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花吟總算是離開了幽冥谷。本來若是她聽話安心靜養,兩個月前就可以走了,偏生她剛蛻了層皮就心急火燎的要回去。
失血兩個月,日日毒發,好不容易熬過最可怕的蛻皮,那新生的肌膚粉嫩的吹彈可破,幽冥子叮囑她至少要在臥房內安心靜養一個月,風吹不得雨淋不得太陽更是曬不得。偏她一顆心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只狠不得插上一對翅膀,也不聽勸,只說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收疊了幾樣衣物就走。
幽冥子撂了狠話,而後也不管她,徑自離開。花吟仗着近半年的交情,又誆了流風相送,結果小半個時辰不到,流風就將一身凍傷的花吟給扛了回來。
若不是流風又拖又拽最後硬抱了幽冥子過來,他是真的不打算管她了。
花吟眼中淚光瑩瑩,說:“師兄,我錯了。”
幽冥子冷嘲一聲,“這層皮不要也罷,到時候你就做個行走的肉人,神鬼皆懼,我帶了你在身邊,倒比帶着流風還安全。”
花吟疼的受不住,不敢再頂嘴,只小聲的說:“師兄要撒氣,待我辦完了事,師兄只管打我出氣就是了,只是我現在真不能沒了這層皮,好歹我也要是個人樣子才能行善積德啊,醜些都沒關係,只別不能見人。”
幽冥子沒好氣的嗤了聲,見她抱做一團,牙關緊咬,面色慘白扭曲,心道:到底是女孩兒,能熬過那倆個月不知強過多少血性漢子。遂用被子將她裹了幾裹,夾在腋下,而後扔進了一個半人高的藥罈子裡。
花吟灌了滿嘴的藥水,整個人一激靈,剛想站起身,又被幽冥子給按住頭壓了下去。
“師兄,你搞這罈子,是想將我做成人彘啊!”
幽冥子笑的陰森森,一口鋒利的白牙透着寒光,“你這主意倒是好,砍了你的手腳,我看你還敢亂跑。”
花吟便不敢再吭聲了。
本來放完血後修養一個月也就足夠了,結果因她不聽勸,傷了新皮,生生又多出來兩個月,整整又虛耗了三個月。
走的這日,幽冥子用一塊數丈長的黑紗,將她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只露了倆隻眼,左轉右轉的,透着機靈。
花吟對着銅鏡照了又照,說:“師兄,你是不是心裡喜歡我,不好意思說啊?”她展開雙臂,轉了個圈,“我只知道丈夫疼惜妻子,怕貌美的妻子被外人覬覦,出門必要遮掩。師兄將我都快裹成糉子了,莫不是也存了這心思?既然這麼在乎我,不如跟我一起下山唄。”
幽冥子並不接她這一茬,而是說:“小掌門,藥女的事可別忘了,四年後,你最好乖乖給我回來,不要逼着我親自去接你,到時候咱可就不好看了。”
“怎麼四年?不是說好的五年麼?”
“你在我這耽誤的時間難道還能算到我賬上?”
