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事不單行九八
杜蘅暗贊他一聲聰明,笑道:“不錯,我就是杜蘅。”
“八弟怎樣了?”南宮慶朝寢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安地壓低了聲音,問:“我聽說,他染了時疫,是嗎?”
杜蘅含糊地答道:“他吃了藥,正睡着呢。”
“那,我可以去看他嗎?”
杜蘅搖頭,指着月洞門道:“皇上有令,所有人都得在此門前止步。攴”
“我會很小心,不會吵到他。”南宮慶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此時宮人未醒,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
“六殿下已不是孩子,應該知道時疫的危險。”
南宮慶臉一垮,俊秀的臉上滿滿的全是失望:“二小姐能去,我爲什麼不行?辶”
“我是大夫……”
“你可以教我如何防範和規避危險。”南宮慶立刻截斷她的話。
杜蘅莞爾:“我是大人。”
“也沒比我大多少。”南宮慶瞥她一眼,頗不服氣地小聲嘀咕。
杜蘅含着笑,半是勸諫,半是提醒:“殿下千金之軀,一人身系國家社稷安危,非到萬不得已,不可以身涉險。”
南宮慶面上微微一紅,頗不自在地踢着地上碎石,甕聲甕氣地道:“沒有這麼重要。”
也不知說的是他來探八皇子之事沒這麼嚴重;還是自嘲自己的身份沒有她想象的那麼重要百美夜行。
杜蘅微微一笑:“六殿下之所以想探望八殿下,是爲全兄弟之情。但你除了是哥哥,還是兒子。萬一不幸,連六殿下也染了病,皇上會有多傷心,六殿下想過嗎?若是再把病傳給皇上,豈非令得天下大亂?殿下想想,究竟是手足之情重要,還是大局重要?”
南宮慶仰着臉,望着那雙漆黑靈秀,彷彿看透一切的明眸,囁囁地道:“可是,我很擔心六弟……”
他表情誠摯,殷殷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杜蘅心中微微感動,輕聲道:“小不忍則亂大謀。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者,方可成爲人中之龍。”
南宮慶吃驚地擡起頭,眼裡飛快地滑過一絲警惕之色:“什麼意思?”
杜蘅微微一笑:“不早了,六殿下是時候到上書房讀書了吧?”
“哎呀!”南宮慶一驚,抽身就走。
“等等,”杜蘅叫住他,彎了腰低聲叮囑:“記住,不管八殿下如何,殿下都不能來看他,明白嗎?”
南宮慶默然良久,鄭重地點了點頭,黯然道:“明白。”
“去吧。”杜蘅含笑目送他兔子似地躥走。
前世她從未了解過楚王,更不曾站在太康帝的立場,認真地審視過楚王。
今日才知道,楚王其實也是個極聰慧的人,用心培養,假以時日,未必就不是一代明君。
可惜的是,南宮宸比他年長十三歲,等楚王成年,南宮宸的羽翼早已豐滿,聲望已隆,再想撼動他的地位,甚至超越他便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前世,她一直替南宮宸不平,爲何任南宮宸表現得如何優秀,始終得不到太康帝的肯定。而趙王明明庸碌無爲,又剛愎自用,太康帝對其卻諸多忍讓。
她也一直以爲,是因爲皇后勢大,外戚當權,皇帝爲大局着想,不得不一再退讓——直到,趙王被逼謀反,兵敗被誅。
南宮宸成衆望所歸,羣臣一至推舉立燕王爲儲。
然而,太康帝卻以南宮宸暴虐弒兄爲名,力排衆議,一意孤行地立了名氣實力遠不如南宮宸的楚王爲太子……
這個結果,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朝野上下一片譁然。
一致感嘆,太康帝年老昏聵,識人不清,決斷不明瞭……
彼時,太康帝六十四,身體雖然不復盛年,仍還算得健朗。
對他這個決定,不少人猜測太康帝是不想放權,又或者是因爲南宮宸勢力太大,令他感覺到了威脅,才欲除之而後快……
杜蘅心中一動,忽發奇想。
假如,選楚王繼位,是太康帝一開始就做出的決定呢?
