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大房的宅子,正房這邊大老爺張承東喜靜,給自己書齋起名“夢陶齋”。取陶淵明歸隱田園,寄情山水,恬淡閒適的意境。
張承東年逾五旬,人生得十分清瘦,今天早起,先在院子裡打了一趟拳,然後大丫頭梅月伺候他梳頭洗漱。
一切收拾停當,他卻沒有出門,而是進了“夢陶齋”書興大發,揮毫潑墨,一幅狂草未成,管家崔大便佝僂着腰,慢悠悠的晃進了門。
崔大年逾七旬,比張榕還大幾歲,輔佐張承東多年,別說是在張家,就是在揚州提到崔大爺的名字,那也是能震倒一片的主兒。
可是在這個院子裡,在張承東的“夢陶齋”,大名鼎鼎的崔大爺只是一個低眉順眼的奴才。
“老爺,今日個興致很足啊,書興大發?”
張承東放下手中的筆,道:“大清早的本來興致不錯,可被你這老貨一攪合,便沾上了庸俗,不寫了!”
崔大諂笑的走過來,笑眯眯的道:“老奴就是個俗人,就是個憨貨。這不,老爺有書興,我就想着要備酒,備了酒,就要有佐酒的菜。
老爺這口味,燕窩鮑魚只怕是吃得沒胃口了,老奴就給老爺備了一道野味……”
他慢慢的湊到張承東的耳邊,壓低聲音道:“陸家那個小雜種今天要失蹄了,樑實去幹的!柳家的鬆哥兒這枚棋子不容易想到,但是絕對管用。”
張承東皺皺眉頭,道:“跟你們說了,大奶奶不容易,你們這是要一石二鳥?”
崔大涎着臉道:“奴才們都省得呢,也都疼着大奶奶,可是這鬆哥兒四處嚷嚷,要替許良等幾個渾貨抱不平,您說這個事兒怎麼弄?他這是想要翻天呢,奴才們也很爲難!”
張承東嘆了一口氣,道:“紈紈這孩子,柔弱善良,怎麼就偏偏有這麼一個混球兄弟?樑實人呢?沒回來麼?”
“已經回來了,陸家那小雜種身邊的那位主兒也帶回來了,好像還是個硬骨頭,在偏院裡面呢,您要不要去瞅瞅?”
張承東努努嘴,道:“就在隔壁?”
他邊說,邊踱步,卻沒有走多遠,而是找了一處假山的位置站了上去。
偏院裡面,齊彪被五花大綁着,兩個彪形大漢將他按在地上,另外一個漢子站在他身後,用沾了水的鞭子“啪!”、“啪!”的抽在他身上,齊彪咬緊牙關,雙目怒睜,瞪着眼前的綢衣漢子。
張府二管家樑實,年齡四十多歲,穿着一襲綢衫,手上把玩着一對大鐵球,咧着嘴,貓着腰,斜睨着眼盯着齊彪,冷冷的道:
“小子,你招與不招其實沒什麼關係,陸錚這個小雜種完了!那是他的命,知道麼?嘿,只是沒想到,這小王八蛋,硬是讓他拉了這麼多墊背的。
還有啊,你小子有種,敢一把火燒了福運樓,有種啊!”
樑實湊到齊彪面前,用手拍了拍齊彪的臉,齊彪虎目圓瞪,道:“呸!你少血口噴人,我江寧陸家的人行得正,做得直,從不敢那些暗算人的勾當。
我家三爺福大命大,洪福齊天,想害他的人多了,可是結果他還是活得好好的!就你這模樣,想動我家三爺?你撒泡尿自己照照去,我都懶得說你!哈哈!”
他哈哈大笑,道:“你們要打便打,待會兒我們陸家三爺要來接我呢!我自打來揚州,進了張家的門我心中就想啊,張家咋就是娘們兒當家呢?
嘿,現在看來還真就是,打人的奴才都她媽的娘娘腔,打人像是撓癢癢似的,是在你們家二奶奶房裡學的招兒麼?”
樑實臉色大變,氣得渾身發抖,他狠狠的一個嘴巴子扇在齊彪臉上,咆哮道:“狗日的,給我撕爛他的嘴!”
這邊,張承東臉色瞬間變得陰沉,崔大一看忙嚷嚷道:“好了,好了!吵吵嚷嚷幹什麼?吵到老爺休息了,都歇一歇吧!”
張承東的臉色難看,崔大湊過來正要說話,張承東先道:“你讓我瞅什麼呢?就瞅這貓戲耗子的遊戲麼?他們這誰是貓,誰是耗子啊?”
崔大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道:“哎呦,都是老奴的錯!沒想到這個齊彪這般硬骨頭,不過您放心,只要那個小雜種一完蛋,他就是斷了線的風箏,撲騰不了了。”
張承東幽幽一嘆,道:“咱家這個姑奶奶啊,小時候就是個惹禍的主兒,現在都這把年紀了,嫁到江寧去了,還嫌張家的事情不夠多呢!把這麼一個小雜種往張家送過來,她倒是省心,不用做惡人,不用被世人在背後嚼舌根子。
惡人卻要讓我們來做,哎,真是造孽得很!”
