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捂着口鼻的手擱下,瑾玉微微垂眸看着跟前杯裡頭晃盪的液體。
到了這一刻,她已經絲毫不懷疑東方珩要賜死她的決心了。
最是無情帝王心,這話果真一點也不假,饒是以前對自己再好,也受不得一點的欺騙。
“伸手去接。”忽的,先前那道聲音又在耳側響起,大殿之中的衆人依舊像是沒有察覺到有人在說話,只有她一人聽得真真切切,“我再替你將它打落就是。”
瑾玉望着眼前的酒杯片刻,伸出了手。
這樣的情況下應該是沒人會來戲耍她的,她自然而然的相信那傳話給自己的人是出於真心的幫忙。
若是她沒有猜錯,此人之所以說話只有她聽得見,應該是皇宮之外,江湖中人所流傳的一門頂級功夫——傳音入密。
神色平靜地要去拿那隨侍太監托盤之上的酒杯,哪知,指尖還未觸及那杯子,又聽得有物體劃過氣流的聲音響起,在她的指離那酒杯僅一寸的距離時將它打落在地——
酒杯滾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連帶着裡頭的酒水盡數倒出,灑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只聽得幾聲滋滋作響,只是瞬間,那酒水便不見了蹤跡,只餘地上一小處漆黑的凹陷,似是被烈火焚焦。
一時大殿之中所有人被這一變故驚起,守在兩側的侍衛紛紛拔劍警惕。望着那地面上被鴆酒侵蝕的一處,不禁唏噓。嶺南的鴆酒,果真劇毒無比。
但瑾玉的注意力卻不在此。
這酒杯,並不是方纔傳話之人打落的。那人先前出過一次手,她清楚着那人的方向是位於右側,而這一次,打落酒杯的人是位於左側,而且她若是沒有眼花,那打落酒杯的東西是——
她見過了無數次的那根細小蠶絲。
是他麼?
桃花美目之中劃過一絲喜悅,然不待她轉過頭,久違的熟悉聲音傳入了耳膜——
“陛下,真是不好意思,方纔一緊張,便將酒給打落了,勞煩陛下再讓人斟一杯好了。”
此話一出瑾玉當下便是一愣,她稍稍轉過了頭擡眸望去——
眉目如畫,鳳眸瀲灩,正是她這幾日心中所想之人。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凰音,她卻高興不起來了,反而心下微驚。
當初在牢獄之中說好了,他不是應該帶着八十一影闖入,掩飾好身份再來麼?如何能這麼大喇喇地以真實面目就出現了,且他先前說的那句話,讓她完全只覺得摸不着邊際。
讓人再斟一杯?
不知爲何心下起了不好的預感,她斂了斂眉,詢問般的眼神望了過去。
幾日不見,心下也十分想念,見他緩緩走來,衣帶輕躍,絳色的衣衫隨着微風輕動,到了她的跟前,他脣角挑起一抹淡笑,而後伸手勾起她的一縷發在指尖繞了一圈。
“我送你的衣服看來你很是喜歡。”他眸色溫柔,朝着她道,“這樣穿,真好看。”
若換成平時她還有興致與他調侃幾句,但在這樣的氛圍之下,她卻是侃不出來了,只微微皺眉,低聲道:“你怎麼這樣就出來了,他們呢?”
“他們沒有來。”凰音淡淡道,“阿瑾,我得與你說一句對不起了。”
此話一出瑾玉下意識地立即問道:“你什麼意思?”
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他此刻的出現與他所言的話語似乎都在昭示着即將發生什麼。
“這次,真的是逃不開了。”凰音靜靜地望着她,好似要將她的模樣刻在心中,“你約莫不知道,我們已經被包圍了,此刻有無數的弓箭手蓄勢待發,一旦出現異動,你我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
“不過事情也並非那麼不樂觀。”凰音朝她淡淡一笑,“東方珩要的不過是我的命而已,他原本不會這樣待你,從他知道了我的存在開始,從未想過放過我。他對你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判決,不過是爲了引我出現而已。”
“那你出來作甚?”幾乎是想也不想地,她伸手緊緊揪住他的袖子,“如果真是如你所說,那麼一切都只是他的計策,你不出現他也不一定會拿我怎麼樣。”
得知東方珩要賜死她的時候她便開始懷疑了,事情的進展太過出人意料,她怎麼也想不到東方珩真的能狠下心殺自己,如今看來不過是爲了引凰音出來的一個計策,凰音若不出現,他真的要她死?
