着管家的權也抹了,交給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這府裡定不知亂成什麼樣子。折了一個張嬤嬤不打緊,反正這院子裡那麼多的下人,大姑娘也不可能全換了。而且,她已存得近百兩銀子,便是買地買屋都能買下好大的一塊地了,倒也沒什麼怕的。
蕭景山領的這份差,十日裡竟有九日是不在府裡的,這才由得這兩兄妹糊來。
杜姬扯了嘴角,露出一絲譏屑的笑。
且不論蕭景山在不在府,嘉玉可不是真的只有十幾年的閱歷,那是上過戰場殺過人,抹過頭顱踩過屍的人,便是回了後宅,那也是百十好幾口的大院兒,什麼不曾見過。
什麼不曾見過?還真有。前世的嘉玉是媒妁之言,到得揭了紅蓋頭才認得相公的樣子,後來便是相敬如賓,行了夫妻禮,生得孩子,再後來就是夫君戰死,她獨守空房。沒經歷過兩小無猜,情深不壽。
公孫良看着她,爲她佈菜,於她來說除了爹爹與哥哥外再無其他男人做過。好在公孫良做得還算隱誨,便是先給她布了菜,也會再隨意給虞微和嘉清夾上兩箸,倒沒有引起衆人的注意。
嘉清爲着這兩箸菜面色通紅,低了頭只吃菜不說話。嘉玉卻做不出這個樣子,任碗裡的菜堆得像小山,也不吃一口他夾的菜。
公孫良卻不停的夾,還用眼神兒挑釁,意思再明確不過:再不吃,怕是會更惹眼。
嘉玉偏了頭,對凌珩說:“哥,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
凌珩護妹得緊,一聽不舒服,撂下箸便問:“我就說,怎麼吃得如此少。請家醫來看了罷,可不能吊着。”
嘉玉瞄了公孫良一眼,公孫良有些喪氣的略低了頭。嘉玉安撫凌珩道:“不礙事,昨兒夜裡做了個夢,擾了休息,略歇得下就好。”
凌珩卻仍是皺了眉,說:“什麼夢會擾了休息,若是夢魘也得讓家醫來看看。你可別嚇唬我。”
嘉玉笑了道:“真無大礙。你們好好吃,我先回去了。”說着又對爾蘭道:“把主子們侍候好了,出不得差錯。”爾蘭規矩的應了聲兒,再看映菱的眼色時,再明白不過什麼叫‘出不得差錯。’
出了內屋,外面一衆丫頭婆子候着,嘉玉扶了映菱的手,對張嬤嬤道:“守着些規矩,勸着公子早些散了去。”
張嬤嬤低頭應下。
纔出得寧畫樓走到不遠的迴廊,公孫良卻攆了上來。婆子丫頭在映菱的目光下都停在了十步遠的地方,垂首等候。
公孫良上得前來,與嘉玉只兩步距離。
嘉玉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低了頭,故作冷靜的問道:“公子有何事?”
公孫良從袖袋裡取出一個物件,一個小小的暗紅色黑絲金邊鳳紋錦袋。嘉玉不經意瞄了一眼,手工上佳,面料上成,不僅是出自大家,非等閒之人可不敢用。
公孫良看着錦袋,溫言說道:“這是母親給的,自小貼身放着。”
嘉玉聽得莫名其妙,再看公孫良的樣子,又記起趙氏,同爲失母之人,終是軟下了心腸,說:“你也算有個念想。”
公孫良看着她,一瞬不瞬,盯得嘉玉渾身不自在時,終是說了句:“所以,我是認真的。”
說着便將錦袋塞到了嘉玉手裡,還不及嘉玉反應過來,公孫良已邁出去幾大步,朝寧畫樓去了。
嘉玉怔在那,今日這番前言不搭後語,她倒有些不懂了。映菱搖了兩下嘉玉的胳臂,嘉玉這才醒轉過來。映菱雖沒瞧見那東西,可兩人所說之話卻是一字不漏的入了耳,理不出半點頭緒。後邊兒幾個婆子丫頭卻是半個字也不曾聽見。
嘉玉趕緊收了錦袋入袖口,手不禁哆嗦了兩下。鳳紋?這公孫良怕來歷不簡單。
回了得月樓,嘉玉坐在榻上愣神。這鳳紋的東西只能是出自皇家後宮。公孫良是趙國人,難道他是趙國皇族?可他是與世聞名的七公子也是不爭的事實。那他千方百計入得蕭府是爲何?
蕭家軍是大燕最厲害的軍隊,守護着大燕的東南方,管着六個郡三十八個縣的兵力,如果爹爹和哥哥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會如此放任他嗎?
如果他騙得了爹爹的信任,與那些趙國人裡應外合,蕭府可就真的完了。
越想越覺得不妥,拿出那個鳳紋錦,扯了兩邊的金繩,裡面竟還躺着一塊空心雙鳳朝陽玉璧,鳳若飛翔在玉上,栩栩如生。
前世朝見天顏時,長公主壓裙的玉便是如此花紋,嘉玉覺得手心發熱,急急將玉重新鎖進錦袋,藏在了袖口,又將映菱叫了進來,道:“去二門問問,爹爹今日可要回。”
映菱從不曾見過如此慌張的大姑娘,便是夫人趙氏去的時候,也只是傷心哭了好久。難道是荷包沒要回來,不能啊,那公孫公子給的又是什麼呢?
映菱想着,嘴上仍是應了,又道:“大姑娘要不歇會兒,瞧着您神情不太好的樣子。”
嘉玉揮了揮手,映菱出了屋後,她才躺到了牀上,眯起眼睛,腦袋裡卻實在是絞成了一團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