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小皇帝所說,景同因隨侍在小皇帝身側,也是不能夠動輒出宮來的,不過在皇帝身邊這麼久,手底下怎麼可能沒有人脈?不但是能夠常出宮去走採買的小內侍這麼說,就是偶然遇到太醫院的幾個醫童也都是這麼說的。
難道是那些人傳來的消息有誤?還是說有心人終於回過味兒來,叫說書人增添上這一些?無論是哪一樣,纔剛也真是太險了,一個不好詆譭朝中重臣功臣的大帽子就要扣下來,他豈非遲不了兜着走?
幸而他纔剛在宮裡與皇上說的話也沒說死,要麼這會子可叫皇上怎麼想呢。
景同暗地裡抹了把汗,原本天兒就熱,這會兒額頭鼻尖上都是汗珠子,鬢角的頭髮都黏在臉上了。
小皇帝喜歡看美人,能夠伺候皇帝身側且還得信任的景同自然生的很是清秀,這會兒鬢髮貼着紅撲撲的臉頰,又憨厚的笑着,模樣無害的似鄰家男孩。
小皇帝看的喜歡,就又拍了他腦門一下,笑道:“既是如此,咱們就去英大哥家瞧瞧吧。也是很久都沒去過了。”
自從霍十九的雙親和家人出事之後,小皇帝對霍家府邸就有些心理陰影,總覺得到了那一處背脊上就嗖嗖的冒涼風。但現在許是英國公的事情已經解決,心裡敞亮了不少,倒是對霍家也沒有多少牴觸了。
景同便笑着道是,服侍着小皇帝起身出去。
跟在後頭的小綠擰着眉頭,若有所思看了景同背影一眼。他可以看得出景同是想變着法兒的黑忠勇公的。可是早些日忠勇公還是錦寧侯時,他們都沒有法子,那位耍起橫來豈是他們這些內侍能夠抵抗的了的?到如今他在小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再動他的念頭不是以卵擊石麼。
要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的,誰願意冒這種險去?
他是看霍英那跋扈樣子不順眼,想伺機報復的,可這會子也不敢在去招惹了。怎麼景同偏要堅持不懈呢?
當然,景同若能成事自然是好的,也順帶幫他出了氣。他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爲何這麼執着。
小皇帝的馬車很快到了霍家,因是微服出巡。他的馬車也不過是普通的翠幄油壁車。穿着打扮上看着也是尋常貴人罷了。然而小皇帝雖不露面,景同卻是來過幾次。府裡的奴才,尤其是門子是慣有眼色的。見了景同,就慎重的連忙去回話了。
不多時,霍十九便親自迎了出來。
“皇上來了?!怎麼這會子毒日頭底下走一趟,天兒熱。中了署怎麼好?”
“幾日不見想念的緊,也許久不曾見姐姐和翀哥兒了。就來看看。”
“快請進來。”
霍十九引着小皇帝一路往裡頭去。
小皇帝不着痕跡的打量周圍的環境。原本以爲從侯府一躍成爲公府,霍宅中定然要好生裝飾一番的,想不到除了院子裡的花開的鮮豔,草坪和盆栽打理的十分利落的模樣。其餘的卻沒有變化。
再觀霍十九,身上穿的是件半新不舊的牙白直裰,頭髮用一根竹簪隨意挽在頭頂。很是瀟灑素淡。
預想中的恃寵而驕之類的沒有出現在眼前,小皇帝心裡又愉快了幾分。主動挽着霍十九的手臂道:“英大哥,這幾天沒見朕可想你啦!”
在霍十九面前,他不過是一個愛撒嬌的尋常少年,與那個近日來威嚴十足的帝王完全不似同一個人。看在眼中的景同和小綠就更確信了霍十九在他信中的地位。景同糾結的咬着嘴脣。小綠則是垂了眼,開始後怕從前做過的那些事。
若不是皇上精心培養了他,覺得他還是有用之人而維護了他,怕上一次霍十九就已經收拾了他了。
來到前廳,小皇帝打發了景同和小綠以及侍衛們去外頭候着。先是與霍十九閒聊起來,說的無非是一些家長裡短的話題,甚至都聊到了後頭院子裡養的雞鴨。然後纔不經意的說起今日在外微服出巡時聽來的那些,着重說了霍十九的功績和百姓中的高評價,略微說了一句對自己的評價。
霍十九微笑聽着,雖話不多,可眼中的讚許和欣慰卻是做不得假的。這讓早年喪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小皇帝心中頓時升騰起滿足。他是帝王,帝王終歸是要寂寞的。可是如果能有這個人一直陪着自己,過去發生的那些不愉快如果永遠都不會叫他知道真相,他會覺得很幸福,如果這個人能夠陪着他一直走下去……
“英大哥。”小皇帝突然凝眸看向霍十九,眼神熱切又期盼,聲音也小心翼翼之中透着似不願意被人發覺的緊張:“你能不能答應朕一件事?”
