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然請了兩天年假, 連上週末,可以去一趟武漢,看看蘇朗。
請假的時候, 她把陸楠的批條交給人力, 人力的小姑娘連頭都不擡, 一邊對着電腦系統點着鼠標, 一邊說:“轉正才兩個月就請年假, 沒見過陸總對人這麼仁慈。”
許然陪着笑,卻也不敢多說。她的心態不知何時起了變化,放在原先, 她肯定一笑置之,說不準還會和人力的小姑娘半開玩笑地說:“陸總一個月就發我那麼點工資, 錢賺不來, 先把假賺足了再說。”而現在, 她竟有些在意別人的眼光,只要有人有意無意地將她和陸楠扯到一起, 她都要小心迴避。她想着,這段感情還是應該認真、謹慎地對待。正應了那句話,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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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好假,也買好了第二天早上的車票,許然回家拾掇了兩三件衣服, 早早上牀休息了。躺在牀上, 她輾轉未眠, 心裡規劃着這四天假期的安排, 卻沒有絲毫頭緒。她只知道蘇父蘇母將蘇朗的骨灰帶回了武漢, 但葬於何處,從沒有人知會她。她曾問過蘇萌, 但蘇萌似是有意隱瞞,支支吾吾,含混帶過。許然想,也許他們並不想讓自己去看蘇朗。
許然拿過手機,翻出了蘇家的電話,遲遲沒有按下呼叫鍵。今天已有些晚了,怕是蘇家二老都休息了,她心裡囑咐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明天一定要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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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鐵向南駛去,窗外的景緻有了些變化。許然望着窗外疾馳而過的農田,心裡卻在猶豫着,手中的電話卻始終沒有播出。藉口永遠都是用不完的,車廂裡吵鬧,要過隧道了,信號不好,快到飯點了……
然而她心裡最清楚不過,怯懦纔是最根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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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下午時,高鐵到了武漢站。車廂門一開,武漢江水的味道和着一股燥熱的氣息,撲面而來,讓許然有些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出了站,迎着有些焦灼的午後日光,她深吸了口氣,這便是南方的氣味,蘇朗家鄉的氣味了吧。
早些年,她來過武漢,只不過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僅有的印象也限於W大的校園。雖然這裡是蘇朗的家鄉,但她卻一點都不瞭解這裡。
上了出租車,司機用武漢話問她目的地,她愣了愣,把手機中的地址唸了一遍,“那附近有沒有乾淨些的酒店?”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改用普通話和她交流:“過來辦事?”
“找人。”
“不訂酒店就跑來了,”司機笑笑,“還真是說走就走的旅行。”
許然笑了笑,目光落向窗外。雖然一直想要來,但最終來得依然倉促,酒店沒訂不說,心情也沒有收拾好。許然安慰自己,這一步終究要走出,只是時間問題,早些邁步總好過踟躕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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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離蘇家只有一個街區的距離。許然辦理完入住手續,便往蘇家走去。這一帶機關單位偏多,道路異常寬敞、大氣,也許是因爲剛修繕不久,路兩邊鮮有樹蔭,而四、五點鐘的太陽卻又晃眼,許然用手遮着陰,沿着街邊一路走去。
照着地址,總算到了蘇家樓下。她心裡逐漸緊張起來,但趕鴨子上架,已走到這一步,怎能退怯。
她在蘇家門口站了片刻,最終還是硬着頭皮伸手按了門鈴。
開門的是蘇母馮錦慧。