回想起往日東方珩對她的好,她卻是有些難以置信。
“阿瑾,你太天真。”凰音握住她抓着自己衣衫的手,緩緩掰開,鬆開了她的手,他望着她眸光裡的怔愣,淺淺笑道,“願意永遠對你好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你自己,其他人你莫要指望了。”
“阿音……”還想再說些什麼,然而凰音已經不給她機會了,轉過身望着大殿之上看了他們許久的東方珩,淡淡開口,“再斟一杯,有勞了。”
那端酒上來的太監總算是從這突生的變故里回過了神,忙不迭回到了東方珩身側,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了一步,將原本擱置在東方珩身前桌子上的酒壺端了起來。
“公子,對不住了,爲了殿下。”希夢手中端着盛有鴆酒的酒壺,朝着凰音這麼道了一句,而後又拿過了一個酒杯就要往裡頭倒。
“慢着。”看着希夢的動作,東方珩道,“你先倒在地上給朕瞧瞧。”
希夢聞言怔了一怔,隨即像是明白了東方珩話裡的意思,垂首道:“是。”
約莫還是不信任皇后,自己身爲皇后的貼身侍婢便遭他懷疑,爲了證實這酒壺裡頭的酒沒有被做過手腳,她拿着酒壺的手稍稍一傾,有酒水從壺口中流出到了地面之上,如同先前那般,酒水落地聽得幾聲滋滋作響,只是瞬間便不見了蹤跡,只餘地上一小處漆黑的好似被焚焦過的凹陷。
東方珩見此收回了視線不再作聲,便是不再起疑了。
希夢這纔拿過了一旁的酒杯重新斟了一杯,而後擱置在了那太監的托盤之中。
瑾玉有些怔然地望着這一切,直到那杯鴆酒被端到了她與凰音的跟前,凰音伸手去拿的時候,她倏然伸手擒住他欲觸上酒杯的手,桃花美目裡頭劃過一絲驚懼,“你要做什麼?”
“阿瑾,鬆手。”凰音望着她的模樣,柔聲道。
“你瘋了!”終於像是意識到了他要做什麼,瑾玉厲聲道,“別的方法你不用爲何要用最蠢的方法,你可以呆在暗處不要出來,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狠得下心要我死!”
說話間,她擡手指着大殿之上的東方珩,面卻是朝着凰音道:“你可曾想過他原先對我那般好,也許終究會心生不忍呢?如果是這樣,那你豈不是白白……”
“沒有如果,你願意冒這個險,我不願。”他神色平靜,語氣亦是平靜,然出口的話卻是在她心裡頭掀起巨大的波浪,“我害怕會再也看不到你像此刻這樣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想到這個我會害怕,真的。”
“阿音……”她聽到自己的語氣發顫。
眼見他再要一次伸出手,終究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她倏然伸手去拿那杯鴆酒,不想,凰音好似看穿了她的意圖,極爲迅速地擒住她的手腕,而後將她狠狠推至了一旁。
“制住六殿下!”與此同時,大殿之上的東方珩開了口,“別讓她上前去。”
話音落下,立即有兩名侍衛走上了前,一人按住瑾玉的一個肩頭將她鉗制着動彈不得。
若是平時,這樣的鉗制她輕而易舉便可以擺脫,但是此刻她身上的迷藥藥性依舊未除,被這樣制住她就是再使勁也掙扎不開,只一會兒便沒有了力氣。
此刻萬般痛恨的是爲什麼之前要考慮那麼多因素,不早早地與凰音離開這裡,如今……
眼見正前方那道身影已經擡手觸上了酒杯,她倏然間紅了雙目,厲聲道:“不要!不要喝——”
他終是拿過了那杯鴆酒,而後望着大殿之上那道明黃色的身影道:“東方珩,遵守你的承諾。”
“凰音!你不能這樣!”瑾玉幾乎是嘶聲力竭地喊道,“你說過要一直陪着我,怎能言而無信?”
