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風流王爺說不 玉臺碧 運糧
運糧
站在玉門關,能看到蜿蜒的長城像條黃龍橫臥在廣袤的戈壁沙漠上。藍天白雲,視野極其開闊。
滕王騎着馬,目送着商隊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
“王爺,您不能離開隆州太久……”滕王沒有執意入西突厥,隨從大大的鬆了口氣。心裡又替主子擔憂起來。隆州城王府的屬官接了調令,朝廷新遣了官員已經在路上。那些京城遣來的人,會像野草的種子撒進來,仗着頑強的生命力,說不定哪天就能把本是鐵板一塊的隆州撐得四分五裂。
滕王心裡明白。卻不願去想。皇宮本來有着頭羊,他又放了只有野心的羊進去,幫着她打敗了那隻頭羊,得了羣羊的尊崇。然而,這隻新的頭羊卻不再聽自己的話,並沒有照他的要求把羣羊帶到他指定的地方。如今犄角轉了個方向,要對付他了。
他喃喃說道:“你們定是奇怪本王爲何會對她青睞有加。”
隨從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語,沒有回答。
滕王微微一笑:“哪怕抄封了蔡國公府,杜燕綏背了老大一口黑鍋,她依然不離不棄。趨利避害是人之本能。這樣執著的女子是需要尊敬的。本王沒那福氣。”
隨從心頭微酸:“其實側妃娘娘待王爺……”
“她愛本王什麼?俊美多金,身份貴重。盼着本王寵愛,能給她站在人前擁有被人阿諛奉承的尊榮。本王哪天獲罪下獄,她會像岑三娘一般不離不棄,挺而走險爲本王翻案麼?”滕王打斷了隨從的話,譏誚的說道。
隨從不再接嘴。
滕王掉轉了馬頭:“朝廷的屬官來服侍本王。見不着人,大概會很開心。本王爲何要讓他們得意?回吧。”
玉門關散播的消息並不是實情。都是西突厥的部落,城主對遠道而來的唐軍充滿了戒備和敵意。在城主眼中,賀魯和達度爭可汗,是西突厥各族內部的爭鬥。唐軍是闖進地盤的外人,沒幾分本事,憑什麼要西突厥族人低下高貴的頭顱。
賀魯設在千泉的牙帳被破逃到了柘析城。城主覺得賀魯的話比較中聽:“唐軍能破城,本事比我大,我就降!”
唐軍破不了城,總有一天會撤兵。失去唐軍支持的達度打得過縱橫戈壁草原的賀魯麼?城主表示懷疑。雖然看到唐軍將柘析城圍得嚴嚴實實,他仍然沒有向唐軍倒戈的心思。
柘析城依靠石山修建。陡峭的山壁形成了天然屏障。城中有十八口甜水井,唐軍無法斷其水源。攻城雲梯一搭上去,城頭守軍根本看不到人,從山壁鑿出的小洞裡伸出木棍一撬,摔死摔傷無數。
唐軍遠道而來,糧草錨重供給成了沉重的負擔。
仗着地形熟悉,冷不丁從石山迷宮般的小道溜出一隊打着長林軍旗號的隊伍,偷襲運糧隊。等大隊人馬得了消息趕去,糧被搶光,人被屠盡,望着對方出現在石山峭壁之中打着呼哨興高彩烈的示威,竟一點轍都沒有。
最令唐軍痛恨的是隊伍中領頭的那個身穿黑底銀甲的人。大唐尊貴的一品國公,居然投了敵。武藝又好,對唐軍又瞭解。糧隊被搶的罪名不約而同都推到了杜燕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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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杜燕綏是堂兄弟的杜靜賢自然受了牽連。他本是文官。大唐全民尚武,他也會騎馬射箭,武藝比起單純的武將就不夠看了。原是兵部派到徵西軍負責軍械錨重的官員。糧隊接連被搶,崔三郎就在帥帳中說道:“他們不是堂兄弟麼?不知道杜燕綏對杜靜賢下得了手不?他若手下留情,必受馮忠和賀魯猜忌,咱們的糧草隊也能少傷些弟兄。”
有人不屑:“他都投了敵,連妻兒宗族都顧不得了,有什麼下不了手的。”
崔仲冬就壞笑:“那也正該杜靜賢去押糧。他不去,難不成讓和杜燕綏沒半點關係的人去送死?”
