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初,王帳外傳來細碎的說話聲,耶律瑾早半個時辰前就醒了,想睡又睡不着,就睜着眼盯着烏漆麻黑的帳頂發呆,心內空的發慌,以往每當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他只要將那人往懷裡一摟,任何的不適與恐慌都會隨之消匿無蹤。就是現在,只要他想,亦可以派人將她送來,但是……又有什麼意思呢?他再也不能毫無芥蒂的擁她入懷,他甚至懷疑她的笑靨如花不過是一張假面,撕開了後是他不能接受的殘酷真相。
或許,她從來都沒有愛過自己,一切的相思刻骨,愛恨纏綿都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
她,不過是迫於無奈的被動承受……
耶律瑾想到這兒,陡然睜大眼,心口仿似被挖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疼得他悶哼出聲。
“主子?”暗夜中有人低喚了聲。
自從烏丸猛出任大將軍後,六葉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作爲耶律瑾的貼身護衛,如影隨形。
耶律瑾的身子猛然繃緊,原本蜷縮在一起的四肢也不着痕跡的舒展開來,“無事,下去歇着吧。”
六葉略一停頓,片刻後響起一聲微不可查的異動,耶律瑾心知他離開了,勉強躺了會,仍舊忍不住的胡思亂想,只能起身點了燈,伺候在外的侍從看到王帳亮了燈,少不得問了聲,“陛下,可有吩咐?”
耶律瑾正心煩氣躁,止不住的怒火熊熊,沉聲罵了句,“滾!”
侍從嚇白了臉,再不敢多言,老老實實的守在王帳外。
恰在此時,外頭響起了細細碎碎的說話聲,耶律瑾只覺得那些聲響仿若蒼蠅般嗡嗡嗡吵得他頭疼欲裂,莫名的竟生出一股嗜血的衝動,待他回過神來,已經取了案上的長劍,怒氣衝衝的出了王帳。
帳外的人悉數跪趴在地,瑟瑟發抖,口內不停的告饒,“陛下饒命!陛下息怒!”
耶律瑾看了看手中的劍又看看地上跪趴的人,面上閃過一絲茫然,自己在幹什麼?自己又想做什麼?只是,那一刻,血液沸騰燃燒,一股暴戾之氣在體內橫衝直撞,眸中只剩一片血紅。
他揉了揉額角,臉色難看異常。
王泰鴻攏着衣袖,腳步匆匆而來,刻意往人羣中掃了一眼,這才朝耶律瑾作揖道:“陛下,可是陳王十六王子到了?”
耶律瑾皺了眉頭,他竟忘了這茬,冷聲問道:“誰是十六王子?”
這時人羣中小小的一團被人扶了起來,他穿着寬大又厚實的披風,那罩帽很大,將他的頭臉都蓋在了裡頭,隨行的陳國人將那罩帽拿開,衆人這纔看清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娃子。
小孩兒非常的瘦弱,燈火下,看上去又瘦又黃,似乎只要一陣風就能刮飛掉似的。
耶律瑾有些難以置信,旋即反應過來,他難爲陳王送質子,陳王若想繼續聯軍,不得不送,要說搞個假王子糊弄他,也是不敢的,畢竟這造假可比直接拒絕嚴重多了,如此看來,恐怕是個不受寵的王子,更甚者是個連陳王都不知道的王子,只是因爲涉及到質子,就被某些人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裡找出來了,畢竟陳王濫情到處播種是衆所周知的事。
“進來。”耶律瑾衝王泰鴻說了句,轉身進了王帳。
王泰鴻隨即跟了進去,被他一起拉進來的還有那個十六王子。
耶律瑾一轉身又看到那個小孩兒,愣了下。
小王子也不知是嚇的還是凍的,一直在發抖。
“你帶他進來做什麼?”他一指那孩子,卻見他宛若驚弓之鳥連退了好幾步。
王泰鴻說:“陛下難道不查驗一下王子真假?”
耶律瑾從鼻孔裡冷哼一聲,“我曾和陳國的翼王有過一面之緣,端看這孩子的面相眉目間倒還有幾分段家人的樣貌,雖然身上穿的是綾羅綢緞,包的跟福祿娃娃般,可你見過哪個王子像他這般瘦的跟皮猴一樣?陳王既要作假又豈會沒注意這點?可見,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王子罷了。”隨即伸手一拽,拉住小孩的胳膊,果見他手上遍佈凍傷,卻又在手腕處蔓延來一道鞭痕,耶律瑾微詫,袖子往上一擼,但見得細細的仿若微微用力就能折斷的小胳膊遍佈傷痕。
饒是王泰鴻見多識廣,也止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又道:“他真的是陳王十六王子?”
