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毆

貴和在臥室完成50個俯臥撐, 又對準拳擊沙袋狂毆幾分鐘,全程“我打我打我打”加“哼哼哈嘿”, 試圖召喚李小龍附體。演練完畢, 自認戰鬥狀態良好,用毛巾擦把汗, 戴上黑色棒球帽,將運動服拉鍊拉至頂端,領口遮住下巴, 雙手揣在衣兜裡下樓候場。

8點正,宋引弟從城裡回來,進門時滿口嚷餓,呼喚佳音備飯。

貴和見她回房放東西,悄悄走到房門口, 等她出來猛地擡腳蹬住門框, 長腿一橫化作路障。

他帽檐壓低, 衣領蒙面,宋引弟一時沒認出來,以爲歹徒入室, 驚叫着揮掌出擊。這一掌威力驚人,兼具降龍十八掌的剛猛、化骨綿掌的陰毒和鐵砂掌的堅實, 秋風掃葉, 勢不可擋,大約只有少林掃地僧那等功力方可化險爲夷。

貴和既無北冥神功護體,又沒有天蠶寶甲防身, 如何能招架?一個飛燕陀轉,在牆上寫下一個標準的大字,定型幾秒鐘後紙片般慢慢滑落,渾身散架一般,喊痛的力氣都沒了。

棒帽子滾落一旁,宋引弟看清那兩眼翻白的人是他,忙拉起來。

佳音也聞聲趕到,見狀還以爲他倆交上手,趕忙扶住貴和。見他表情痛苦,滿腦門冷汗,似乎身受重傷,失色頓足喊:“四媽,有話好好說,幹嘛打人呢!”

驚慌地架住他輕輕搖晃,掐人中抹胸口,連聲詢問傷勢。

宋引弟無辜搓手:“俺不是故意的,誰教他一身怪打扮,神不知鬼不覺往門口一堵,俺還以爲是強盜呢,心頭一慌,隨手一推,他就撂地上了。”

貴和在大嫂救助下緩過氣來,他出師未捷身先傷,更是毛髮森豎惡氣添,撐住牆壁顫顫起身,指着那肥婆大罵:“你說誰是強盜?轉過身去照照鏡子,你那形象才最適合給梁山泊代言,李逵見了都自愧不如!”

宋引弟抱臂見責:“老三,敢情你又是來挑事的?還爲那幾袋破糖不依不饒啊?得,俺也不跟你閒扯,趕明俺們勝利工作掙錢了,俺讓他加倍買來還你!”

貴和大怒:“宋引弟,你偷別人東西還理直氣壯,真是賊得有出息,賤得夠洋氣!零食的事我懶得再提,全當扔去餵豬了。現在要追究另一件事!”

“啥事?你不會又丟東西了吧?俺先聲明,自從前天你鬧事以後,俺就聽勝利的話跟你劃清界限了,你那屋子俺再沒進去過,丟什麼都別賴俺。”

“哼!我吃一塹長一智,房門櫃子全上了鎖,你當然無處下手,其他人就慘了。我二嫂和珍珠包裡的錢是你拿的吧?說吧。這次又有什麼理由?別告訴我你在幫你山裡那幫窮親戚搞募捐!”

拿東西和拿錢性質截然不同,前者還可狡辯爲貪小便宜,後者是實打實的偷盜,宋引弟不傻,自然打死不承認,嚷道:“你小子真是山羊栓在竹林裡,存心胡纏!俺什麼時候偷錢了,你哪隻眼睛瞧見的?快去檢查一下,是不是被狗屎糊住了!”

貴和掙開佳音,朝前跨一大步:“別抵賴,家裡只有你一個外賊,不是你會是誰?”

宋引弟假意問佳音被盜金額,家醜最令人尷尬,佳音替她羞恥,紅着臉低聲說:

“也沒多少,加起來幾百塊……”

宋引弟冷笑:“我還當丟了筆鉅款,敢情才幾百塊。老三,你也太小家子氣了,男人心眼小比屁、眼小更糟糕。屁、眼小不過拉屎費勁,心眼小是做人沒勁!”

她連珠炮似的反咬氣得貴和七孔噴火,忍不住再次撲打,隨即又遭了賊婦毒手,被她當胸一掌轟出老遠。

這時秀明三步兩腳趕回家,尋聲奔來,正好目睹貴和表演平沙落雁式,憤怒恰似聚集在火山口的岩漿一股腦衝上雲霄,厲色指斥行兇的婆娘。

“你幹什麼!不許打人!”