崔仲冬看杜家人都不順眼。這話卻有幾分道理。於是本該呆在後方的杜靜賢穿上甲冑,又是期盼又是矛盾的成了押糧官。
臨行前,督糧官尉遲寶樹悄悄把杜靜賢叫到一邊:“杜三哥,咱們與杜九最熟。咱們一直在後方只是聽說,從來沒見過他。你這次運糧得仔細看清楚了。杜九就算假降想破柘析城,也不會拖這麼長時間。”
杜靜賢最近受人排擠,心裡存着老大一塊疙瘩,冷笑道:“你別來試探了。他真投了敵,我絕不會手軟。”
“杜九投敵對他有什麼好處?賀魯贏了這仗,能封他做王?他已經是一品國公的勳爵了。他求什麼?我是沒機會親眼看看,你有機會就別錯過!他投敵,皇上不牽連杜氏全族,杜家子弟也沒了前程。”尉遲寶樹沒好氣的說道。
杜靜賢這才鬆了口氣,低聲說道:“我知道上頭派我去運糧是想讓我當誘餌來着。不瞞你說,我一直不信,總得親眼瞧着,得他一句解釋。”
尉遲寶樹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一切盡在不言中。
點齊護衛糧隊的三百士兵和二十輛糧車,杜靜賢出發了。
要把糧送到城的另一面軍營中,需要繞着城走。這段路就是運糧隊容易中伏被搶的地段。如果糧運不過去,大軍斷了口糧,柘析城之圍就被賀魯破了。
路上必經過一段山嶺。有時候護糧隊人多勇猛,還能衝過去。有時候中了伏糧被搶,能活着逃走的都是運氣。
又不能大舉運糧。山道險峻,糧車陣線拉得過長,總會被賀魯截走部份。城中只要還有糧食,想破城就更難了。
對方仗着地形熟悉,佔據了險要。百來十人,就能對付多出幾倍的唐軍。在山道死戰,唐軍基本都是被虐的份。從踏上山道的那一刻起,所有人不約而同加快了腳步,高舉着盾牌,朝前方急奔。
杜靜賢一手執盾,一手拿劍,手心沁出一層冷汗。他機警的望向左右高聳的山石,既盼着那杜燕綏來,又害怕真的和他對峙。
空中突然響起一聲呼哨。
“戒備!衝過去!”
盾牌高高舉起,護着糧車往前急奔着。誰都知道,誰扔了手裡的盾,誰停下來,就只有死。
呼哨聲中數桶火油砸了下來,空氣中閃過一枝枝點燃了箭簇的火箭。
往日搶糧絕不會用火油,燒了糧食,賀魯也得不到。用火油對付山道上的運糧隊,只需堵着兩頭出口,高處放箭,無人能逃出生天。這次居然用了火油!山道上濃煙四起,利箭破空而來,聽到身邊唐軍的慘叫,杜靜賢心頭一涼,再也顧不得糧車,大喝道:“後衛變前隊,棄糧車,退!”
餘下的唐軍棄了糧車,轉身朝着來路撤退。
山石間傳來鬍子放肆的笑聲。前面山口衝出來一隊胡人追趕而來。隨着一面繡着長林字樣的旗幟出現,一行人馬堵在了山路的另一方。
當中一人騎在馬上,身披黑底銀甲,手握天策槍冷冷的望着用盾牌結成長陣的唐軍。
杜靜賢望着他,情不自禁的喊道:“你掀起面甲看着我!我是你三哥!你也要殺了我麼?”
回答他的是一輪箭雨。
杜靜賢嚇得把盾往頭上一舉。卟卟的聲音扎進了牛皮厚盾。唐軍半跪在地上,高舉着盾,像一隻伏地的龜。
“走!”
唐軍慢慢的移動着,只等靠近了出口,才舉刀衝過去。
咚的一聲巨響,一根狼牙錘狠狠的砸進盾陣之中,一名唐軍頂不住壓力,口吐鮮血,應聲而倒。陽光從缺口照進來,還沒來得及補上缺口,一柄斧頭打着旋飛進來,狠狠的將一面盾砍成了兩截。
鬍子們興奮的怪叫着,從後面衝了上來,不過片刻時間,就將唐軍結成的盾陣衝得四分五裂。
“拼了!”不知是誰吼了聲。唐軍提起刀拼了命。
戰場便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算我死,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
杜靜賢已顧不上看杜燕綏了,他拼命的揮動着手裡的盾和劍,慢慢的後退着。退到山壁處,眼角餘光瞧着杜燕綏動了,他驅馬而來,手中長槍輕鬆自如的扎進一個又一個唐軍的身體,那槍拔出來時,帶起一股血浪,染紅了戰甲的下襬。
三百唐軍啊,對方不過百來人。杜靜賢眼裡流出了淚。望向杜燕綏時,雙眼被仇恨染得血紅,嘶聲大罵:“你還是杜家子孫嗎?你貪生怕死降敵,你的命是用杜氏千條人命換來的,你不怕被惡鬼纏身嗎?”