花吟扁了扁嘴,嘟囔了句,“師兄算數不好吧,我怎麼耽擱也沒在這耽誤一年啊。”
幽冥子涼涼的看了她一眼,轉頭看向流風,“我昨兒叫你將她送回家,就當我沒說過。”
“哎,別呀,”花吟一把抱住幽冥子的胳膊,一通的撒嬌求寬恕,幽冥子噁心的受不了,一揮衣袖甩開她,嫌惡的走了,頭也不回。
**
近日朝中都在議論一件大事,金國太子不日將親自出使大周,大略三日後便可抵達京城。
去年年初,因爲逍遙侯之子鳳景勝,呃,準確的說應該是趙景勝出逃金國,南宮瑾藉機請戰,而後倆國確實是不痛不癢的打了幾仗,但當時因爲鳳君默追查花吟下落,竟偶然查出自己是貞和帝親生子,一時受不住打擊,與貞和帝當場對質。再後來,他便離家出走了。
貞和帝明面上雖有四個兒子,但最最疼愛的,卻是這個不能爲外人道的鳳君默,他這一走,可想而知,對貞和帝的打擊有多大,他悶了好些日子,後來還是病倒了,他這一病,與金國對戰的事,就更沒心思了,後來這場仗便無疾而終了。
但不管怎麼說,那幾場仗雖然沒傷筋動骨,但到底傷了和氣,如今倆國邊境也頗不太平。
尤其今年初,大周突然往邊境加派兵力,消息傳到王廷,王后及朝中大臣就有些坐不住了。一干貪生怕死的大臣幾番朝會上一合計,就想了個法子,若想倆國關係穩固,不起兵戈,唯有結成姻親。那不,陳國便是現成的例子麼。
爲了顯示誠意,不若由太子親自出使,一來就趙國餘孽的事和周國皇帝將誤會解開,二來既然是去求親,太子親臨方能顯示誠意,雖則當今周國的皇帝沒有適齡的女兒,但是宗族的郡主還是有的,太子這次迎娶太子妃,自個兒去了,能挑個自己喜歡的那就最好不過了。
倆國先是遞了文書,貞和帝也算是心裡有數,對於兩國聯姻這種事,他還是非常贊同的,畢竟大周建國不久,根基尚不穩固,雖然現在面兒看上去國富民強,不過是佔着土地肥沃,風調雨順,朝中也還太平。若真是倆國開戰,勞民傷財不說,他這仗的也實在不合算,就算攻佔了金國的城土又如何?金人彪悍,土地貧瘠,日後也不好管理。所以之前,雖南宮瑾等一干主戰派要求武力威脅金國交出前朝餘孽,他爲了顧全大局,雖派了人去討說法,但到底不上心,後來也是有心藉着自己病中精力不濟,將這事給不了了之了。說到底,貞和帝這人吧,好聽點就是,知足常樂,沒什麼野心。
南宮瑾下朝,太子與他並肩而行,笑說:“丞相可知,金太子此番來朝意欲求娶哪家的姑娘?”
南宮瑾說:“皇室宗親,除去哪些已然嫁人的,許了人家的,還有年紀不夠,剩下的也就五人,既然是太子娶親,將來是要位及王后,庶女自然是不夠格的,那也就剩了二人而已,倒也不難猜了。”
太子一笑,“丞相這次是要失算了,前兒我在御書房,父皇倒是將金國遞來的文書給我瞧了一眼,裡頭單單提了一人。”說到這兒,太子故意賣了個關子。
“哦?”
太子輕輕地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南宮瑾看出來了,孫蓁。他有些意外,轉頭一想,也就明白了,孫蓁有大周第一姝之稱,就算金國人未有耳聞,那位現在躲在金國的趙景勝可是曾經在周國長大的王孫公子。
“丞相要是現在後悔還來的及。”太子笑言。
南宮瑾說:“金國太子妃,將來的國母,母儀天下,何其尊榮!就算瑾現在後悔,恐怕也沒這機會了。”
太子一臉的鄙夷,“哼,苦寒之地,蠻夷粗鄙,我父皇就是太過懦弱,若是依照我的性子,早就率我大周十萬精銳將士,長驅直入,拿下上京,如今金國牝雞司晨,積貧積弱,正是攻下它的大好時機,偏偏我父皇還想着聯姻,倆國交好,呵……”
南宮瑾垂了眼眸,說:“太子所言極是。”
二人說着話出了神武門,一人往東一人往西,南宮瑾並未乘轎,而是騎了馬。
行不多時,身後有疾馳馬蹄聲響起,他尚未回神,就聽有人喊,“南宮大人。”
南宮瑾只聽那聲就猜出是誰,不緊不慢的偏過頭,來人已然到了身側,他疑惑,“晉安王?你這是去哪?”
因爲南宮元的案子水落石出了,明面上,這二人也算是化干戈爲玉帛了。
“皇上命我全全負責此次金太子出使事宜,花大人是禮部郎中,我剛好有些不懂的地方準備去禮部衙門請教請教。”
花大義?南宮瑾輕笑,那人當年還是自己提拔上來的,一介武夫他隨便提了個文官,還是禮部,他懂的還能比這位自小養皇城的王爺多?