宋引弟伸出羅漢般壯實的胳膊,抽開他指向自己的手指,鼓起貓頭鷹樣的眼睛呵斥:

“誰打人了!問問你媳婦,是他先動手打俺,俺不過輕輕推他一下,他就裝模作樣栽跟頭,俺正想問他是不是學過碰瓷呢,動作這麼熟練,肯定訛過不少人!”

貴和掙扎爬起,連續兩次被女人打倒,男子漢的自尊已經蒙塵,有心反擊又自知不敵,只能仰仗秀明替他雪恨。

“大哥,這女人偷了家裡的錢,問她還不承認,您不能再消極對待了,得想法兒治治她!”

“你說什麼?誰又丟錢了?”

這些天家中不斷遭竊,秀明思緒混亂,只聽宋引弟嚎叫:“賽貴和!你真要跟俺死磕到底是不是?還想找人治俺,俺先來治治你那張臭嘴!”

掌風襲到,秀明發絲飛揚,扭頭一看,貴和像烏龜貼地撲爬,鼻血在地板上飈出一串長長的驚歎號。

“臭小子,你爸以前罵你是假丫頭,嘴巴比女人還碎,這話俺如今越想越對,把你那舌頭拉出來量量,保證比王婆的裹腳布還長!”

宋引弟挽袖上前,看姿勢是東北婦女拿手的武松騎虎式,她那塊頭,一屁股下去貴和準變煎餅。秀明急忙出手搭救,抓住她的胳膊使勁一拽,宋引弟沒怎麼搖晃,他自己卻幾個箭步跌躥出去,額頭撲通撞在牆壁上。

“老大!連你也想動粗啊!”

女土匪被徹底激怒,一把揪住秀明衣領,竟拎得他腳跟離地。秀明霸王脾氣,更不堪此辱,狠狠朝前撞,到底拱翻這頭大象。

隨着山搖地動一聲響,宋引弟斜爬倒地,跌得夠慘。秀明以爲這下她能消停了,殊不知山溝裡的女人習於爭鬥,撒潑互毆經驗老道,不怕你虎膽威龍,照樣鑽老孃□□。沒等他站穩,她已一個河馬打滾翻身爬起,腦袋頂他肚子上狠狠一拱,摔他個仰面朝天。

“打人啦!賽家的男人打女人啦!”

聲若洪鐘震動百米,景怡一家在停車場都聽見了,急忙丟下鎖門的汽車飛跑回家。眼前一幕着實驚駭,只見宋引弟一邊高喊救命一邊騎在秀明身上掐他的脖子,旁邊佳音拼命拉扯,卻是蜉蚍撼大樹,毫無效果。

他們慌忙趕去支援,費盡力氣總算把人從虎爪下搶救出來。

秀明幾乎丟掉半條命,沒來及開罵,那兇悍的母老虎搶先喊冤,捶打地板做伴奏,耍起高腔:“老賽!你快睜眼看看,你兒子都是吃人不吐骨的妖怪,成心逼死俺這老寡婦!一個個歹毒成性,忤逆不孝,俺真懷疑你是不是被他們哥幾個聯手害死的,老賽,你顯顯靈,收拾收拾這幫惡人,免得俺泥鰍過沙灘,不死也落身殘!”

貴和正用千金的手帕擦鼻血,聽到這話,直想跟這女無賴同歸於盡,跳起來去抓宋引弟頭髮,又被她一擊即潰,這次還連累了妹夫,可憐的景怡爲接住他,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倒,悽慘地做了他的肉墊。

千金哪裡忍得,立馬替丈夫出氣,兩個哥哥尚且不是對手,何況她,沒近得身便捱了一耳光,哎喲撲地。

憑良心講,宋引弟這巴掌已留情七分,知道她是賽家的老公主,沒敢下狠手,可不管輕重緩急,總歸已冒犯鳳駕,那些個肝腦塗地的忠臣能不跟她拼命?貴和首先爭當死士,奮勇搏擊;秀明不願打女人,但爲制服這潑婦,也跟上去纏鬥;景怡以勸架爲本,奈何身板單薄,頻頻遭誤傷,幾個人從過道打到客廳,場面極爲壯觀。

英勇急得直哭,忽見燦燦正舉着手機不斷卡位拍照,忙追着責問。

燦燦緊盯鏡頭鎮定地說:“我也着急,可能力有限,愛莫能助啊。倒不如拍照留影,做不了證據也能做紀念。”

