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樂伎山儀對這件事的描述,與譚懷柯之前從扎裡叔、申屠灼那裡聽來的有些相像,卻又不完全一樣。
她說:“我最開始只是覺得扎裡這個人還不錯,燒得一手好菜,瞧着粗獷,實際上卻很細心,只要是他在意的人,有什麼忌口他都記得清楚,喜歡吃什麼他還會另開小竈。”
譚懷柯道:“我想他應當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在意吧?”
“不是,但他爲人直爽,在樂府裡也結交了不少好友,比如灼公子、池樂官,還有西境來的樂伎,他都會特別關照。我能成爲其中之一,料想他對我有意的,但他從未與我訴過衷腸,也從未有過逾矩之舉,只是爲我學做大宣南方的菜色,偷偷送給我品嚐,問我好不好吃,哪裡要改進,笨拙得很。”
“你是他的心上人,自然是最特別的那個。”
“是啊,慢慢地我就知道了,他心悅於我。”山儀語氣平和,“他長相俊朗,又有一技之長,當時我就想着,機不可失,或許我可以讓他幫自己擺脫奴籍。”
“扎裡的長相……俊朗嗎?”譚懷柯一時走了神,腦海中浮現出那張鬍子拉碴的臉,實在看不出哪裡俊朗了,莫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他如今是何模樣了?”山儀頓了頓,無奈道,“好久沒見他了,怕是頹廢了不少。他這人邋遢起來就是滿臉絡腮鬍,鬚髮打着卷虯結在一起,壓根看不出面容。”
譚懷柯拉回思緒:“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他?你對扎裡……不曾動心嗎?”
山儀嘆了口氣:“我的確是在利用他——我製造與他獨處的機會,誇獎他新學的菜色;對着他笑,彈琴給他聽,唱吳儂軟語的歌謠;對着他落淚,向他傾訴自己的孤獨和苦楚;等到時機成熟了,便告訴他自己想要離開樂府,擺脫奴籍,去過尋常人相夫教子的日子。細細想來,這些在當時都是虛情假意的算計。”
“扎裡覺得你們是兩情相悅,他願意爲你做任何事……”
“是啊,他一直愛得堅定又熱烈,是我問心有愧。”山儀垂首道,“若是夜奔能成,我真的想過要與他雙宿雙飛,去西境安定下來,可惜還是事與願違……”
“你們的計劃籌備了那麼久,爲何會突然被揭發?”
“扎裡說這件事被灼公子發現了,灼公子勸他放棄。那時我也很害怕,所以我也想中斷計劃,但扎裡不想再等了,他覺得那夜大部分樂伎都要出府登臺,我提前稱病不用參加,是個絕佳的機會,他相信灼公子不會刻意阻撓自己,可沒想到最終還是功敗垂成。”
“你也覺得是申屠灼泄的密?”
“不,我被關了一個月後出來,就大致猜到是誰揭發的了。那是我的一個同僚,曾與我有過琴藝和登臺位置之爭,恐怕是從我身上發現了端倪,纔會及時通報這件事。灼公子雖然知道我們有心潛逃,卻不知我們計劃的細節,不可能讓人把我們堵個正着。”
“爲了這事,扎裡還與申屠灼鬧着彆扭。”自家小叔這口黑鍋背得着實冤枉。
“他心裡清楚,只是比起灼公子,他更不想把罪責推到我身上罷了。”山儀失笑,“從前在家中翻過幾卷《胡族逸志》,上面說烏須人髯發茂密,野性難馴,這倒是真的;又說他們未受教化,粗俗不堪,這就做不得準了。”
“盡信書不如無書。”譚懷柯贊同道,“大宣有許多書把胡人描繪得如妖魔一般。”
“是啊,落難爲奴後親身結交,便發現他們只是性情率真,愛也愛得熱烈,恨也恨得坦蕩……正因如此,我才更覺無顏面對他。”
“所以他來給樂府送柴,你都避而不見?”
“我見過了。當初他生生受了那麼重的責罰,我豈能放心的下,可也只是在樓上屏風後悄悄看了幾眼,知他沒有大礙便可以了。”
“他還在等你……”
“等我做什麼呢?”山儀端起的茶盞灑出幾滴水漬,“我沒有他那般無畏,也不想再逃了。我愧對於他,更不想再傷害他,我不能讓他以爲我還抱有希望,否則他還會想方設法來救我,他就是那麼傻的,還未看清別人的真心,就願意付出一切。”
“他自覺愧對於你,你又自覺愧對於他……”譚懷柯嘆道,“你當真放棄了嗎?再也不想擺脫奴籍,與他去過尋常夫婦的日子了?”
“我不是買賣成奴,而是獲罪成奴,本就難以脫籍。我認命了,暫且就這樣吧。”山儀拿出一塊絹帕,取來筆墨,在帕子上書寫,“他性子固執,我不知能否勸得動他,總之你將這封書信交予他,要如何做,由他自己決定吧。”
既已知曉她的意願,譚懷柯便不再強求二人相見。
她收下絹帕:“多謝山儀娘子相助。”
山儀笑了笑:“我助你,亦是在助我自己。否則泱泱衆人,只當我與他情深似海,不捨繾綣,卻無人知我真意,帶出去的話便失了分寸。”
譚懷柯朝她一禮,臨行前說道:“你可知鏡花水月,照出的是真的花,亦是真的月。”
那些所謂的虛情假意,又是源自何處呢?
無有情愛,何來愧悔。
步出隔間時,譚懷柯看見山儀斂眸枯坐,淚痕未拭,面前的茶盞中泛起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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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兒盡忠職守地候在外面,譚懷柯正欲與她相攜離開,就見申屠灼和池樊宇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攔着她問東問西。
池樊宇急得不行:“聊得如何了?他們還能和好如初麼?”
譚懷柯翻了個白眼:“池樂官若是能脫了樂伎山儀的奴籍,他們便能和好如初,雙宿雙飛,當一對神仙眷侶。”
池樊宇:“……”他哪有這個權利。
申屠灼也很是在意:“她到底願不願去見扎裡一面?好好的有情人鬧成這樣,我這心裡也怪難受的。”
譚懷柯搖了搖頭:“她不願相見,但讓我去遞封信。”她擡手截住兩人話頭,“信上的內容你們就別想看了,我只能告訴你們,就當是一對癡男怨女,被愧疚壓垮了情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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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裡看到那方絹帕時,將大手反覆擦了幾遍,才顫抖着接了過來。
這是自他被住處樂府以後,第一次收到山儀的迴應。
絹帕上的字跡纖細雋秀,卻韌如蒲柳——
山儀未曾想過,汲汲所求竟害汝至此。
郎君每每蹣跚而來,猶如口舌責罵、刀斧劈心,妾之愧悔無窮盡矣。
天不遂人願,吾亦非良人。
情絲不可再續。
盼君珍重,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