“王爺自從體察民情回來,皇上對王爺是益發的看重了,”體察民情這是官方說法,南宮瑾說的一本正經,倒讓人看不出他是有意揶揄。
鳳君默也不在意,猶豫着開口,“我聽花侍衛說,南宮大人向花府提親了?”
這事麼,也是有緣由的,本來南宮金氏是相中了太傅家的三姑娘,也沒打招呼就請了人家娘來府上喝茶,長輩們都是心知肚明的,故意裝作聊的熱火朝天,叫小丫頭子帶着小姐在府裡轉轉。南宮瑾亦如往日一般從衙門回來,好巧不好就和人姑娘在園子裡打了個照面。待姑娘羞羞答答的隨着她娘走了,南宮金氏當即就叫了兒子到跟前說話,將姑娘一通的誇,又說人姑娘如何如何的心儀於他。
南宮瑾自任丞相以來,戴了溫柔面具,一直好名聲在外,想嫁她的姑娘多了去了。南宮金氏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擡腳又要走。
南宮金氏也是真心急了,怒的拍桌子,說:“你只管走,娘給你機會讓你挑你不挑,回頭娘就自個兒做主給你定下了,到時候你可別跟我抱怨。”
南宮瑾站住了腳,半晌,說:“我聽聞禮部郎中花大人家的姑娘被退了親。”
南宮金氏一愣,蘭珠嬤嬤愕然道:“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南宮瑾說:“花小姐的大哥與未婚夫都在禁軍任職,前些日子她大哥將她未婚夫打了,鬧的人盡皆知。”言畢揚了個意味不明的笑,不等二人反應轉身走了。
蘭珠還在憂心花家的事,說:“可惜了那麼一個好姑娘,我竟不知這事,也不知是何緣故,估計是那小子做了對不住人家的事,唉,混賬!這幾日我抽了空去看看,也順便去勸勸花夫人。”
南宮金氏遠遠看着兒子的背影,慢慢垂了眼眸,嗤的一笑。
蘭珠不解其意,“夫人,笑甚?”
“擇日不如撞日,你今日就去看看。順便……”她捉了蘭珠的手,面上都是笑意,“那小子沒那福氣,合該是我兒的緣分到了,你勸歸勸,可別將正事兒給忘了,姑娘大了,總是要許人家的,不是這家就是那家,既然我兒有意,你這做長輩的,可無論如何都要把人給我扣下,別讓旁人捷足先登囉。”
蘭珠怔了半晌,煩憂過後,捂嘴笑了起來,“夫人放心吧,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以我們家少爺這品貌就沒有哪家能拒絕得了的。只是,我也與你說過,花家小姐長得好,詩書才華也好,就是性子太冷了些,跟我們家爺……”
南宮金氏最不喜歡婆婆媽媽,自她身後推了一把,說:“叫你去你快去!人反正是他開口要的,好不好都是他房裡的事,我只管等着抱孫子,若是人我給他娶進家門了,他沒孫子給我抱,到時候可別怪我這當孃的翻臉不認人了。”
蘭珠這就依言去了,言語試探了幾番,可花夫人就是不往那邊沾,只塘塞着說東道西。
蘭珠有辱使命,南宮瑾仿似是知道蘭珠過去了,晚上來母親處請安,有意無意的問了句,聽了這話面上笑的古怪,說:“這事急不得,姑姑可與他家說,婚事可以先定下,我等個三五年,不妨事的。”
南宮金氏聽了這話簡直是喜出望外,若不是天兒晚了,她都要跑出去看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有了兒子這話,南宮金氏更是下定決心花家姑娘她是無論如何都要替兒子給拿下。
隔了一天,南宮金氏直接找了媒人正兒八經的上門提親了。
可想而知,被花家支支吾吾的給搪塞了去,說是考慮考慮,送走了媒人,花大義夫婦也是汗溼了衣裳。
這中間也就隔了七八天吧,媒人又來了。
再之後,花家小姐就開始生病了。
