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栩站在大理寺前,看着,聽着,一陣之後,暗自搖頭。
議論聲中,兩極分化的很明顯,普通百姓痛罵不絕,這是他們對貪官污吏本能的痛恨,幾乎任何時候都能發自內心的罵出來。
第二種就是稍微有點身份以及以上的人,他們認爲貪點銀子,納娶個妓女不算什麼事情,朝廷大驚小怪了,不夠寬容,會適得其反。
朱栩看着大理寺前越來越多的人羣,對着曹化淳道“你看到了嗎?百姓的要求其實不高,反而那些有錢有勢的人要求很多,要求的更多,稍微有點束縛他們就不滿,受不了,開始鬧騰……”
曹化淳站在朱栩身側,默然一會兒道:“由窮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不準確,”
朱栩背起身,道:“這是人心貪婪所致,有了一點就想要更多,再更多,永遠都沒有滿足的時候,如果不早加嚴厲約束,將紅線劃的清清楚楚,配合以鍘刀威懾,不然沒有人會收手,只會變本加厲,不斷的衝撞底線,最後如同螞蟻一般,將這個國家啃食的一乾二淨……”
曹化淳聽出了朱栩的意思了,輕聲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其他皆不顧。”
朱栩看了他一眼,道“這個倒是有點接近了,所以,綱紀這東西最爲重要,第一次不嚴懲,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無窮無盡,越來越過分,直到負重難返,轟然崩潰。我大明敗壞到如此程度,就是一些人已經完全不知道綱紀是什麼,底線在哪裡,更忘記了初心,只知道在朝堂裡爭權奪利,蠅營狗苟……”
曹化淳感覺朱栩有些感慨,神色微動,配合着道:“皇上,錢謙益這一判,東林黨就再無復熾的可能,哪怕百年後也無舊賬可翻,無需憂慮。”
文官集團最是記仇,也最會秋後算賬的一羣人,今天他們低頭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想法設法的翻案,將他們的過去粉飾的純淨,乾淨,光明,正大,然後繼續,來往反覆,將一切規矩衝擊的支離破碎。
一個鮮活的例子,就是太宗皇帝,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接受,或者習慣稱呼爲成祖了,並且爲建文翻案的人亦然不在少說,雖然建文已經翻過案,可還是有很多人覺得不夠徹底,要將朱棣徹底釘死!
朱栩做了這麼多,有太多的瑕疵,若是有一天後世有‘大家’對這段歷史有不同看法,只要隨便拼拼湊湊,就能將他打入‘昏君’的行列,然後各種詞語加身,‘刻薄寡恩’,‘心胸狹隘’,‘嗜殺’,‘昏聵’,‘陰謀家’等等,只要是負面的詞彙,幾乎都能落在他身上,之後,永不翻身!
若是再有人帶帶節奏,只怕朱栩的廟號,諡號都能被改一遍,變成如朱棣一般,譭譽參半,成爲一種‘禁忌’詞彙——大家都知道,就是不提不問,不爭不論,任由時間去消滅。
否定了朱栩,那麼東林等一切朋黨做的就是對的,有了這個由頭,他們就可以爲所欲爲,甚至更加肆無忌憚!
對於身後事,朱栩向來不在意,所謂的‘千古功論,自有後人評說’,本身就是一種無奈,當世都不能阻止別人的想法,後世又怎能控制?