用最後一名唐軍身上拔出槍,杜燕綏打了個手勢。他身邊的人興奮的怪叫着,轉眼間退得乾乾淨淨。
山風吹來濃濃的血腥味,戰場扔下一地屍體和熊熊燃燒的糧車,靜的詭異。他馭着馬,嘚嘚騎向杜靜賢。長槍毒蛇般探出,逼在他的咽喉處。
“要殺就殺!我和你再無關分關係。”杜靜賢瞪視着他,腦中突然閃過母親劉氏的臉。兄妹幾個,劉氏最疼他。來徵西軍前,仔細的叮囑他:“你安全的呆在後方,打贏了自會有一份功勞。萬不可貪功勞出頭上戰場……”
當時他只覺得母親太功利。此時嗅到槍頭的血腥,他卻體會到母親那番愛子之心。
“知道爲什麼獨留下你一人?爲什麼我要遣走所有的人?因爲,看過面具下這張臉的人只有我師傅和賀魯。”一隻手緩緩取下了面具。
杜靜賢瞳孔猛縮,大叫出聲:“你不是九弟!你不是!”
他歡喜的落下淚來。
那人吃吃的笑了,槍尖未曾移動分毫:“是啊,我不是。這不是很好玩麼?我師傅說,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候是知道被杜燕綏設計了,卻還能逃出生天,擁有報仇的機會。杜燕綏殺死了自己的親堂兄,他這輩子都會被世人唾棄。他害我師傅爭來的富貴榮華轉眼成了泡影。大唐的皇帝很仁慈,不會滅杜氏全族。但杜家人會因爲他永遠活在陰影中。他的族人,妻兒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對他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報復更令人痛快?你知道了真相,你很歡喜。可是你卻不能把這真相帶回去。你該有多麼的遺憾,多麼的痛苦?哈哈!”
他開心的大笑起來。
那笑聲刺激得杜靜賢心都快碎了。
知道了秘密卻不能活着說出去。想着杜燕綏,想着杜氏滿門,杜靜賢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求生慾望。
那人笑得暢快,槍尖卻沒有一絲顫抖。杜靜賢急出了滿額的汗,絕望的聽到他笑着說道:“想掙扎卻沒有辦法,這樣的死去,你該會有多麼痛苦啊!”
“杜燕綏!你在哪裡!”杜靜賢目眥俱裂,用盡所有的力氣吼出了聲來。
“你會死不瞑目的。”那人愉快的嘆息,一抖手腕,雪亮的槍頭一顫,朝着杜靜賢的咽喉紮下。
杜靜賢瞪着他,悲憤得吐出一口血來。
槍尖在這一刻突然停住,哐當掉在地上。杜靜賢看到一枝箭扎進了那人的額頭,他連哼都沒哼一聲,從馬上摔落。
杜靜賢張着嘴,揉了揉眼睛。
頭頂飛過一個影子,杜靜賢下意識的往山壁處縮了縮。
影子落了地,拾起了地上的長槍,回過頭衝他咧嘴開笑:“三哥!”
“九弟……燕綏……九弟!”杜靜賢撲了過去,抱着杜燕綏放聲大哭。
他邊哭邊捶打着他,像受盡委屈的孩子。
杜燕綏用力抱緊了他,看到山道上遍佈的唐軍屍體,心裡頓生悲涼。
“三哥!你冷靜!先聽我說!”杜燕綏握着他的雙臂推開了他。
杜靜賢邊抹淚邊笑:“這狗日的,叫他一個人留下來炫耀!呸!”
杜燕綏朝外看了看,喊了聲:“荊楚!”
那邊山石上探出一個腦袋應了聲:“無人!”
杜燕綏剝下那人身上的甲冑,邊對杜靜賢解釋:“除了賀魯和馮忠,無人看過他的臉。我扮成他回柘析城,想辦法在城裡井水中下毒。只要城裡污了水源,城就好破了。三哥,荊楚護着你回去。你一定要見到蘇帥,到時裡應外合和……”
“不行!你不能去!”杜靜賢嚷道,“你知不知道你投敵一事已經傳到長安了!你不回去說清楚怎麼行?”