千金沒兒子機靈,眼看天下大亂,不說幫大嫂勸阻,還又急又氣恨不得再往裡添把柴,轉身跑向二樓向賽亮一家求援。

二哥二嫂不知是裝聾作啞還是不得空,她拍門拍到手心發紅,門才隙開一條縫。賽亮身穿浴袍頭髮濡溼的站在門縫裡,眼裡全是反感,明顯被打攪了好事。

千金不寄望冷淡的二哥維護她,卻想拉二嫂去做拉拉隊。

賽亮擋在門口禁止她入內,說:“你二嫂在休息,有事找我。”

千金使勁跺腳:“樓下都鬧開鍋了,二哥會聽不見?宋引弟不知道爲什麼突然發瘋,貴和大哥正跟她幹架,你還不趕緊去看看!”

她擅長強迫人,硬拉着二哥的胳膊向外拖。賽亮無心蹚渾水,但被樓下的傢伙吵得壞興致,是該出手制止。

他轉回房裡取來一件事物,跟隨妹妹下樓,站在客廳門口觀戰片刻,不慌不忙走到配電盒前按下總開關。室內頓失光明,抓瞎的人瞬間安靜了。

“怎麼回事?停電了?”

“外面路燈還亮着,估計保險絲粗了。”

衆人正欲摸索散開,一束白光閃現,鞭子似的挨個抽遍他們的臉。他們以手遮擋,發現那光是手電筒射出的,光源握在賽亮手中,又聽千金說是他拉了電閘。

“老二,你搞什麼名堂,想添亂麼?”

秀明上前責罵,賽亮不客氣地用手電直射他的眼睛,將其逼退後,誚責道:“大哥,你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做事不該沒頭沒腦,一個經常把家變成雞窩的男人就是隻好鬥的公雞,遲早會被人宰了燉湯。”

“你小子還敢擠兌我!”

秀明衝上去揍他,眼睛又遭光線鞭打,終成摔跤專業戶。

賽亮將手電筒遞給千金,讓她扶大哥起來,宋引弟解氣地說:“老二,這個家的人全是瘋狗,看來看去就你還算明白人。你既然是律師,那俺問一句,幾個男人合起夥來打一個女人,這算不算犯罪?”

“算。”

“那俺可以去派出所告他們了?”

“可以,不過起訴需要證據,你必須先去醫院開據傷情報告,證明你受到了人身傷害。”

貴和搶話:“二哥!該去醫院驗傷的人是我,這婆娘把我右邊後槽牙打鬆了,這會兒我鼻孔嘴巴正冒血,胸口的舊傷也發作了,最起碼夠得上三級傷殘!”

賽亮毫不同情,譏諷:“後槽牙掉了也好,免得經常咬牙切齒。不過根據《傷殘等級鑑定標準》,口腔損傷、牙齒脫落或折斷四枚以上,無法安裝義齒或修補,影響咀嚼或語言功能的即構成輕傷。可提起民事及刑事訴訟,向被告索要因就醫治療支出的各項費用以及因誤工減少的收入,包括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交通費、住宿費、住院伙食補助費、必要的營養費及精神損害賠償費。”

貴和不怨二哥冷淡,還感謝他支招,當即對景怡說:“景怡哥,聽說你們醫院的牙科收費很貴,補顆牙得好幾千吧?我這傷勢少說休假一禮拜,基本工資按天計算,每天也有1800塊,再加上其他費用,沒個十萬結不了賬,您說是不是?”

景怡支吾兩聲,宋引弟已罵開了。

“賽貴和,你蠶豆開花黑了心!想訛老孃十萬?俺先送你十瓶潔廁靈,洗洗你的髒腸爛肚!老二,他這麼誣陷我,法官也能判他贏?”

賽亮不偏不倚回答:“法律講求證據,貴和有傷可驗,一旦起訴,法院會依據相關法律條文判決賠償金額,十萬不好說,但照申州的物價,四位數肯定跑不了。”

“哈?就他那顆亂吃零食蛀壞了的蟲牙也值四位數?太坑人了!”

