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君默被那眸光莫名刺的一痛,素來以冷靜自持的他也不自覺的激動起來,“你是怪我不該對你處處留意,嫌我多管閒事?”
處處留意……多麼讓人心馳神蕩的詞啊,花吟一愣,發起呆來。
鳳君默尤不自知,見花吟不說話,只當她默認,一時間情緒涌動,心裡頗不是滋味,但仍壓着脾氣道:“你起來說話。”
花吟不做聲。
鳳君默站着看了她一會,突然一甩袖子,徑自大步離開了。
剛出門就迎上傅新往屋裡跑,倆人肩頭撞到一起,傅新“哎呦”一聲,鳳君默卻面色不悅的離開了,腳步未停。傅新詫異,略掃了眼,見花吟跪在地上,登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一直知道鳳君默對花謙這小子讚譽有加,也曾耳提面命告誡過自己不要找他的麻煩,但這會兒是怎麼了?
難不成,大哥趁自己不在的時候,替自己伸張正義了?
唉,大哥這個人啊,就是太過公平公正了,雖說他二人都有錯,但也用不着兩人各打五十大板啊!傅新越想越有理,心裡又是得意又是不認可,忙忙追上鳳君默,急着說道:“大哥,我和花謙也就鬧着玩兒的,你罰他做什麼啊?我一皮厚肉粗的,摔了打了,轉眼就好了,你看他那小身杆兒,嬌嬌弱弱的跟個大姑娘似的,經不起折騰……”
鳳君默站住腳瞪他一眼,傅新厚着臉皮笑,“這事兒就算了,況且我還有事求他呢,別關系鬧僵了,不好辦……”
這時花吟也回過神來,手忙腳亂的爬起身,踉蹌着奔向屋外,見鳳君默並未走遠,急切切的喊了聲,“鳳大哥……”
鳳君默聽得那一聲兒,心臟仿似被敲了一下,他回頭,見花吟趴在門邊,半傾着身子,日光落在她的眼裡仿似瑩瑩發着光,他一時看的有些癡。
“鳳大哥……”花吟緩了緩小腿的痠麻,站直身子,朝鳳君默走來,“對不起,你不要生我氣了。”
傅新見鳳君默不答,插嘴道:“不氣了不氣了,我大哥這人啊,就是太一板一眼循規蹈矩了。他沒旁的愛好,就是喜歡替人主持公道,明明二十歲不到,這性子倒像是四五十歲的老頭子,整日裡老氣橫秋的,也不知道將來哪個姑娘能受的了他。”
“我呸!整個大周想嫁我哥的姑娘多了去了,遠的不說,咱發小高姐姐,都十九了還沒說人家不就是被我哥給耽誤了……”
鳳君默瞪她,“你胡言亂語什麼?我何曾耽誤過她?”
“你要是早點狠狠心腸斷了她對你的念想,何至於像現在這般難堪,你不見她,連帶着我都沒臉見高姐姐。”
鳳君默面上尷尬,仿似解釋一般的嘀咕道:“我又不知她對我有意,她比我還大兩天,我心裡一直當她是姐姐。”
“噢,噢,不會那時你就這麼跟高姐姐說的吧?難怪那會兒她臉色難看的跟棺材板似的,你這也太傷人了吧。你就不能當她是妹妹?好歹她還能裝個小撒個嬌任個性,你偏說成是姐姐,她若是再糾纏你豈不顯得她爲老不尊!哥,你拒絕人就不能嘴下留情,至少將來好相見。”
鳳君默被自家小妹自相矛盾的話指責的哭笑不得,正想閉口不談轉移話題,哪知小郡主說到了興頭上,又道:“還有那永寧侯府的靜嫺郡主,現而今因着姑媽的緣故住在京城,三不五時的不是邀我品茶賞花就是約我下棋刺繡還不是因着大哥的緣故。也託了大哥的福了,若不因爲他,我纔不信我會在京城的貴女圈這般受歡迎。”
“就你還沒玩沒了了是吧?”鳳君默終是忍不住斥責出聲,“自古兒女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個清白姑娘家張嘴閉嘴男女之事,你羞也不羞?”