如果傳位於楚王纔是太康帝的目的,那些令羣臣大惑不解,倍受爭議的種種看似不近人情的行爲,纔有了合理的解釋。
換成她是皇帝,若想扶持幼子登基,首要做的,就是保護他安全長大,暗中積蓄實力,不能讓他成爲兄長的目標,過早地捲入朝堂爭鬥。
接下來,就是爲其掃清障礙,保駕護航。所謂的障礙,自然就是已經成年,並且實力不容小覷的幾位皇子。
這是個艱鉅的任務,不止要有謀略,還得講策略,最重要的還必需狠得下心腸超級家丁最新章節。否則,一不小心,不止前功盡棄,還會養虎爲患,引起反彈。
事實上,太康帝的確是按這個思路走的。
他一方面故意忽視楚王;另一方面,採取不立儲的手段,故意在南宮宸和南宮庭之間舉棋不定,令二人相互爭鬥,又相互制衡,誰也無法獨大。
換言之,南宮宸實際是太康帝手裡的一顆棋子。其目的,是製造煙霧,擾亂視線,阻止皇后一派扶趙王上位。
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給了梅妃二十年的盛寵,增強了南宮宸的實力,令兩人勢均力敵。
與此同時,在朝堂上在趙王和燕王之間不斷製造矛盾,對二位皇子之間的明爭暗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暗中推波助瀾。打的不過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主意。
然而,任何事都有兩面性,有其利必有其弊。
太康帝的確成功地利用南宮宸達到了抑制趙王的目的,另一方面因爲他的刻意誤導,至絕大部份臣子不能準確地把握皇帝的心思。
誤以爲,他果然想擇優立儲,從而給了南宮宸坐大的機會。
最終的結果,雖然如願立了楚王爲儲君,卻也迫得南宮宸鋌踏上擁兵自重,逼宮奪位的不歸路。
當然,最後南宮宸是否成功,順利登上帝位,她已無法得知。
想來以南宮宸的手腕和智謀,又有了杜葒從她手中搶走的金鑰匙相助,成功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然而,今生金鑰匙卻掌握在她的手裡,如果她反過來扶持楚王,借太康帝之手來打壓南宮宸,不止復仇將變得事半功倍,事情也會變得有趣得多。
畢竟,她回到了十年前,不止清楚歷史的走向,更準確地把握了帝王的心思,這就足夠立於不敗之地。而此時南宮宸羽翼未豐,不管是對政事的處理的圓滑度,還是軍中的威望都不夠,有待他努力摸索,積累經驗和加強實力。
在朝裡,他雖有一定口碑,但不論是人脈和聲望離衆望所歸四個字,還很遙遠——從胭脂馬一案,衆臣心態可見一斑。
以後,只需比照辦理,不論南宮宸如何費盡心力,她都可借力打力,輕鬆抹殺其功勞,令其功虧一簣!
久而久之,羣臣自然不難發現蹊蹺,從而準確地把握帝心,找準風向。
任是南宮宸本領通天,亦無法力挽狂瀾。
杜蘅忽然有些幸災樂禍,甚至隱隱開始期待日後的較量。
南宮宸啊南宮宸,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化解重重危機,從各種圍追堵截中殺出一條血路,面北稱帝,成就一代霸業?
而就在杜蘅躊躇滿志,打算給予南宮宸迎頭痛擊的時刻,南宮宸亦度過了堪稱二十一年來最離奇詭異的夜晚。
無言大師接到他的名貼後,欣然赴約。
南宮宸開誠佈公,把困擾了他大半年的怪夢毫無隱瞞地敘述給無言,末了問:“以大師之見,此夢究竟該做何解釋?”
無言沉吟半晌,問:“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否因殿下太過思念某人,才至怪夢頻生?”
“不可能!”南宮宸斷然否認:“迄今爲止,還沒有任何女人能吸引到本王的視線,更不要說是日思夜想,思之慾狂了驅魔少女!”
無言想了想,又道:“亦可能是前世因果,萬緣未滅,周而復始,天道輪迴。”
南宮宸愣了一下,面上表情變得十分詭異,道:“大師此說,未免太過懸乎了。前世之事,如何得入夢中?”