“彆着急,法律規定人人擁有訴訟權,您也可以去驗傷,然後照程序提起賠償,只要比他傷得重,肯定能得到更多賠償金,兩項抵消還能賺一點。”

宋引弟過五關斬六將的身手,大戰一百回合毫髮無損,哪裡有傷可驗?生怕貴和真去起訴,有佳音景怡出面做和事老,趕忙蹦下臺階,聲稱看在勝利份上,放他們一馬。

她拿兒子打馬虎眼,貴和卻真的顧念兄弟情分,不打算上法院,可一場大鬧下來,偷錢的事總不能不了了之,便對賽亮說:“二哥,宋引弟偷了二嫂的錢,你打算就這麼放過她?”

賽亮不願隨他車軲轆,上樓前說:“指控偷盜也得講憑據,等你人贓並獲後再說吧。”

“可是二嫂很生氣,是她支持我找這女人算賬的!”

“你二嫂沒保管好私人財物,應該承擔主觀責任,那些錢就當做善事捐掉了,希望那小偷迷途知返,好自爲之。”

今天這頓鬧規模不小,佳音花了將近一小時打掃戰場。宋引弟衝完涼,估計氣消了,肚子開始咕咕響,可飯菜已經涼透,她也不高興吃賽家人剩下的,打算煮碗麪條對付,自己去廚房做了一斤手擀麪,用番茄雞蛋絲打滷,又烙了兩張香噴噴的黃油烙餅,見冰箱裡有甘蔗粗的山東大蔥便拿了兩根,先將餅子鋪開,灑上厚厚一層肉鬆,大蔥放上去裹成兒臂那麼粗的卷子。一口面一口餅,吃得呼而嗨喲,酣暢淋漓,不到五分鐘風捲殘雲幹精光,湯汁也不剩一滴,拍着脹鼓鼓的圓肚皮,像飽餐過後的母蛤、蟆,痛快地連打兩個大飽嗝,接着吩咐佳音:“大媳婦,你收拾完到俺屋裡來,四媽有事商量。”

佳音料她不肯善罷,大概想借剛纔的糾紛謀事,不想驚動其他人,晾完衣服洗完澡,一個人悄悄去了。

宋引弟正端着個水菸袋美滋滋吸着,煙筒哼出咕嘟嘟的歌謠,配合她不住吧嗒的大嘴噴着團團白霧,令人聯想到重污染企業的排污煙囪。

佳音覺得自己可能吸入過量pm2.5,坐下不久便胸悶氣短,宋引弟不體諒她小臉發白,更公然說出一些嚇唬人的話。

“大媳婦,今天你男人和三弟跑我這兒撒野,是不是你和老二媳婦攛掇的?”

佳音咳嗽幾聲,擺手否認,順便扇開煙霧。

“四媽,這事都過去了,您也別再多心……”

“恩,你的人品自然靠得住,肯定是老二媳婦乾的,她身無四兩肉,心有千斤重,調三斡四一等一,老三也親口說是受她教唆纔來當炮灰的,這娘們就是隻狐狸精,等哪天老二不在,俺非好好整治她一頓。”

“弟妹不是那樣的人,您大度些,別跟晚輩計較。”

“他們都踩到我頭上來了,不計較行嗎?你都看見了,老大老三聯手打我,那陣勢,比過年殺豬還齊心,我看他們就想弄死我!”

“珍珠他爸從不打女人,真要動粗,您會安然無恙嗎?反倒是貴和,被您打得鼻青臉腫,據說大牙都鬆了好幾顆,他還沒結婚,萬一破相怎麼辦?”

“他一個男人破相咋的?你們都把他當丫頭慣,怪不得他會養成這副臭德行!”

宋引弟煙槍暴躁的敲在牀沿,放話不再跟佳音爭論此事,佳音預感不祥,挺怕她換話題,果不其然聽她說:“老三和老二媳婦欺負我是窮人,什麼屎盆子都敢往我頭上扣,也是,如今這年頭有錢纔是大爺,俺沒錢,所以被當成吃閒飯的,成天挨白眼吃刀子。噯,他們想沒想明白啊,這房子是我老頭子留下的,照道理我纔是這裡的戶主,土地公走了,還有土地婆,輪不到小鬼耍橫!”

佳音猜她打算製造事端反客爲主,不由得牽筋縮脈,心絃緊繃。宋引弟當她是老實人,準備當做傳話筒使用,噴出一個菸圈後,用竹片蘸水熄滅煙筒,裝出很和藹的神氣。

“大媳婦,四媽沒文化,可行走江湖半輩子,多少還有點見識。書沒看幾本,法律法規卻知道得不老少。俺是你公公的老,他死了,俺是遺產第一繼承人,這房子至少有俺一半。”

佳音臉色由白轉青,忍怒道:“四媽,您這是什麼意思?”