“阿瑾,對不起。”那絕色少年聽到了她的話,緩緩轉過了頭朝她淺淺一笑,“答應我,好好地活着。”
瑾玉這一刻只覺得眸中有瀰漫的水霧模糊了視線,“我不要,不要你的對不起……”
而對面那人不再聽她將話說完,一個擡手間將手中的酒抵在脣上,仰頭一飲而盡。
“叮——”鐵質的酒杯落地的聲音分外清晰,同一時她感覺到了心被撕裂的痛楚。
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身後的侍衛終於在這一刻鬆開了對她的鉗制,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衝到了那眸緩緩倒下的絳色身影跟前,伸手將他緊緊攬在懷中。
“阿瑾……”懷中的人逸出一聲微弱的聲音,因爲生命在一點一點地流逝。
瑾玉察覺自己太過用力,攬着他的手送了一些,只顫着聲音道:“我們……我們去找未安,你堅持住,她一定有辦法的……”
“阿瑾,別騙自己了,鴆酒劇毒無解,你是知道的。”他一句話將她的希望打碎,而後忽然低聲笑了,溫柔而虛弱的聲線傳入她耳中,“你聞,今日的風是杜鵑花香。”
那是她沐浴過後身上帶着的味道。
“因爲杜鵑花的花語是,永遠屬於你。”眼淚劃過了臉龐滴落在懷中人的身上,喉嚨中彷彿逸出悲鳴,肆虐的淚水讓她連開口說話都變得那般艱難。
“永遠屬於我,指的是你麼……這真是迄今爲止……我聽到過的最好聽的話。”身子的無力讓他說話已經無法順暢,吼中倏然涌上一股腥甜,他費勁嚥下去,不願讓瑾玉瞧見,察覺到有一滴冰涼的液體滴落在臉上,他擡起了眸便見瑾玉淚水肆虐,這一刻面上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心疼,他虛弱之際,緩緩地擡手,“阿瑾,不要哭……”
“別哭……”聽着他愈發小聲的聲音,努力想擡手觸上她的臉龐,這一刻除了流淚竟像是什麼也做不了,所有的語言都那麼蒼白,只覺得錐心般的徹骨疼痛從心底生出蔓延在四肢百骸,她看着他擡起那瑩白如玉的白皙手指,那無數次牽着她的,抱着她的,無數次溫柔地拂過她臉頰的手頓了一頓,而後——無力地垂下。
絕色的容顏蒼白如雪,瀲灩的鳳目裡的溫柔與不捨在這一刻與她的視線隔絕,望着他彷彿如同沉睡一般的面容,她意識到,她的世界頃刻分離崩析,犀利而鑽心的痛楚,彷彿叫囂一般,在血液裡四處流竄……
肆虐的淚水全數落在凰音的身上,她忽然便是覺得腦海中似有千斤的重量壓迫着她,意識連同視線都漸漸地模糊,禁不住身心的疲倦她頭一垂便陷入了黑暗之中,然而手卻依舊緊緊地抓着懷裡人的衣裳,不願鬆開……
如果就這麼永遠醒不過去了也好,此刻終於體會,那種痛入骨髓痛至靈魂的感覺。
原來不知何時,我已愛你如斯。夜涼如水,月光沉沉。
腦海中是一個個記得萬般深刻的片斷,第一次在馬車裡相遇,那是她與他的開始,儘管不怎麼愉快,此刻卻也覺得與他在一起的一分一刻都是尤爲珍貴。
夢境,長的幾乎無止境的夢境,一幕幕全是之後二人的相處,直至落崖定情,再到後來的歡聲笑語,好似沉浸在了其中,心底深處生出了一種就此沉淪在這些畫面中永遠不用醒來的念頭。
倏然一杯鴆酒落在那絳色少年手中,他在她的面前飲鴆而死,原本就疼痛異常的心再度被撕裂開來,她不願去看,掙扎着要將那畫面從腦中甩出。
朦朧之間,依舊像是覺得淚流不盡,來到這個世界她從未真正流過眼淚,這一次像是要把一生當中所有的淚都流盡一般,饒是想止也止不住。
痛入骨髓的感覺,加之心底深處空洞的落寞,只覺得全身彷彿要炸了一般。
“殿下又哭了,快給她擦擦。”半夢半醒間,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你這老庸醫,殿下究竟如何了,還不快說!”