“所謂前世因,今生果。”無言微微一笑,道:“人經生老病死,入六道輪迴,轉世投胎前時便該飲忘川水,喝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重新做人。然而,亦不排除有些意志十分堅定,或是心懷執念者,帶着前生的記憶轉世。此時,前世所經歷的事情,往往會以夢境顯示。”
“若真是帶着記憶轉世投胎,怎會那麼巧,於現實中再遇夢境中人?”南宮宸表示懷疑。
無言很是好奇:“殿下遇着夢中人了?”
南宮宸大窘,含糊道:“夢裡,我連她的長象都未看清,光憑聲音哪有這麼容易遇到。”
無言知他未曾吐實,也不戳穿,微笑道:“倘若殿下與她前塵未了,今生再遇,重續前緣亦不是不可能。”
“無羈之談!”南宮宸默了一默,嘴裡雖然駁斥,因一句“前塵未了,重續前緣”心跳卻驀地加快了一倍。
腦海裡竟不期然地浮起一雙清冷漆黑的眼睛,清澈如水,不沾一絲塵埃,卻又犀利得彷彿能看入他的靈魂深處。
杜蘅,這個清冷如冰,才氣縱橫,卻又如謎一般的女子,前生真的與他休憩相關,是以今生才糾葛不斷,頻頻碰撞?
想到金蕊宴,她在宸佑宮外徘徊,莫名引得他心動,做了平素他想都不敢想象的非禮之舉。雖然最後未能得逞,然而那一吻卻在他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自此,他的目光開始有意無意地追逐起這個清冷的女子……
他不得不承認,她已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生活,開始影響他的情緒。
無言在大相國寺,見過的癡男怨女何止千萬?瞧了他的神情,已知所猜不差。
遂微微一笑:“是否有緣,貧僧不敢妄下斷語。但是,殿下若只是想要看清夢中女子面貌,倒也不難辦到。”
南宮宸一怔,涌上狂喜:“大師有辦法?”
“殿下請貧僧前來,不就是爲此事麼?”無言低沉的聲音,隱含調侃之意。
南宮宸臉上一熱,索性站起來衝他長揖一禮:“此事確實困擾本王多時,若大師能替本王解惑,將不甚感激!”
“是王爺運氣好。”無言笑道:“恰逢五月十五,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可乘子時陰氣最盛之時做法,助王爺窺夢境全貌。”
於是,南宮宸依無言之意,在燕王府花園裡設了法壇,祭了法器,摒除了所有侍衛,沐浴更衣,焚香禱告一翻後,在園中置一軟榻,閉目臥於榻上,靜等子時降臨。
無言則雙手合十,盤腿端坐蒲團之上,口中喃喃默唸偈語。
子夜,悄然降臨。
南宮宸沉入夢境,再次躺到熟悉的簡易木板牀上,耳邊是早已熟悉的女子的嚶嚶低泣。
也許是因爲他知道,今夜終於可以一窺夢中神秘女子的全貌,是以一反往日的焦慮,不再急於睜開眼睛,而是安靜地等待着時機。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女子許是哭得累了,起身離開。
他聽到吱呀的開門聲,聽到了鳥兒歡快的鳴叫,和一陣細碎的瓷器碰撞發出的清脆的聲音,以及陌生的男子的聲音桃運無雙全文閱讀。
這是迄今爲止,夢裡出現的第三個人!
他一陣狂喜,豎起了耳朵。
那是個極清雅,溫和的男音:“阿蘅,藥搗好了,該幫他換藥了。”
他一愣之後,心臟驀地狂跳。
阿蘅,她居然也叫阿蘅!如果是偶然,也太巧了些!
許是哭了太久的原因,女子聲音很是嘶啞,只模糊飄進來幾個字句:“哥……不用……我……”
哥?
他微微一怔,難道外面之人是杜鬆?
不對,他直覺否認。
杜鬆他見過,絕沒有這樣一把好聽如天籟之音的嗓子。
隨即哂然一笑,這是夢,他竟然把它與現實混爲一談。
正胡思亂想,吱呀一聲,門再次打開,耀眼的陽光如水般流瀉進來,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女子被一團金光罩着,從外面踏了進來,慢慢走過來。
近了,更近了,先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漸漸有了輪廊,慢慢清晰,原來是個身着藍白相間,繡滿花鳥的苗族衣裙的少女。
然後,他看到的是一隻青花大碗,很是粗劣,釉質很差,碗邊還有一個缺口。
接着,他聞到了濃郁的藥香,看到了碗裡綠糊糊的草藥。身邊微微一沉,她側身坐到了牀沿,將碗擱到枕邊,隨即一隻微涼卻散發着藥香的小手伸過來,熟練地解起他的衣服,不經意間,指尖拂過他的下頜……
他渾身一震,這觸感,這香味,何其熟悉!