宋引弟不容她說話,立刻拿大嗓門鎮壓:“這是國法規定的,你不信可以去問老二。俺本來想只要大傢伙和和氣氣過日子也犯不着爭房產,可是秀明他們太過分了,一個個腰裡別扁擔,橫行霸道,俺再不出手,這氣得受到哪年哪月去啊?所以俺準備利用國家的好政策,好好維護俺的正當權利。回屋去告訴你男人,讓他明天備好材料,跟我去房管局走一趟,俺得要回屬於俺的那一半產權。”

善良之士永遠推測不出無恥之徒的想法,因爲前者站在天使的視角,後者使用魔鬼的思維。

佳音爲宋引弟蒙面喪心的要求而震驚。身爲妻子,她背叛丈夫私奔在逃,身爲母親,她拋棄兒子不聞不問,從未爲家庭付出,還留下深深的傷害。然而十七年後,她不但厚起臉皮回來,還囂張無忌索要房產,如此歹毒,還有什麼顏面可講?

她當即放棄斡旋者的立場,站到惡人的對立面聲斥:

“四媽,您真這麼做就太過分了,這房子是賽家傳承百年的祖業,您才和爸爸做了幾個月夫妻就想分走一半,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怎麼說不過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管終生,老賽拍胸脯保證要照看俺一輩子,你欺負他死人不會說話,想替他反悔麼?就算他本人反悔,他臨死前還一直和俺保持婚姻關係,從法律上講,俺就是能繼承他一半的財產。”

“您要這房子做什麼呢?”

“哼,等俺拿到一半產權,不光俺可以名正言順住下去,俺們勝利腰板也能挺直些。你打量俺不知道呢?他那四個哥姐脾氣一個比一個臭,動不動吆五喝六甩臉子,還有你家珍珠,仗着她老子撐腰,也一貫沒大沒小撒潑整人。俺們勝利老實,跟家裡人說話低眉順眼,嗓子都沒打開過,分明把受壓迫當成了習慣。俺心疼,不能再讓兒子窩囊過活,俺坐正以後,這裡就是俺們娘倆的地盤,看誰還敢欺負人。”

佳音心急:“您這話更沒道理,家裡人對小叔子掏心掏肺,我和珍珠他爸更是拿他當兒子照看,珍珠小勇有什麼他就有什麼,只多不少,哪兒存在欺負一說?而且爸爸生前留下遺囑,已分了一份房產給勝利,他本來就是這裡的主人,用不着您替他爭。”

宋引弟驚喜:“真是這樣?那更好,這房子俺佔一半,另一半俺兒子又佔一份,俺們娘倆就成大股東啦。今後誰不老實,想讓誰滾就讓誰滾,那才痛快哩。”

“四媽!”

“你別跟俺急,吵架打架你都不是對手,乖乖回去跟你男人彙報,就說這房產四媽要定了。他捨不得房子也行,準備五十萬來交換,一週內湊到錢,俺就放棄遺產繼承權,不然咱們法庭見。”

佳音明白撕逼無濟於事,忍住撕裂胸口的怒氣告辭,剛起身,又聽她補充:“你是懂事的人,要想家裡風平浪靜,不該說的就別亂說。這事你和老大商量着辦,少到勝利面前嚼舌根,俺不想讓他爲難。”

佳音扭頭諷刺:“你還顧及勝利的感受?”

宋引弟理直氣壯道:“那當然,他是俺親兒子,俺不顧他顧誰?”

佳音不計形象地冷笑:“你真爲他好就不該這麼做,以前我還挺同情你,現在看來你根本不值得原諒,有你這種母親是勝利這輩子最大的不幸!”