南宮金氏氣的不行,她就想不明白了,自己好好的兒子怎麼就配不上人家閨女了,南宮瑾倒是無所謂,說:“兒子事兒忙,這事娘替我盯着就好,別讓旁的人抽冷子插了隊,一切好說。”
他倒是真不急。
言歸正傳,此刻鳳君默光明正大的問了這事,南宮瑾也不迴避,說:“花家小姐美名在外,瑾仰慕久矣,如今她既未嫁,我亦未娶,若是成了好事,王爺可要來喝杯喜酒。”
鳳君默笑容勉強,細觀南宮神色,看他並不像知道花吟姐弟調換身份的事,也是,若是他知道,如今花吟生死不明,他又怎會貿然求娶?他今兒個找了南宮說話,也是受了花勇所託。花勇是花吟的親哥,人又忠義憨直,鳳君默與他倒也對脾氣。如今鳳君默分管禁軍這塊,有意無意的與花勇走的近了,後來喝了幾次酒,話趕話就將自己知道花吟是女扮男裝的事給說了。花勇震驚過後,便託了鳳君默委婉的勸住丞相,叫他別沒事總來家裡提親。如今家中父母日日擔驚受怕,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堂堂丞相來提親,也沒有委屈人姑娘,許的是正妻之位,他花家多大的面子,若是次次都回絕,外頭人都要起疑了,難道是那花家的大小姐有什麼難言之隱?後來又有人提及前年瓊花宴的事,說花大小姐半邊臉毀了。這話一出,就有人開始替鄭西嶺打抱不平了,暗道也難怪他和其他女人好上了,婆娘長的醜就別怪男人移情別戀了。
花勇受不了的就是自家好好的一個妹子被說的那般不堪,偏生他還不能多說,要不然人家就問啦,“那丞相那般的人物,你家怎麼就不應下這門婚事呢?肯定有問題!絕對有問題啦!”這下好啦,鄭西嶺那混賬狗東西愣是給洗白了,花勇有氣無處撒,整個就跟吃了火藥似的,見誰跟誰急眼。
“我聽花勇說,花小姐現在病的厲害,我料想花小姐與鄭西嶺畢竟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乍然出了這事,一時情感上難以接受也是常理,丞相既然真心求娶,何不再緩個一年半載,到時候花小姐解開了心結,自然就好了。若是你逼的太緊,只怕不美。”
南宮瑾展了扇子,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怕只怕一家有女百家求,我若不佔得先機,若是旁的人也生了這心思,我當該如何是好?其實我也不急的,倒是我娘非得要定下來,你也知道的,老人家有時候認死理,說不通。對了,王爺與我年紀相仿,也是時候該成個家了,可有心儀的姑娘?”
鳳君默面上閃過一絲悵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這事我是不管的,倒不似丞相這般,有自己的想法。”
二人相視一笑,到了禮部衙門,南宮瑾先行離開。
又過了兩日,一大早,喜鵲兒在院外的香樟樹上叫個沒完。
南宮瑾站在廊下,一枝石榴花打在他肩頭,枝頭遍綴繁花,他暗襯:耶律豐達還未到,喜鵲就來跟我報喜了,看來我不殺他都不成了。
正想着,無影潛了進來,單膝跪下。
南宮瑾一看是他,眯了眯眼,沉聲道:“你怎麼來了?”
無影說:“主子,前天夜裡那個叫流風的小子突然下了山,與他一起的還有個渾身遍裹黑紗的奇怪女子。屬下謹遵主子的囑咐,小心跟着,可那小子太精了,好幾次險些跟丟,我等不敢掉以輕心,後來確定他們是往京城這邊來,小的才抽了空先回來稟報主子。”
“咔嚓”一聲,南宮瑾不覺折斷了樹枝,“是嗎?”
無影擡頭,只見主子手中捏了一枝石榴花,那繁花紅似錦,卻不及他低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