他心急如焚,竭力睜大了眸子。然她的髮絲垂下來,遮住了他的視線,由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瞧見一截優美潔白的脖頸!
很快,他的上衣被剝開,露出一大片小麥色的肌膚。
他蹙眉,他的膚色一向偏白,不曾這般黑過——雖然,這種顏色看起來更健康,更有男人味,可看起來還是有點怪怪的。
尤其是,一個陌生女人正如此嫺熟而理所當然地替他寬衣解帶,場景就更加詭異了!
接下來,他看到了胸前猙獰的傷疤。
與痊癒後那塊平滑的紫色疤痕不同,此刻的它不止紅腫,還泛着黃水,散發出一股近乎死亡的惡臭之氣。
耳邊傳來水流之聲,她彎腰擰了乾淨的毛巾,輕柔地替他擦拭傷口。
她擦得那麼細緻,那麼小心,彷彿那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唯恐令它破碎。
再然後,她開始替他換藥。
她拿起了刀子,一點一點剔除着壞死的肌肉,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膿液拭淨,直到傷口流出淡粉色的液體才停了手。
因是背對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能從她微微顫抖的手和不時滴落到肌膚上的溫熱的液體,感受到她的謹慎和小心翼翼。
很奇怪,他很篤定她一定是個骨科高手那些女孩那些年。可是這雙手,在面對這小小的創口時卻顫抖了。而他居然知道她在害怕什麼?
她害怕她的每一個舉動,會帶給他更多的痛苦。
她,在心疼他。
心,莫名地揪得生疼。
活了二十二年,還是第一次體會到被人捧在掌心地珍愛的感覺。
終於,漫長的換藥過程總算結束。
她開始悉悉簌簌地收拾起來,並且起身把空碗擱到桌上。
從頭到尾,竟然沒有看到她的臉!
他終於焦急起來,害怕她就此一走了之,她卻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終於他看到了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臉!
杜蘅,果然是杜蘅!
心臟再次不受控制地劇烈地跳動起來。
然而,她又不同於他所認識的杜蘅。他說不出來,哪裡不一樣,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五官,卻絕不是同一個人。
她怯生生地凝視着他,大大的眼裡盈滿淚珠。
他豁然而醒。
對了,是眼神!
夢裡的她眼波很溫柔,帶着點羞澀和怯意,全不似他熟悉的那個清冷淡漠,時刻含着冰涼警惕,拒人千里的杜蘅。
她說:“你睡了十七天,不覺得膩麼?”
“你說過,等戰事一了,要帶我去看江南煙雨,十里荷花。你,可不能食言……”
“潤卿,我好害怕,你快快醒來……”
“阿蘅!”南宮宸驚懼莫名,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無言噗地一聲,噴出一口血霧,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南宮宸直挺挺地坐在軟榻上,面白如紙,汗出如漿,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她居然叫他潤卿!
“王爺~”陳泰急急奔過來,顧不得倒在地上的無言,先去扶軟榻上的南宮宸:“你沒事吧?”
南宮宸睜着兩眼,直愣愣地望着他:“怎麼會這樣?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不懂得轉世輪迴,可他知道,如果是前世和今生,絕不可能兩個人都擁有相同的相貌,甚至連名字都一模一樣!
其中,一定有某種他不知道的理由!
可以確定的是,他與杜蘅的相遇,絕對不是偶然!
這也解釋了,她爲什麼能如此自然而親暱地脫口喚出他的字!
爲什麼每次見到她,都能感覺到由她散發出來的,若有似無的敵意和冷漠。而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向她靠近!
不,不不,她一定知道些什麼!不能在這裡瞎猜,必須找她!
南宮宸猛地一躍而起,閃電似地躥了出去,消失在晨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