她認爲“打人三日憂,罵人三日羞”,原則以內的矛盾一概謙讓解決。但明智之人絕不能寬容惡徒的無禮行爲,這對雙方都有害,損傷前者的尊嚴,助長後者的氣焰。她善良卻不愚昧,眼下宋引弟企圖敲詐勒索,從任何角度考慮都不能接受她的條件,務必好好同丈夫商議應對之策。

不過,如何將此事告知秀明也需要一定技巧。

她在客廳思籌一陣,勝利和珍珠嘻嘻哈哈開門進來,各自提着幾大包吃食,滿身油煙味證明他們今天在小吃會上大飽口福。

“大嫂,這是給家裡人買的,有大哥喜歡的肉糉和烤魷魚、三哥喜歡的蚵仔煎、彰化肉圓、這個蜜汁燒烤和麻油雞是姐姐的,另外還買了些蘋果酥、蘿蔔糕、生煎包、炸雞排和大腸包小腸,麻煩您放冰箱裡,明天分給大家吃。”

勝利將小吃交給佳音,留出一袋往英勇屋裡拎,估計是相敬宋引弟的。佳音心裡不是滋味,又聽珍珠打小報告。

“媽媽,小叔可在乎他親媽了,我們逛會展時,他看見一樣好吃的就說‘這個我媽肯定沒吃過,買點給她嚐嚐’、‘那個看起來不錯,也帶些回去給她’,表現得像個大孝子,連辛向榮都看不下去,悄悄跟我說,‘你小叔纔跟他媽媽相處幾天就不計前嫌,舐犢情深啦,他的心是金剛石造的吧,這分明是聖母和二貨的綜合體呀。’,聽得我連連點頭,再看小叔叔都覺得他臉上刻滿了傻字。”

說話途中景怡下樓取東西,知道這些話會讓大嫂氣悶,便插嘴轉移視線。

“你把辛向榮也叫去啦。”

“是啊,會展上好吃的太多,多個人分着吃才能多嘗幾種,不然肚子哪兒裝得下。”

珍珠不懂姑父的用意,又將話題扭回去,向母親抱怨:“您說小叔又沒喝過宋引弟幾口奶,長這麼大也沒見上一次面,怎麼宋引弟一回來他就坦然接受啦?真奇怪。”

佳音嘆氣:“他是聽你爺爺的話纔對四媽好的,其實是在孝順你爺爺。”

“這也太牽強了,反正我不能理解。”

景怡怕她們母子對勝利生怨,替他分辯:“你心智還不成熟,對你小叔瞭解不夠,履行你爺爺的遺命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做爲家裡的老幺,在家一直處於從屬地位,被動接受家人們的愛護關照,小時候或許會感到幸福,但隨着年齡增長,必然產生被控制的壓抑感。男孩子多少都有英雄情結,少年時代總盼望快快獨立,早日成爲男子漢,爲他人遮風擋雨,可是家裡由強勢的兄長們掌控,他的意願難以實現。這個時候四媽的出現剛好爲他製造了機會。我們覺得她缺點多多,百無一用,但對勝利來說卻是理想的保護對象。他能從她那裡感受到強烈的優越感,又能通過關照她體會到相當的成就感,進而實現自我滿足。這感覺很容易上癮,別說未成熟的孩子,就是成年人,沒有高深的智慧護航也會淪陷,所以社會上纔有那麼多假借慈善名義詐騙的案例。”

佳音與景怡不謀而合,點頭道:“你姑父說得沒錯,如今勝利就是上癮的症狀,他內心真正想做的並不是四媽的兒子,而是她的保護者。那孩子太善良了,比一般人更容易上當。”

珍珠冷嘲:“我看他只是蠢而已。”

人心氣不順就想借故發火,佳音把子女當私有物品,不像對旁人那般尊重,看不慣她做臉做色的模樣,立刻大聲數落:“你有什麼資格說你小叔?人家起碼懂孝道,自己吃好吃的,也不忘給媽媽帶一口。你呢?經常出去大吃大喝,卻連一片餅乾都沒給我帶回來過,蜘蛛精投胎,滿肚子都是絲!”

珍珠又冤又氣:“媽媽不講理,我常給家裡人帶吃的,哪裡自私啦!之所以沒給您帶,也是因爲您對吃不感興趣。您看您平時除了一天三頓飯還吃過別的東西麼?就是帶回來您也讓給其他人吃,我還落個費力不討好!”

“我吃不吃跟你帶沒帶是兩碼事,真正孝順的人心裡時刻裝着媽媽,無論怎樣都會有所表示,就算受了委屈也會因爲體諒媽媽默默遷就,而不是絞盡腦汁強詞奪理。”

“媽媽!”

“夜深人靜的別學鬼叫喚!我一聽到你尖聲尖氣嚷嚷就起雞皮疙瘩,快洗澡去,渾身醬油味兒,臭死了!”