風佳音吐了吐舌頭,眼珠子轉了轉卻是看向花吟,“還有你也是,是該收收性子定下一門親事了,別成日的拈花惹草,處處留情,妓院的姑娘也就罷了,好人家的姑娘也被你攪合的魂不守舍,你造不造孽……”
話還未說完,頭上捱了鳳君默一記爆慄。
風佳音“哎喲”一聲,抱住腦袋跑開,躲到傅新身後。
“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了不是?”鳳君默沉了臉。
風佳音便吭也不敢再吭一聲了,傅新也是低頭閉嘴不言。此刻二人在鳳君默面前倒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兒,你小動作的推我一下,我輕輕的掐你一把。
“噗嗤……”不知是誰忍不住笑出了聲,又聽“哈哈……”一連串爽朗的笑。
花吟已然聽出是誰,循聲看去,果見水仙兒臂彎裡夾着一把掃帚,一面捂着肚子笑,一面朝這邊走來,邊走邊說:“哎喲,哎喲,笑死我了。”
她到了鳳君默面前,隔了幾步遠停住步子,與花吟站在一起,笑嘻嘻的看着鳳君默,口內道:“會說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大抵就倆種情況,第一是要談婚論嫁的人剛好是自己看上的,這話不過是遮羞話罷了,其實心裡喜歡的緊。另一種那就可憐了,從來沒喜歡過人,也不知道喜歡人是什麼滋味,就毫無所謂的將自己的婚姻大事交託了父母全權處理。這位爺,您是屬於哪一種人?”
鳳君默一怔,這樣的問題……他從來就沒有想過,他自小到大被教養成君子範本,有些事在他腦子裡就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他從來沒去想過,也不願去想,因爲有這時間他不如去做他認爲更有意義的事,過多的思慮與他來說就是自己跟自己較勁。
“水仙兒……”花吟喚她。
“石不悔,石不悔,石不悔……”
花吟告饒,喚了一聲她的名,石不悔便高高興興的捉住她的手掌搖了搖。
“喲,你不會就是那個與花謙共度一宿良宵,又被他贖回來的那個醉滿樓清倌兒吧?”傅新興趣滿滿。
水仙兒聞言止不住的哈哈大笑,整個人往花吟身上蹭了蹭,花吟額上冒汗,讓開兩步,水仙兒嘴角一歪,“看到沒?他避開我還唯恐不及,哪肯與我共度良宵?我就是胳膊折了,他替我接了骨,也不知哪個王八犢子趴在門外,存了齷蹉心思,就胡亂編排起來,剛好幾位貴人在此,可要替我家三郎做個證,這事若是再解釋不清,我是無所謂,恐怕三郎爲了自保清白怎麼也不肯收下我這個徒弟了,我是下定決心要拜師學醫的,亂了師徒關係,這可要不得,哈哈……”
傅新拍手笑,又是一胳膊將她攬在臂彎下,“哈哈……我就說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居然學人家夜宿娼妓,那玩意兒能使嘛。”
這玩笑開的露骨,連同花吟在內的姑娘們都紅了臉,水仙兒雖覺羞赧,仍反脣相譏道:“那傅世子像我家三郎這般大的時候能使還是不能使?”
“當然能使,”傅新一時得意忘形張口就應,剛應完頓覺前胸後背涼颼颼兩道眼刀子,傅新慌的忙朝鳳君默搖手解釋,“不是佳音,未成婚之前她的手指頭我都不會碰,我就是……你懂得,你懂得。”
鳳君默收了目光,這下輪到小郡主炸了,掄起拳頭就去打他,“傅新,你個沒良心的,你都揹着我幹了什麼好事!到底是哪個女人?你說,你說!”
“沒有,沒有女人,就我自己,哎喲……男人的事你不懂,跟你個大姑娘解釋不清……”傅新被打的左躲右閃,又急的抓耳撓腮,只含糊其辭,小郡主卻覺得他是故意遮掩,頓覺委屈,氣極之下又哭又鬧。
水仙兒悄悄朝花吟使了個眼色,捂嘴偷笑。
花吟無奈搖頭。
水仙兒撅撅嘴,“誰叫他擠兌你來着,活該!”