耶律瑾擰了眉頭,那小孩渾身抖的厲害,篩糠一般。耶律瑾心內嘆了口氣,放開他,問,“你叫什麼?”
小孩兒緊抿着脣,瞪着一雙凝滿恐懼的眼,舌頭像是被凍住了似的,怎麼也張不了口。
耶律瑾自然不會爲難一個小孩子,揮揮手,正要叫人將他帶下去,豈止那孩子突然朝他衝來,毫不遲疑的,卻在將將靠近他的瞬間,又慢了下來,直到耶律瑾慢悠悠的捏住他的手腕,“啪”一聲,一塊尖銳的瓷片掉了下來。
耶律瑾瞧了眼又摔成幾片的茶盞碎片,挑了一邊眉頭,朗聲笑了起來,“你這孩子是準備用這個行刺孤?”
十六王子仿似在一瞬間渾身充滿了力量,站起身,小脊背挺的筆直,明明害怕的要死,垂在袖子底下的手抖的都攥不緊,卻咬着牙大聲叫道:“我是陳王叫我來殺你的!我就是來殺你的!”五歲的孩子,能有多少心眼?能想到用刺殺金王這招來挑起金國與陳國的矛盾,恐怕已經是他這顆小小腦瓜的極限了。
王泰鴻目瞪口呆,耶律瑾卻越笑越大聲,大掌撫上他的背,“好小子,你和你親爹王有仇?”
十六王子臉色煞白,嗆聲道:“我和……我爹沒仇。”爹這一個字於他來說似乎極爲陌生,他說出這個詞的時候,聲音都硬了。
這時侍從進來,附在耶律瑾耳邊說了一句話。
耶律瑾的手順着小孩兒的後背到腦門,揉了把,將他推到侍從跟前,說:“這孩子交給你了,至於那些跟來的陳國隨行官,全砍了。”
小孩兒回頭看了他一眼,眸中毫不掩飾的恨意,不過耶律瑾看的出來那抹恨意不是衝着自己的,那是一種快意恩仇的痛快!耶律瑾略一想就明白了,這孩子恨那些陳國隨行官。
侍從領着孩子離開了,派出去調查質子身份的探子快步走了進來,簡明扼要的將調查結果一一說了出來,原來這十六王子的母親是他哈族的族長之女,名叫古尼拉。他哈族介於陳國與金國之間,與金國是同一個語系,六年前,陳王因爲聽說他哈族族長之女是個絕世大美女,派使節討要,卻不想被族長狠狠羞辱了一番,陳王一怒之下滅了他哈族,又將古尼拉擄回王宮日夜□□,也就不過半月光景,陳王很快厭倦,棄之不顧,任其自生自滅,乃至後來古尼拉在冷宮之中發現身懷有孕,陳王聽過後,就說了一句,“她父親當年瞧不上寡人,寡人也沒這義務管他的女兒。”後來這尼古拉便一直在陳王宮苟延殘喘,就連生子也都是自己給自己接生的,這之後的年月裡,母子二人一直都活的低賤屈辱,受盡苛待打罵,直到出了“易質子”這事,後宮嬪妃互相傾軋,都想害了於自己孩子有威脅的王子,博弈之中,十六王子這個再合適不過的炮灰終於被人想了起來,而尼古拉也在與宮人爭搶孩子的時候被活活打死了。
聽完探子的回報後,王泰鴻瞧着耶律瑾神色微變,隨即聯想到他幼年的遭遇,心內瞭然,正不安於這詭異的寂靜,外頭又有兵士高呼緊急軍情。
所謂的緊急軍情竟是陳王突然瘋狂反撲,周國兵力不濟,被打的連連敗退,眼瞅着陳國的軍隊就攻下了周國的邊境城防郾城。
王泰鴻吃了大驚,正要呵斥怎麼可能!一眼瞧到耶律瑾嘴角掛着一抹詭異的笑容,心思一轉,陡然就想到了什麼,忍不住詢問道:“難不成鳳君默是假意落敗?”
“哦?先生何出此言?”
二人又移至巨幅地圖跟前。
王泰鴻道:“薊門關連通中原腹地,無天險可依,是個頂頂要命的關隘,可鳳君默卻留了不過區區兩萬餘人駐守,可見大軍都被他派去對抗陳國了。然,陳王這次派遣的人數不足本國兵力的三分之一,鳳君默就算領兵再是不濟,也不可能被陳國打的落荒而逃,更何況郾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但在陛下打過薊門關就落敗實在是太巧了些……”王泰鴻皺着眉頭尋思片刻,靈光一閃,直直望向耶律瑾,聲音都有些顫抖了,“陛下,難不成您也是故意落敗?”