珍珠拖着重步氣鼓鼓走開,走到浴室,發現秀明正在裡面洗澡,便想出個報復母親的惡作劇,跑回廚房對佳音說:“媽媽,爸爸讓您給他拿毛巾。”

佳音信以爲真,去臥室找毛巾,珍珠又溜到浴室門口敲門說:“爸爸快開門,媽媽說她想跟您一塊兒洗澡!”

等秀明裹着浴巾開門,小丫頭早逃回自己屋裡去了,他見了妻子奇道:“你不是已經洗過澡了嗎?怎麼還洗?”

佳音也奇怪:“你不是讓我給你拿毛巾嗎?”

“沒有,我拿了毛巾啊。”

“又是這死丫頭。”

她衝女兒的臥室瞪眼,見丈夫“坦誠相對”,忽然想起剛纔正在思考的問題,機敏地將他推進浴室,關了門問他:“你今晚精神還好嗎?”

“你說啥?”

秀明正拿蓬頭沖洗頭髮上的泡沫,怕水珠濺到她,特意退後些,沒聽清她的話。佳音靠近一步,重新問:“又打又鬧折騰半天,你累嗎?”

提起剛纔的事秀明便憋不住火,甩掉溼毛巾,用手胡亂攏了攏頭髮,臉綠得如同吃了十隻蒼蠅,低聲咒罵:“累什麼呀,我現在就像吞了塊燒紅的煤炭在肚子裡,火大着呢。要是能穿越到一九三幾年,立馬參軍上戰場,殺幾百個小鬼子泄憤!”

文盲屌絲男大多熱愛抗日神劇,他每年少說要看十來部,對手撕鬼子,單槍掃碉堡,鋼刀劈斷小鋼炮等腦殘情節極爲癡迷,每到暴躁時分就拿這些橋段意淫。

今天怒氣尤甚,洗完澡,穿衣服時仍在詈罵:“我們家最近是不是撞邪了,怎麼攤上這號煞星,看那娘們凶神惡煞的嘴臉,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頓,就她那樣還配做女人?要說年紀也不算大,居然把自己搞成這幅德行,幸虧爸不在了,否則見她這麼鬧,全身血管都會爆裂!”

他激忿填膺,佳音更不敢直言,於是依計行事,低着腦袋掰着手指說:“你精神既然那麼好,那待會兒幫我暖暖被吧。”

“暖被”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指代牀笫之事。

秀明不料妻子會在此時提要求,頗感滑稽:“你還有心情幹那事啊,真會苦中作樂。”

“你不願意?”

“不是,這都快到夏天了,你還說暖被,有點奇怪。”

“那說降火行了吧。”

秀明聽她語氣變生硬,明顯生氣了,忙爲他的磨嘰道歉,又問:“你有什麼火氣呀?也是爲宋引弟的事兒?”

佳音點頭:“剛纔宋引弟把我叫去談話,我聽了她的話,心裡像油炸似的,難受得要命。她實在太不講理了,我長這麼大沒遇見過這麼無恥的人,現在胸口悶頭髮暈,血管八成已經塞住了,氣浪一陣接一陣從腳底涌上來,腦門也鑽心的疼,再不做點什麼瀉火,今晚也許會吐血。”

她一手撐住牆壁,一手猛捶心坎,敲得胸腔悾悾作響。

秀明嚇得不輕,忙一手抓住她捶胸的腕子,一手摟住她的肩膀:“珍珠媽,你可得挺住呀,別爲那起小人把自個兒嘔壞了。咱們提得起,放得下,算得到,做得完,看得破,撇得開,心平氣和,五體安康。你聽我勸,別生氣啊。”

佳音皺起眉頭:“別廢話,剛纔說那事你做不做?”

“做,肯定做!”

秀明一把脫掉T恤,小心握住老婆肩膀安慰:“老公是老婆的依靠,你有怨氣別憋着,全衝我撒,我一定使出渾身解數幫你降火。”

夫妻回到臥室,你來我往纏到深夜,佳音估摸着是時候了,便在丈夫臂彎裡講明情形。

秀明聞言驚怒,掀開被子要找宋引弟算賬。佳音好容易哄得他脫光躺下,怎能放他穿起衣服上戰場,使勁拉住勸:“他爸,你先還叫我冷靜,怎麼自己又衝動了呢?家裡才消停不久,你再去點火,今晚全家都別想睡覺啦。我們年紀大的扛得住鬧,孩子們卻經不起嚇唬,宋引弟有一點還算明白,知道這事得瞞着勝利。他正處在升學的關鍵時期,事情鬧大影響到他的精神狀態,明年就考不上好大學了。”

“那怎麼辦?總不能依了她吧,這女人就是頭母狼,不及早消滅,會啃光我們全家人的骨頭!”