因爲小郡主的不依不撓,傅新也沒來得及和花吟多說,就連哄帶騙的將小郡主給拉走了,只一門心思平息後宅之亂去了。
鳳君默沒急着和他們一同走,而是杵在原地一臉的苦惱糾結,水仙兒本想繼續打趣,卻聽到了張嬤嬤由遠及近的說話聲,忙腳底抹油,吱溜一聲自另一邊跑的沒蹤沒影了。
張嬤嬤是陪着鈴花主僕一同出來的,擡眼一瞧,先是一愣,接着唬了一跳,連連後退了幾步,卻不想撞上了緊隨其後的鈴花,後者身子一仰,鶯哥叫了一聲又上前去扶。
這一連串的響動,自然驚動了院內二人,鳳君默與花吟同時擡頭看去。
卻見鈴花白了一張小臉,一隻手撫着胸口微微喘息,在與二人視線對上時表情一變,先是一愣繼而一喜,猶豫了下,仍踩着碎步子朝二人面前小跑了來。
張嬤嬤在她身後“哎哎”了兩聲沒叫住,大抵也就是想告誡她那位是大周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唐突不得,但見她腳步不停,也就無奈的止住了聲。
“鈴花……”花吟上前,因見她目光並非落在自己身上,怔了怔,也看向鳳君默。
到了鳳君默面前,鈴花似乎才意識到女兒家的嬌羞,盈盈一福。
鳳君默神色陌生,一臉的不解,鈴花剛想比劃,似乎又怕鳳君默看不懂,左右看了眼抓住跟上來的鶯哥,一通比劃,鶯哥會意,笑吟吟的說:“這位爺,您就是上次救了我們家小姐的那位大恩人啊!”
鳳君默仍是困惑的表情。
鶯哥道:“上月十五我家另一個丫頭陪同我家小姐去廟裡上香,因爲人多和我們家小姐走散了,後來小姐被幾個地痞無賴調戲是爺仗義相助的,爺,您忘啦!”
鳳君默恍然,點了點頭。
花吟看向鳳君默,見他雖然點頭,但仍舊眸色茫然。花吟心裡清楚,大抵他是還記得做過這樣的事,但具體幫了誰,他卻不大記清了。
“我記得你,”鳳君默突然說。
花吟一愣。
鳳君默卻用手虛點了點自己左腮,鈴花會意一笑,又看了眼花吟。
花吟困惑不已,左右看了眼,仍不得解,卻也沒多問。
鈴花再三向鳳君默拜了又拜後,又朝花吟比劃了幾句保重之類的囑託之語就隨同鶯哥一起離開花府了。
送走了鈴花,花吟擡頭看了看天,而後又將目光落在鳳君默身上,嘴上沒說什麼,眸中的意思卻很明顯,鳳君默倒也沒裝傻,笑了,問,“你這是想攆我走了?”
花吟連連擺手,“奉之誤會我了,我哪敢?”
“既是友哪有敢與不敢之說,你若不敢,誰還敢?”言畢爽朗一笑,“走吧,送我一程。”
很快,小廝自馬廄內牽了鳳君默的馬過來,因花吟的毛驢兒仍舊養在丞相府,她又不慣騎馬,況她因這些年時常四處奔波採藥腳力尚好也就無所謂的舉步就走。
鳳君默並未騎馬,而是牽了繮繩與她並肩而行。
花吟幾次三番勸他上馬,鳳君默笑言,“我就想與你說說話,你就這般急不可耐的攆我走?”
花吟便不好再多說什麼。
二人並未走行人往來如織的正大街,而是繞了個彎走了僻靜小路,鳳君默帶的路,花吟只有跟隨。
“那個小姑娘和你是親戚?”鳳君默突然說。
花吟遲疑了下,方問,“你是說鈴花嗎?就是那個被你救下的孫鈴花?”
“噢,原來她姓孫,看樣子和你並不是親戚。”
“不是,青梅竹馬而已。”
“不過真的和你有些相像,尤其你倆笑起來時腮邊深深的梨渦,雖然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鳳君默偏頭笑看着她。
花吟不自覺的摸上右邊臉,嘀咕道:“真有那麼像嗎?”
“呃……也不是多像,只是一個晃神,覺得笑容有些像,可是細回想一點也不像。”
花吟翻白眼看他,“連你也被小郡主傳染了嗎?怎麼說話也自相矛盾起來了。”
鳳君默樂了,笑了會,仰面看天,“哎,你說說看,在你眼中我是個怎樣的人?”
花吟一怔,“怎麼會這麼問?你的人生信條一直不都是:重要的不是別人眼中你是什麼樣的人而是自己想成爲什麼樣的人。”
鳳君默定定看向她,花吟被看的後腦勺發熱,卻聽他嗤的又是一笑,“你怎麼知道?”