崔大道:“放心吧,老爺,這些事兒都沒有讓老祖宗知道,老祖宗心慈,奴才們還擔心壞了老祖宗的福壽,其實說起來,這不是大事兒……”
崔大話說一半,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大丫頭梅月領着大奶奶柳紈進了院子。
張承東一愣,崔大手抖了一下,柳紈卻看到了張承東。
她一溜小跑這走過來,屈膝便跪下,哭聲道:“柳紈求爹爹開恩,就饒了我家柳鬆一回吧?”
柳紈這一跪,張承東手足無措,崔大臉色也大變,忙道:“大奶奶,您這是何意?鬆哥兒沒在這裡……”
柳紈道:“崔大管家,鬆兒在哪裡您不知道麼?那觀景山上不止有鬆兒,還有陸家的錚哥兒。今日一大早,鬆兒便被樑實家的叫了出去,我這邊不過眼皮子眨了一下,家裡又要出滔天大禍了!”
柳紈說到這裡,語氣變得更急促:“福運樓燒了只有幾天功夫呢,現在又要有血光之災了,老祖宗今年壽誕將近,大管家就不能替老祖宗的福壽計量一番麼?”
柳紈性子十分的柔弱,可是在張家卻是頗受敬重,而且她並不傻,有些事兒不說,並不表示她不知道。
今天崔大拿她的弟弟當槍使,可以說觸摸到她的底線了,她這幾句話,說得崔大啞口無言,臉都綠了。
張承東更是尷尬,他怒叱道:“還你個奴才,你今天倒是說說,是怎麼回事?”
“鬆哥兒又被你們支使幹什麼去了?”
崔大一肚子委屈,可是主子開罵了,他也只能受着,他心中暗自盤算,覺得時辰應該也差不多了,如果一切順利,柳鬆那邊早應該完事兒呢!
當即他道:“這都是樑實這小子搞的鬼!大奶奶您不用慌,奴才陪您去觀景山,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的!”
柳紈擡眼看向張承東,道:“兒媳求爹爹也去瞧瞧,倘若真的無礙,爹爹也能給兒媳這個成器的弟弟一番訓導……”
這等情形,容不得張承東推辭,倘若是別人敢這般跟他說話,他肯定當場發怒。
奈何大兒媳柳紈和別人不同,張承東最痛惜的事情就是大兒子張薔之死,當初張薔娶柳紈進門的時候,他對柳紈是一百個滿意,覺得張家大房這一支未來一定能後繼有人。
誰曾想到張薔暴斃,而且還成爲了揚州的笑柄,柳紈在丈夫死後,能夠安心待在張家,張家上下對她無不尊敬,這一點尤其難得,張承東又如何能拒絕柳紈這樣的“正當”要求?
柳紈、張承東、崔大一起出了院子,院子門口,二奶奶花寒筠,太太顧夫人,三太太林夫人都得到了消息,聽聞大奶奶往老爺這邊來了,生怕柳紈太激動,衝撞了老爺子,或者老爺子的暴脾氣,讓大奶奶受到驚嚇。
他們一行人趕過來,雙方正碰了個正着。
“哼!”張承東對其他人可就沒那般臉色了,今天他心中本就有些怪樑實辦事不力,心情不爽呢。
當即冷哼一聲道:“都來了麼?既然都來了,把樑實也叫上,我們一起去觀景山走一走,好奴才,膽子能翻天呢!今天倘若沒事兒也就罷了,倘若有事兒,對這些個不長眼的奴才,定然不能饒。”
張承東說完,邁步走在前面,崔大七十歲高齡了,佝僂着背一溜小跑的跟着,他想跟張承東說句話,可是“呼哧呼哧”喘氣說不出來。
張承東瞥到一個機會,冷冷的道:“老東西,觀景山的事兒……”
崔大停了一下步子,胸中的口氣總算轉過彎兒來了,道:“老爺,您就放心吧!鬆哥兒身邊換的都是得力的人手,樑實一手練出來的,辦事兒麻溜着呢!”
後面花寒筠的聲音響起,道:“我說姐姐啊,您別這麼急,鬆哥兒那是您的親弟弟呢,別說他沒犯事兒,就算是犯了什麼事兒,老爺子也會給擺平呢!
要我說,都是這個姓陸的小子惹禍端,他打了人在前面,能怪鬆哥兒報復?
這陸家小子雖然是姑奶奶這邊的庶子,可是畢竟我們和鬆哥兒還是親一些,年輕人之間的事情,我們哪裡管得了哦,他們之間棍棍棒棒闖了禍,那姓陸的也怪不得別人,姑奶奶也是明理的人,哪裡會揪住這事兒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