“三哥!你先冷靜。”杜燕綏手裡沒停,將甲冑穿戴起來,“除了你沒有人知道真相。我這樣回去,蘇帥能相信嗎?和他打過的唐軍相信嗎?你是我堂兄,你說的話他們會相嗎?我除了立下功勞,沒有別的辦法!”
他無奈的嘆了口氣:“如果我能早點趕到柘析城,先見了蘇帥,再陣前揭穿這廝倒也罷了。”
杜靜賢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杜燕綏和荊楚應該早趕來了。他傷心的哭了起來:“不是爲了救我,你就不用殺了他。九弟,是我害了你!”
“將計就計,早日破城,咱們也好早點回長安。也不知道三娘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祖母好不好。”杜燕綏穿戴整齊,拍了拍杜靜賢的肩膀,翻身上了馬,“三哥,你記得一定要面見蘇帥,只告訴他一人。軍中瞧我蔡國公府不順眼的人太多了。你多個心眼,別讓人滅了口。我去了。”
他朝杜靜賢笑了笑,拉上了面甲,驅馬走進了山道。
“九弟!你,你小心點!”事已至此,當務之急是趕回帥營找蘇定方。杜靜賢衝杜燕綏喊了一嗓子,轉身往荊楚和方向走去。
老馬識途,杜燕綏放緩了繮繩,任馬在山中繞來繞去,半個時辰後,來到了一處山谷。谷口用巨石壘起一道城門。
兩邊呼哨聲起。山石間露出數十名鬍子。
杜燕綏擡頭看了眼,信步由繮。
“杜將軍回來了!開門!”有人喊了聲。
城門打開,杜燕綏一夾馬腹奔了進去。
進了城,有親兵上來牽馬。他翻身下了馬,毫不猶豫把槍遞了過去。
“杜將軍,馮帥在府裡等你。”親兵是鬍子,說着一口彆扭的中原漢話。
“嗯。”杜燕綏鼻腔裡發出一聲,算是應了。
他大步往前走,見親兵沒有跟上來的意思,腳下變了方向,拐進一條巷子。
馮忠他是絕不能去見的,一見就會露餡。杜燕綏躲在牆角,飛快的脫下身上的甲冑。露出裡面的舊羊皮襖。抱起甲冑藏進了旁邊一戶人家的草料堆裡,順手拿走了頂羊皮氈帽。籠着衣袖穿出了街巷。
柘析城很大,整座山谷密密佈滿了低矮的石屋,帳蓬。山坡上還放着牛羊羣。鬍子的巡邏小隊在城中穿梭着,避開了幾隊人之後,杜燕綏皺緊了眉頭。白天在外走動的人不少,晚上一來天氣寒冷,萬一遇到巡邏的,就會暴露。他必須給自己找戶人家躲藏起來。他觀察着地形,終於選中了一戶人家潛了進去。
荊楚護着杜靜賢返回唐軍大營。迎面碰到重新領了探營出去的王十四郎。看到杜靜賢渾身浴血的回返,王十四郎叫了起來:“杜三郎,你不是押糧去了嗎?怎的回來了?”
“遇到劫糧的,就跑了我一個!”杜靜賢邊說邊往帥帳走去。
“就跑回你一個,他呢?”王十四郎看到了荊楚,一下子認出了他來,腰刀抽出指着他,“他是杜燕綏的親衛!來人,給我抓起來!”
杜靜賢一愣,伸手攔住了王十四郎:“他有緊急軍情報知大帥!”
王十四郎一把推開杜靜賢,冷笑道:“好你個杜三郎,全軍覆沒,單逃了你一個。該不會是杜燕綏對你手下留情吧!放了你回來,還帶回他的親衛!難不成你也投了敵回來刺探軍情的!抓起來!”
探營的士兵一擁而上。兩人反抗,勢必傷人。不反抗,怎能見到蘇定方。
荊楚爲難不己,如果被當成探子直接砍了頭,潛進城裡的杜燕綏就危險了。他大喝一聲:“我不是奸細,碎葉城一戰跑散了,今天回營才見到杜三郎。探營活着的兄弟還認得我否?”
這麼一猶豫,探營的人多,兩人被綁了個結實。
王十四郎冷笑道:“先關起來,等我回來繳了令再議!”
士兵將兩人推掇進營地的帳蓬裡看守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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