最重要的還是活着眼下,將所思所想,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到最好,不留遺患,至於其他的,那就真的是‘任由後人評說’了。
“回去吧。”
朱栩放開雙手,活動了一下道。他昨晚一夜未睡,現在要去眯一會兒了。
曹化淳點頭,剛要招呼馬車,王一舟上前,低聲道:“皇上,有兩個女子一直看着你。”
朱栩一怔,轉頭看去,只見不遠處兩個白衣女子俏生生而立,不遠不近的望着他,但因爲帶着頭蓬,看不清真容。他目光看去,帶着詢問之意。
柳如是也看到了朱栩的目光,這個熟悉,陌生的面孔再次出現,她有些畏步難前。
蘇溪看着朱栩,再看看柳如是,心想這個人年輕,又是宗室,皇帝的近人,比錢謙益好太多。
她目光微動,輕輕咬了嘴脣,伸出手,在柳如是身後推了一把。
柳如是猝不及防,向前踉蹌的走了一步,神色大亂,轉頭看向蘇溪。
蘇溪上前,在柳如是耳邊低聲道:“小姐,不能再錯過了,不然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柳如是看着她,又轉頭看向朱栩,目光驟定,嘴角露出一絲僵硬的微笑,邁步向前走去。
在兩人走近的時候,朱栩身側的禁衛悄悄靠前,手都摸向身上的武器。
朱栩好奇的看着兩人,心裡對比着認識的。
“朱兄。”柳如是還沒有走近,就拿下斗篷,輕聲道。
說起來,叫朱栩‘朱兄’的女子着實屈指可數,再聽到聲音,頓時就想起來了,他不動聲色的做了個手勢,笑着道“原來是柳小姐。”
禁衛們不敢大意,停下腳步,依舊虎視眈眈。
柳如是察覺到,沒有在意,臉上都是矜持的笑容,暗自提着一口氣,心慌意亂的走過來道:“在這裡遇到朱兄,還真是巧。”
朱栩轉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大理寺,又看向柳如是,笑容更多了一分,道“這也算是京中大事,親自過來看看,柳小姐想必是來營救這位錢大人的吧?”
蘇溪聽言,神色緊張,剛要解釋,柳如是就道:“朱兄誤會了,小妹入京,是有些事情想與朱兄請教。”
對於這位奇女子,朱栩還是很有好感的,也不介意與她聊聊,微笑道“柳小姐想要問什麼?”
大理寺附近的吵鬧聲突然加大,還有不少人動起手來,很多人四散而出,喧沸鼎天。
柳如是看了眼,微微咬着嘴脣,道“朱兄,可否告訴小妹府上何處,改日小妹登門拜訪。”
朱栩神色微動,面露思索。話說,他在宮外落腳地不少,但像一個正常大戶人家的還真沒有。
柳如是看着朱栩的神色,心裡微沉,旋即笑着道:“如果是府上內眷不方便,小妹也不敢打擾,小妹住在城東,貢院的西側,若是朱兄得空,小妹掃榻相迎。”
朱栩笑了笑,道:“我住的地方確實有些不方便,他日得空,一定拜訪柳小姐。”
柳如是已經聽出來了,眼前的‘朱兄’是已經成婚,有了家室,不過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成爲正室,雖然失望,卻也不至於有多難受,微笑着道:“那小妹靜候朱兄,不知朱兄近來在看什麼書?”
朱栩剛要說話,這時曹化淳上前,道:“公子,時間差不多了。”
朱栩倒是希望與柳如是多聊一會兒,想了片刻,還是對柳如是道:“柳小姐,今日失禮,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
柳如是眼神有些失望,面色如常的道:“小妹靜候佳音。”
朱栩點了下頭,轉身便轉向西公主門,從這裡再穿過長安西門,就能進入承天門,一路走大明門,直回乾清宮。
柳如是看着朱栩的背影,心裡不知道爲什麼,突然不慌亂,反而安定下來。
蘇溪在柳如是耳邊,低聲道:“小姐,你怎麼不留個新詩給他?”
在秦淮河上有很多相互‘交流’的手段,這詩詞來往算是高級的。
柳如是神色不動,輕輕的道:“忘了。”
蘇溪看着她,覺得她不是忘了,可也猜不透是爲什麼。
朱栩剛剛轉過西公主門,曹化淳就上前道:“太后娘娘那邊要您將大婚的事情都準備妥當,報給她知曉,說是不能再拖了。”
“嗯,朕知道了。”經過這一遭,朱栩對大明的繁文縟節有了新的認識,也更加深惡痛絕。
朱栩到了乾清宮,一堆從慈寧宮,仁壽殿來的內監,宮女已經在等着了。
朱栩雖然沒有穿着,帶着那些東西,也沒有各種儀仗,可在一羣內監帶領下,從乾清宮到中極殿,到皇極殿,再到皇極門,然後還要祭祖,告太廟,一圈圈下來,還要將皇后送回坤泰宮,一系列儀程,哪怕只是簡單的走一走,講解一番,也用了差不多三個時辰。
朱栩是又累又餓又困,硬撐着完成了一遍。
最後,曹化淳道:“皇上,大婚之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到時候奴婢會陪着皇上,三天基本上可以結束。”
朱栩差點站不穩,當初他預留三天時間,不過是想有個緩衝,與朝臣,京外的大臣談一談,作些準備,沒想到這個大婚就要三天!