方纔相談甚歡,廳中氣氛輕鬆的很,小皇帝突然這樣認真起來,卻是叫霍十九心裡莫名一跳。
“皇上說的什麼事?”
他沒有如以前那般一口應承下來,而是先問他是什麼事。
其實小皇帝知道,這種表現纔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回答,可他不再那樣無條件的完全依着他,小皇帝心裡當真說不出什麼滋味來,話裡也就不自禁摻雜了苦澀:“先前你說英國公的事情了了,就請求朕允你致政離開,朕答應了。
“可是現在,朕後悔了。
“英大哥,你不要走好不好?朕……我身邊離不開你。”
小皇帝狹長的眼因緊張而盈了濛濛的一片水霧,明明已經是俊朗的少年人,如今的模樣卻是與霍十九記憶中的那個孩童重合在一處。
霍十九聽着他的話,心裡震動,然而過去的那些苦痛能忘記嗎?那種被利用待盡,還要連父母妻兒甚至所有親人的性命都搭上的絕望能忘嗎?他畢竟不是聖人,也不是木頭人。他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個人啊!
小皇帝在這個時候還能提出這樣的請求,究竟是將他當成什麼?自古的確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話,可也有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的話,他忠於帝王,已經將能夠爲他做的,能夠包容和寬待的都做到極致了,寧可不去施展自己的抱負,他如今只求清靜了,也不行嗎?
“皇上,您對臣的器重,臣感激不盡。”霍十九的話說的很溫柔。
可小皇帝知道霍十九後頭還有後話,他不想聽,抿着脣瞪着他。
“可是皇上君無戲言,當日的話也已經是作數的了。”
“英國公被捕,陸天明失蹤,朝堂上英國公的黨羽盤根錯節了那麼久,又是百廢待興的狀態,朕將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英大哥就不能留下幫朕嗎!”
“皇上擡愛了,臣才疏學淺,怕擔不起那樣重的責任,只想後半生平平淡淡,寄情山水而已。”
“你分明是……娶了媳婦兒,有了美色,就不想管朕了!”
霍十九一陣無語。小皇帝這樣一幅吃醋小媳婦的模樣實在是讓他看的不舒服。難道在提出要求的時候,皇上根本都忘記了自己做過的事嗎?一個有良知和廉恥的人,又怎會這樣厚顏無恥……
到底是他愧對先皇,沒將小皇帝教導好。
“皇上息怒。”霍十九起身,提下襬端正跪下了。
小皇帝狠狠瞪着霍十九,手上用力攥着圈椅扶手,一時間氣的說不出話來。
突然一陣環佩叮鈴,後頭簾籠一挑,一身石青色褙子月牙白挑線裙子的蔣嫵走了進來,看到屋內的情況愣了。
“皇上這是……”
三兩步到了近前,撲通跟着跪下,叩頭道:“皇上息怒。”
小皇帝覺得額角的血管都在跳。眼看着蔣嫵那張不施脂粉卻明媚惑人的臉,心裡的火氣更甚,剛纔那一句話,現在就覺得更確信了。
霍十九根本就是被蔣嫵迷住心神,纔會打定主意不留下幫他!誰不知道攜美周遊舒坦?霍十九分明是被誘|惑了!
怒氣翻騰中的小皇帝氣不過,擡腿就踹了蔣嫵一腳。
蔣嫵本在叩頭,小皇帝那一腳卯足力氣,高度正在她的頭部。
霍十九雖然看的真切,到底不是習武之人,見狀不可置信的驚呼了一聲:“嫵兒!”
然而小皇帝的腳卻落入一隻玉手當中,叩頭的人身子還沒完全站起來,手上已握住小皇帝的腳。
“皇上,您又調皮了。”蔣嫵直起身子,劍眉微挑,眼中含笑的道:“就是要試探妾身的身手有多快,也不好親自來試驗不是?您是天子,身嬌肉貴的,妾身是粗人,平日裡舞刀弄槍習慣了難免會有些下意識的動作,比如格擋攻擊時順便將敵人的喉管割開,要不就心口開開竅,要是誤傷了皇上,那可怎麼好啊?”
那隻白膩的手上還帶了個白玉的戒指,看起來沒用力,卻是緊緊地扣住小皇帝的腳掌。說着威脅的話,偏偏又以那樣玩笑似的語氣輕鬆說出,就像是在逼小皇帝做個什麼滿意的回答。
小皇帝這下子有些怕了。
他是見識過蔣嫵伸手的,當初在黃玉山時是崇拜,後來幾次三番就是忌憚,有這樣伸手,又如此野性難馴的人,得罪了真的“條件反射”的給他一刀,他上哪說理去!就算將她正法他的刀子也是捱過了!她畢竟不是對他忠心耿耿的霍十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