秀明捶牀大罵,無奈牀墊軟,拳頭使不上勁。佳音善以繞指柔克制百鍊鋼,拍着他的背脊安撫:“你急也不在這一時,等明天跟家裡人商量商量,大夥兒一塊兒出主意,總能想到對策。”

“唉,我這心裡跟瓦斯爆炸似的,再等一夜都燒成灰了。”

“那我再幫你降降火?”

佳音羞澀低眉,主動倒向丈夫胸膛,軟玉在懷,秀明不便動怒,摟着她,有點害臊。

“珍珠媽,你今天接電源了?勁頭這麼足?”

佳音輕輕捶他一下:“你呢?電量耗盡,不敢接招了?”

“嗨,你男人是武松,哪怕你如狼似虎,走,咱們再上景陽岡溜溜去。”

“哈哈,這俏皮話從哪兒學來的?不會是貴和教得了吧。”

“網上看到的,這是開場白,還有謝幕致辭,待會兒一起說給你聽。”

一樓被浪翻滾,二樓三樓也在上演激情燃燒的歲月,要說這禁果不光銷魂,藥用價值還極高,高興時能拿它助興,生氣、窩火、鬱悶、恐懼、憂傷時也能拿它調解,隨便做一做,煩惱跑光光。只一點不好,果子得兩個人吃,一個人沒得吃怎麼辦?那該鬱悶還怎麼鬱悶,該憋屈還怎麼憋屈,譬如賽家的苦逼光棍男貴和。

今天他的運氣像條拋物線,剛上漲停板就直奔跌停板,被宋引弟一頓暴打,眼睛一隻腫一隻青,嘴角一邊開裂一邊血紅,臉上更似蓋章一樣佈滿淤痕。他怕毀容,沒敢照着鏡子上藥,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抓住當天剩餘的十幾分鍾給郝質華打電話。

“郝所……”

聽到他哭喪的聲氣,郝質華很後悔,她剛爲解除煩躁到小區內狂奔十五圈,結果那些熱汗都因賽貴和這通電話白流了。

“你幹嘛?”

她摔掉毛巾,態度兇悍。

貴和持續哀憐的音頻:“郝所,我捱打了。”

這話喚起她的緊張:“你怎麼了?”

聽他泣訴原委,緊張感頓時轉化成十倍的暴躁。

“你活該!誰讓你跟女人吵嘴打架,身爲大男人,沒一點胸襟度量,挨頓揍還哭鼻子,快滾回你媽懷裡吃奶去吧!”

“您別隻顧着罵人呀,我又不是爲捱揍難過的。”

“那爲什麼?”

“……宋引弟下手毒辣,拳頭專往我臉上招呼,打得我臉腫眼青牙齒鬆,都能跟豬八戒稱兄道弟了。您不知道,這張臉是我自信的來源,也是我追求您的最大底氣之一,要是破相了,起碼損失一半競爭力。”

“你別胡說了,快洗洗睡吧。”

“我是認真的,假如我長得難看,醜到趙國強那種水準,哪怕比您小二十歲也沒勇氣追求您,只敢躲在陰暗角落裡偷偷張望,生怕您看我不順眼。萬一這假設成真,您還會要我嗎?”

“…………”

“人家說世界上最遺憾的事是沒在最好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我已經錯過美好時光了,如今又不能把最好的自己獻給您。唉,將來我們交往您也會爲我殘破的容顏懊悔吧,後悔沒在我毀容前接受這段情,就像一首唐詩所描述的那樣: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郝所,您怎麼不說話呀?該不會睡着了吧?”

郝質華被他那些雷人語錄轟炸,怎麼可能睡得着?沉默是由於怒氣阻塞喉管,捶胸頓足也難克化。她拉開運動服拉鍊狠狠扇風,控制右手力度,以防捏碎手機,滿溢殺氣地問:“你有你四媽的銀行賬號嗎?”

“什麼?”

“我想發筆獎金獎勵她這頓打,再發筆佣金,請她直接殺了你!”

“郝所!我對您的絕情表示震驚!”

“我也對你的愚蠢表示震驚,不用洗洗睡了,打開窗戶跳下去吧,注意頭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