“啊?”花吟咬了咬脣,經歷一世,年月太久,雖與鳳君默有關的一切她都記憶猶新,但有些事是該她知道的還是不該她知道的,是衆人皆知的還是被她挖出來的,她卻有些模糊了。
“傅新與你說的是不是?”鳳君默倒是與她找了個好藉口。
“嗯!”花吟重重一點頭。
鳳君默挑了半邊眉毛,眸光幽幽,語氣古怪的“哦?”了一聲,花吟察覺到不對還要深想,鳳君默又說道:“你還沒告訴我,在你眼中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花吟默了默,見他眼神執着,只得開口道:“好人。”
鳳君默又等了會,見她沒有再補充的意思,頗有些失望,道:“沒了?就這些?”
花吟低頭抿脣笑,心裡卻說:“曾經刻骨銘心的人,因爲喜歡,滿眼都是好,若要非得說出哪裡好,只能說處處都好。”
“好人啦,還真是沒什麼特點呢,”鳳君默意味深長的一嘆息,“我一直以爲我在努力成爲我自己想成爲的那種人,如今細想來,似乎,我從一開始就是爲了迎合世人的眼光而活着,最終還是變成了旁人眼中希望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成爲了什麼樣的人。就連婚姻大事,我考慮最多的也是能否讓我爹孃滿意,是否門當戶對,將來婆媳姑嫂能否相處融洽,會否是個賢良淑德之人,會否給我製造不必要的麻煩和困擾,如今細想來,一切的一切我所能考慮到的只是要一個合適的王府主母,而不是……水仙姑娘說的對,我能說出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就是因爲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誰。瞧,我就是這樣一個能冷靜分析自己的人,有時候就連我自己都懷疑我這輩子到底會否喜歡上一個姑娘到不可自拔,大概……很難吧……”
花吟猛的站住步子,這話仿似敲進了她的心裡,逼得她不得不去深想,可是時過境遷,她又實在不願再去追究曾經的執着。如果,他此刻的話句句是肺腑之言,那是否說明,上一世,一慣理性的他突然變的感情用事不可理喻起來還有其他緣由?他是愛着孫三小姐不假,但是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般深。他是理性的,從來只做合乎規矩之事,卻在孫三小姐死後,變的甚至有些瘋魔。真的有那麼情深不悔嗎?若真是這樣,那今生只是錯了相遇的時間,怎地就相見如陌路?只是些許的偏差罷了,總不能連同曾經吸引彼此的特質也一同消失了吧?
花吟忽然有個大膽的揣測,鳳君默當年選擇孫三小姐是理性的,大抵也是心動的,但是後來應該是發生了其他讓他無法接受的事刺激了他,而孫三小姐的死,無疑成了他發泄情緒的一個很好的宣泄口,他只是在掩飾,用未婚妻的死來掩飾自己的失常。
到底是什麼呢?
她曾經深愛的人啊。
“那麼,你呢?你能看清自己的心,明確自己的真實想法,無論是這條充滿荊棘的懸壺濟世之路,還是……你自小被定下的婚事?你是真的喜歡他嗎?你是否分析過你也與我一樣,因爲堅信而忘記了懷疑,或許從開始就不是喜歡,而只是覺得合適罷了。”
花吟擡頭,眸中隱隱有淚光閃爍,大抵是想到了前世過往神情有些恍惚,“啊,喜歡,真的非常非常的喜歡,如果能在一起我情願用幾世的十八層地獄換來那一生的朝夕相伴……”一個晃神,花吟似乎元神歸位一般,急急咬住了脣,面上紅霞飛過,低了頭,擡步往前疾走。
有那麼一瞬,鳳君默差點以爲她是衝自己說的那一番話,多麼的讓人心動,只可惜……“原來感情這般的深啊……”鳳君默自嘲一笑,搖了搖頭,重新換了副表情追上她。
“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真想見一見。”鳳君默說。
花吟已然不想在這話題上繼續,顧左右而言其他道:“聽說前幾天斬殺了不少前朝餘孽。”
“啊?嗯。”鳳君默面色沉重起來,“南宮瑾同你說的?”
“不是,這麼大的事,只要不是閉目塞聽應該都有耳聞。”
“唉……”鳳君默一嘆,“那你也知道監斬的是我爹和南宮瑾了?”
“什麼?不是宰相大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