馮錦慧開了門,看着門外的女人愣了半晌,當她意識到是許然來訪,第一反應便是關門。許然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早一刻拉住了門把,“阿姨。”她這樣叫馮錦慧。
馮錦慧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不用這樣叫我,我不認識你。” 說着就要把門帶上。
許然急忙扒住門框,言語中似有些急切:“我只是想看看蘇朗。”
“不可能,他不想見你。”
馮錦慧說完帶了些身體的慣性把門關上,許然手沒來得及撤出,被門生生夾了一下。她當下也顧不上手疼,又按了幾遍門鈴,直接在門外說:“阿姨,你告訴我蘇朗在哪裡,我自己去看他。”說着乾脆拍了拍鐵門,“我總歸是他的未婚妻,他不會不想見我的。我只想和他說說話……”
馮錦慧關上門,無力地倚在門後。蘇家並沒有擺放蘇朗的遺照,而作爲母親,她的腦海中卻揮之不去蘇朗的身影,從咿咿學語的嬰兒一直到一表人才的青年。每每想到這些,她就禁不住淚水盈盈,若是蘇朗還在,她也許就該含飴弄孫了。她背靠着的門被屋外的女人敲得“哐哐”作響,而那女人,她竟還曾任定了她,想要她做自己的兒媳。
“你走吧。”馮錦慧抹了抹眼淚,“以後別再來了,我們都不想見到你。”
許然在屋外聽得真切,但還是堅持道:“以前我確實對不住他,我想道歉……”
“你再不走我叫保安了。”馮錦慧在屋內厲聲道。
這時蘇家對門的鄰居被走廊裡的聲像驚動,打開了貓眼往外看熱鬧。許然臉皮薄,只得悻悻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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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賓館,許然頓感身心疲憊,也不想吃東西,一頭栽倒在牀上睡了過去,一直到夜幕降臨才緩緩醒來。
洗澡的時候她才發現,右手的幾個手指有些腫脹,指甲已被門夾得微微變形,顏色早已變成青紫色,像是塗了指甲油一樣。
都說十指連心,她怎麼竟覺察不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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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旻播了六、七次電話,許然那邊才姍姍來遲般地接了起來。
“大小姐,你總算接電話了。”陶旻懸着的心才落了下來,“你還好吧?”
許然剛洗完澡。也許是因爲泡了熱水,血液循環起來,被門夾傷的手指漸漸有了知覺,疼了起來。“嗯。”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嘗試着彎了彎指節,彎不過來,卻有些痛徹心扉的爽快。
“實在對不住,本來要陪你去的,但是項目剛啓動,這邊老闆不放我假。”
許然用慣了右手,現下右手使不上力,連擰個礦泉水的瓶蓋都要費上好大力氣。“沒關係,我知道你忙。”她索性把礦泉水扔到一邊,等說完電話再和它鬥爭。
“他媽媽沒爲難你吧?”
“不讓進屋,也不告訴我墓地在哪兒。”許然故作輕鬆地嘆了口氣,像是已經將下午的鬱悶統統釋放了出來,“明天再去試試吧。”
陶旻雖是擔心,卻也沒有辦法,只好多安慰了她兩句。
掛掉電話,陶旻轉過身,發現那男人一直在身後盯着自己看,眼神迫切。“她好嗎?”
陶旻搖搖頭:“他們不願意告訴她蘇朗在哪兒。”她又看了眼那男人,男人若有所思地點了支菸,炫黑的瞳孔放空着,不知道望向何處。陶旻長呼一口氣,進了酒吧。
陸楠兩指夾着香菸,送到嘴邊,深吸了一口。他沒有張嘴呼出,片刻,煙從鼻孔中冒了出來。他吸菸一般爲了提神、解乏,鮮少像今天這樣過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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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朗,男,祖籍湖北武漢,1983年生,歿年30歲。
總監例會上,羅成在聽財務總監彙報工作,陸楠則在記事本上劃拉着的上邊的信息。
羅成手空握着拳,一下下敲着會議桌,空空作響。“□□對賬的事可大可小,現在不查清楚,難道等到財年中,總部那邊派的內審來親自查?”
財務總監不敢言言語,只得點頭稱是。
羅成又說:“查!一單一單地查!我就不信這樣還查不出問題所在。”
陸楠這邊並沒專心聽會,但羅成說到此節,聲音不由高昂起來,倒是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片刻,他腦中閃過一絲靈光。
羅成見陸楠猛地站起身,往屋外走,便呵斥道:“去哪兒?”