“殿下身中迷藥數天無解,加之情緒過激,身體本就疲憊,這才導致了昏迷不醒,如今看來還有過度悲傷,老夫不知……”
“不知道就給我滾出去,你這庸醫,殿下不醒,信不信我拔了你的鬍子。”
“如果安寧公主與夕照太子在就好了,但是不知爲何總是找不着他們二人,連太子妃都不知曉他們去哪裡了,這可如何是好?”
“殿下,殿下再不醒可怎麼辦。”珍華此刻正站在瑾玉的牀前咬着脣神色苦惱道,“凰音公子已經被運到棺木裡了,陛下說是要送回雲若國。”
沒有人注意到,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牀上的人指尖輕輕動了幾下。
“凰音公子原來是雲若失蹤已久的十二皇子,陛下如何敢害死他而後送他回國,這不是讓雲若來找望月的麻煩麼?而且這一麻煩他好似還沒有要解決的意識,這讓十一殿下可怎麼辦?”寶玉擰好了毛巾走到牀前給瑾玉擦拭着眼角的淚痕,“真是越來越不理解皇上究竟在想些什麼,留下爛攤子給十一殿下和六殿下來收拾。”
“以後不能再叫十一殿下和六殿下了。”珍華聽着她的話,嘆息了一聲,“再過兩日,登基大典過後,該稱十一殿下爲陛下,稱咱們殿下湘王殿下了。”
“六皇姐可是醒了?”二人說話間,身後響起了一道男音。
二人轉過頭,望着來人見禮道:“景王殿下。”
“嗯。”葉茫淡淡地應了一聲,而後走到了牀邊坐下,望着牀上那人與自己七八分相似的眉眼,不禁感嘆。
他此次迴歸東方皇室說來是對救出她一點用處也沒有,到最後還是凰音一死才換回了她的安全以及——地位。
他在鳳儀宮中養傷幾日,幾乎是被隔絕了一切與外頭有關的消息,直到前天,蕭皇后終於願意讓他出門,卻不想,直接迎上了兩人。
一人是東方珩,另一人——是那據說母妃離世許久,近幾年一直脾氣冷硬孤僻的十一皇子東方燁。
不過是個十三歲左右的孩子,長相頗爲精緻,那鼻子,那脣都與東方珩極爲相似,可當他看見了他的那雙眼睛,卻不自覺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極美極爲漂亮的一雙丹鳳眼,裡頭蘊藏着也是一池寒冷,他第一次見這個十一皇子,都忍不住細細打量起來。
蕭皇后已經將一切都告訴了他,因着東方珩癡戀凰音的母親,而凰音是那女子與旁人所生,他便設計一切法子要殺了他,而他這次拿來威脅他的法寶倒真是找的極爲合適,那便是瑾玉。
東方珩身體還並未有多差,卻已經要決定退位,沒有人知道他心中是怎麼想的,宮中的衆人得知他要傳位十一皇子時,所有人的臉色均是十分精彩。
有訝異,有懷疑,有不敢置信。
然而最終又不得不信,朝堂之上,三皇子黨與六皇子黨在聽說這一事,彷彿都瞬間木訥,長期以來一直最爲受人關注的儲君問題,終於得到解決,卻是——沒一個人高興地起來。
突然,太過突然。
然而還不等衆人消化,更爲忽然的事情再度降臨——宮中所有成年皇子逐一封王,三皇子四皇子與七皇子各被賜了封地,而那位原本是被判決了死刑的六皇子,或者該說是六公主,亦在封王的行列之內,而她封的王爵卻與他們不同——攝政王,封號爲湘,輔佐幼主,龍椅右下方再設一座位,爲她聽政所用。
------題外話------
俺知道有着大把的菜刀即將朝着俺砸過來,但是這裡還有必須辯解的一點——
絕不悲劇結文,我保證,我保證,別打,別打……
好怕怕~哪裡來的菜刀,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