耶律瑾笑了,提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再畫了道直線。
王泰鴻怔愣片刻,想明白其中關節,震驚不已,整個人激動的都有些呼吸急促了。
那個圈,圈住的是周國的西苑狩獵場,獵場以西穿過一片佈滿毒蟲瘴氣的森林,直通陳國都城。如果說鳳君默有這個能力和決心穿過這片死亡之林,要一舉拿下陳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正所謂擒賊先擒王。陳國都城若是淪陷了,那陳國的大軍便如那喪家之犬,不戰必敗。
其實,自耶律瑾發兵之時就一直在想,鳳君默面對兩國夾攻,若想求生,該當如何?
求和?等於不戰而降,割地賠錢受辱不說,又何嘗不是割肉喂狼?自取滅亡!
從中挑撥離間,破壞金陳聯盟更是不可能,已經兵臨城下,還去想那些權謀顯然來不及。
但兩邊都開打,周國兵力不支,遲早落敗,最終的結果還是割地給錢給糧,那麼,唯一的也是最能保全自己卻也是風險最大的方法就是傾一國之兵力,將一國先打趴下,打的他認不清爹媽,那另一國自然就好對付了,以本國之兵力爲盾,再誘之以利,想來讓他掉轉矛頭也不是難事。
耶律瑾當時就想明白了,只是還不確定,觀察了幾天下來,不由的暗歎鳳君默這仗打的十分心累,一面做出殊死頑抗的模樣對付陳國,一面又要做障眼法,讓金王誤以爲薊門有重兵把守,不敢輕舉妄動,同時又要爭取時間讓大軍穿過死亡之林。
耶律瑾也不確定自己的想法到底對不對,雖說陳國那邊連發戰報言戰事吃緊,要他出兵。但耶律瑾心裡明白,陳王這個老狐狸就是看不慣他不費一兵一卒坐山觀虎鬥,故意將戰況說的艱難無比。想必那會兒,鳳君默做出負隅頑抗的模樣,老陳王確實是懷疑郾城兵力不足,想加派兵力強攻,又恐有詐,因此遲遲不加派援軍。畢竟郾城易守難攻,而薊門關卻是平原大道,易攻不易守,周國想保住薊門,只有派更多的官兵把守。
陳王思來想去,甚至不惜交出質子,也要催促着耶律瑾加入戰局,觀察戰況。
正所謂三國國主各懷心思,耶律瑾盤算明白,決定做個推手,在薊門關外故意與周國不痛不癢的打了一個白天,再落荒而逃,而後又派將士假扮流民肆意渲染戰況之激烈殘酷。
這一仗傳到了陳王探子耳裡,那就是周國在薊門關駐守重兵的鐵證,要知道金國可是出動了二十萬大軍,這第一仗就落了個慘敗,可想而知,薊門關到底駐守了多少人!由此可見,郾城確實仗着天險,守兵不足。陳王想明白這點,不再畏首畏尾,下令強攻,果不其然,過了半夜,郾城就被攻了下來,陳王得到消息,大喜過望,與一干好大喜功的朝臣開懷暢飲,不顧翼王爺勸阻,幾乎清空了國內所有的兵力,決定一舉攻下週國,拿下週國都城,控制王室,那麼周國就等於是他囊中之物。此刻他們也不擔心金國反咬他們一口,畢竟金國正和周國打的熱鬧,哪有時間顧忌這邊。
按照耶律瑾的猜想,鳳君默對陳國的戰術,一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另一個則是甕中捉鱉。對自己使的則是障眼法,拖延時間。
耶律瑾本就不想和陳國聯軍,畢竟倆國有死仇,遲早一戰,幫了他對自己沒好處。況,周國若能滅了陳國倒是好事一樁,誰叫陳王閒着沒事幹,一刻也不停的慫恿周邊小部族在金國邊境肆意作怪。但耶律瑾也不願無功而返,或者說眼睜睜的瞧着周國做大,既然周國要吞了陳國,那他就吃了周國南通十六郡好了。到時候鳳君默要料理陳國舊部,恐怕也分不出兵力和精力管他要這十六郡了。
到了辰初,耶律瑾下令全軍開竈做飯,將能吃的能喝的全都吃掉喝完,又令停留在大燕關內的將士渡過何谷渡與先遣大軍匯合。
飯畢,收了營帳,八萬大軍整裝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