“去內閣吧,朕小憩一會兒,再有人找,就說朕在忙。”朱栩無力的擺了擺手,心裡很是有些悲壯。
曹化淳笑着應聲,陪着朱栩轉向內閣。
一進內閣朱栩就打發走人,在小客廳自顧的躺下來,腦中昏沉沉的要睡覺。
曹化淳知道朱栩這一晚累的夠嗆,悄悄關上門,讓人守着,他剛要走,靖王就走了過來。
“曹公公,皇上可有空?”靖王看了眼緊閉的大門,有些疑惑的道。
朱栩的房門一直是內閣所有人眼睛的中心,靖王出現在這裡或明或暗,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這裡。
曹化淳餘光掃了眼,看着靖王微微躬身,聲音有些大的道:“皇上在爲大婚作些準備,昨夜一夜未睡,剛剛又預演了一遍,這才躺下,想要小憩一會兒。”
不遠處的一些目光頓時少了,還有關門窗的聲音。
靖王看着曹化淳,道:“勞煩公公,小王有些事情要面呈皇上,等皇上醒了,代爲通稟一聲。”
曹化淳微笑着,道:“好,雜家記下了。”
與此同時,在畢自嚴的班房內,幾個人商議完事情,便抱着茶杯開始‘閒聊’。
孫傳庭手裡拿着一張曲譜,遞給畢自嚴道“這是京中大家王陵善譜的曲子,二位大人看看,下官倒是覺得不錯。”
——也就是國歌了。
畢自嚴等人都是通音律之人,仔細看了一陣子,畢自嚴道:“這音律過於高亢,蘊含的是直上九霄的豪情,怕是不太合適。”
孫承宗暗自揣摩一陣,道:“我也覺得不太合適,皇上那邊應該不會喜歡。”
孫傳庭本以爲朱栩應該是喜歡這種高昂,激切的曲譜,再聽二人的話,若有所思的道:“那下官待會兒去問問皇上。這是國旗的圖案,二位覺得如何?”
說着,孫傳庭拿出一副彩畫來,鋪在畢自嚴的案桌上。
畢自嚴,孫承宗兩人並排,盯着不大的彩畫打量。
這是一條金龍立於赤紅的紫禁城上,盤旋而上,龍頭兩邊是日月相對,光芒奪目,在金龍左邊的是聖人左手捧書,右手捏着禾穗,右邊是騎兵,大炮,背景像似泰山。
看上去頗爲宏大,壯觀。
畢自嚴與孫承宗兩人端詳半晌,然後面面相覷。
好半晌,畢自嚴看向孫傳庭道“這個是不是太複雜了些?”
孫傳庭面露苦笑,道:“這是從六部徵集過來的,鄭友元又找不少人商議,最後綜合意見,就得出了這麼一副。”
孫承宗神色不動,道“雖然寓意是十足,但依我對皇上的瞭解,他可能不太喜歡如此花哨的東西。”
孫傳庭也算體悟到了在內閣的艱難,要照顧方方面面,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畢自嚴看着孫傳庭,笑了聲道“白谷,不要着急,你在內閣時間還短,不明白現在朝局是如何運作的。等皇上醒了,你去問問意見,然後再去走一圈。”
孫承宗立刻會意,道:“大人是說,用皇上的話,堵這些人的嘴?”
“沒錯,”畢自嚴一意味深長的道:“今後凡是遇到這種盤根錯節的事,皇上的一句話,比我們跑斷腿還有用。”
孫傳庭眉頭動了動,旋即擡起手道:“多謝大人指點。”
畢自嚴笑着搖頭,道:“這些你過些日子就會知道,咱們內閣現在也是樹敵無數,做起事來是束手束腳,該打皇上旗號的時候不要慌,皇上有時看的是我們的能力,反而不是結果。”
孫傳庭會意,收起彩畫,道:“下官明白,待會兒就去皇上那走一趟。對了,平王請求將明年的錢糧提前撥付,以撐到明年開春,二位大人覺得如何?”
平王在北安南,主要作用就是如大石墜下——鎮壓,鎮壓多爾袞,鎮壓雲.南等地的一干天高皇帝遠的總兵,總督,另外也是對東南半島的一些國家予以警示,宣示明朝的決心。
北安南的巡撫是溫體仁,現在是以平王馬首是瞻,大部分奏本都是與平王一起入京。
畢自嚴面露沉吟,平王之所以要預支,是因爲他削減了給北安南的錢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