陸楠腳步不停,“抱歉羅總,策劃部的工作我一會兒單獨和您彙報。現在有些事要處理。”說着大步走出會議室。
會議室的玻璃門被陸楠帶得搖擺了幾下,羅成看了皺着眉,手裡空握着的拳漸漸捏實了。他心裡想,如此目中無人,他還以爲自己是當年的那個好說話的羅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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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羅成的啓發,陸楠回到辦公室,從網上找到武漢所有墓地的聯繫方式,挨個打了過去。他小心拿捏着語氣和措辭,最終還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陸楠拿過手機給陶旻發了條短信:蘇朗在樂峰山墓地。若她問起,說是你查到的。
他靠在椅背裡,想着自己方纔的行徑,不禁笑了笑。說好不幫她的,若是被那丫頭知道,免不了小人之心猜測自己性急。不過他是真的有些等不及了。
陸楠翻了翻手機,撥通了票務的電話:“一張去武漢的火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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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漢的第二天,許然依舊去了蘇家,依舊吃了閉門羹。這次更乾脆,直接無人應答。
這一天,武漢的氣壓格外低,悶熱潮溼、凝滯無風,卻又出着太陽。許然來之前料到武漢的炎熱,只穿了短袖短褲,卻依然被這蒸籠般的天氣熱得汗流浹背,頭暈腦脹。
她在蘇家樓下向上望了望,心裡嘲笑自己竟也會像狗仔一樣蹲點放哨。可現在,這似乎是不二法門。讓蘇家的人像原先那樣和顏悅色地對她,這些她已不奢求,也如陶旻說得那樣,她原本無需向蘇朗以外的人懇求什麼諒解。只是現在見一面都難,心裡的話又能跟誰說?
許然去小賣部買了瓶水,站在蘇家小區門口灌了一半,忽地看見了蘇萌,她正從一輛黑色的轎車上下來。許然看見她,忙跑了過去。
蘇萌下了車,便站在車邊等着,司機的位置上下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幫她從後備箱裡拿出小箱子,還陪笑道:“蘇小姐在武漢期間要用車儘管吩咐,我隨叫隨到。”
蘇萌接過箱子,說了句:“明早九點來接我,我要去趟……”說着她眼睛瞥到了站在一旁的許然,便改口道,“晚上再和你聯繫。”
男人唯唯諾諾地點頭哈腰,最後還不忘說一句:“趙總若問起,還請蘇小姐幫着美言幾句。”
蘇萌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徑直往小區裡走,看也不看站在一邊的許然。
“萌萌,明天是要去看你哥嗎?”許然叫蘇萌,蘇萌腳步卻沒有停滯,她便只好跟着她往小區裡走。許然極討厭自己這個樣子,堅持和恬不知恥根本就是一個事物的兩面。
蘇萌走到單元門口,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不耐煩的說:“你想幹什麼?去向他炫耀你找了新歡?”
“我終歸和你哥哥有過婚約,一年忌日,看上一眼也是應該的。”
“那不好意思,我不想讓你如願。”蘇萌不屑一笑,往電梯口走去。
許然跟上幾步,說:“你和趙長興的事不怕被叔叔阿姨知道嗎?”
蘇萌看了許然一眼,笑出了聲音:“許然,你現在都學會威脅人了?我這樣你脫得了干係嗎?”
電梯門漸漸合上,合上的瞬間,她瞥見了蘇萌惡狠狠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蘇萌的眼神還是自己剛纔的話,許然被嚇得心驚,不由後退了幾步。糾纏,然後是威脅,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自己用得竟是如此順理成章。當下,對自己的厭惡又加深了幾分。
在蘇家附近的小飯館裡,許然隨便吃了兩口飯,不知道算是午餐還是晚餐。
她心裡琢磨着,既然是無賴,就無賴到底吧。糾纏和威脅都用過了,跟蹤還算什麼。明早九點,跟着過去就知道了。她這樣想着,心裡似是安定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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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賓館,陶旻打來電話。
“蘇朗葬在樂峰山。”陶旻說。
許然聽了愣了片刻,回過神來,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陶旻支支吾吾:“查到的。”她心裡嘀咕,陸楠只讓她說是自己查到的,卻沒說是怎麼查到的,許然要是追問下去,怕是要露餡。她想着,急忙轉移話題,“你明天過去嗎?”
“嗯,”許然想,既然知道的目的所在,還是儘量和蘇家的人錯開時間吧,便道,“下午過去。”
陶旻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
許然又說:“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幫我查到地方。”陶旻的信息似乎把許然一天來積攢的不愉快都驅散開了,甚至還免去了她實時跟蹤行爲的忐忑。
陶旻深感自己受之有愧,但現在也只好接受了許然的謝意。陶旻心想,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真正應該感謝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