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擺筵席……
其實也擺不出多大的陣勢。
這麼個跟施工項目部一般大小的臨時院子裡,七八張桌子,有幾張還是臨時把整張木工板給釘起來砌成的,真的拿磚頭墊了一下不平的桌子角,隨意的鋪上桌布就是餐桌。
桌上的菜也是田螺哥帶着幾個廚師幫手和食材一起上山來做的,幸好輪流都有廚師在六哥家做飯,那竈臺倒是廚師們都習慣的大火,所以味道是分毫不差,原本就比這幫年輕人大一些年紀的田螺哥胖了一些,依舊笑眯眯的擦乾手,抓過桌上的一支菸給自己點上,伸頭聽大家對味道好壞的評價,那就夠了。
就好像看不出來他其實是有好幾家飯館餐廳的老闆一樣,沒人能想到這些鬧嚷嚷的幾桌人周圍坐的是誰。
剛賣掉四家夜總會,關停三家娛樂會所,正打算重新回渝慶搞量販KTV的曹二狗現在手裡握着兩千萬多現金,很難得今天是一個人沒個嬌娃陪着,專心致志勸酒喝;
阿林沉穩的避讓曹二狗的酒杯,任他怎麼勸,都是慢吞吞的只喝一小口,偶爾回頭看陸文龍那邊有什麼情況,現在年產值一億七千萬的摩托車整車生產線其實在渝慶也不算多大,但是他走得就好像這股性格一般穩定;
小白也沉穩,臉上的笑跟貼在那一樣,幾乎成了職業性的笑容,八家賓館,一座大型酒店,外加兩個招待所以及各自餐廳還有一系列配套,光是員工都近千人,最不聲不響穩打穩紮的累積資產財富的就是他,有時跟阿林對對眼,就相互自斟自飲的喝小半杯,隨時保持清醒;
楊森跟標槍似的挺直了背坐在桌邊,極少沾酒,隨口跟阿光閒聊,卻目光到處睃視,經常接電話的卻是周邊小弟在山腳或者別處放風的迴應,作爲掌管了所有能打能殺弟兄的他,可不願這會兒所有弟兄都在聚餐時候給人一鍋端了,六兒都才放出來,世道也不那麼安穩,當然他也打算抽空找陸文龍和餘竹問個辦法,如何把這些人手保存下來,他覺得就此散了還是可惜;
阿剛,猴子,周杰都是建築建材老闆了,論資產不比幾個哥哥小,這會兒聯手跟林聰一起捉弄李萬機要灌醉他,因爲這小子打算找大家借錢,數目不算小,上千萬保證金拿去獲得某個移動電話的地區總代權,算是呂四這次回來從香港牽的線,如果能成,原本專注於開萬機通訊營業店的老十一就要做大做強了,所以關鍵要把掌管了大家所有財務數額的林聰拿下,於是李萬機仗着酒勁反撲的勁頭也很大。
江小船和王猛陪着洪景明喝白酒,這仨都是能喝的,但喝得都慢,老洪今年能做到兩個億的營業額,但他還是不滿意,這比起他之前的品牌真不算什麼,但現在飲料市場羣雄並起,當年獨霸天下的大好時機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不過好在這個龐大的圈子架構裡對他的支持很大,江小船剛剛答應再組建一家雙方投資的物流產業專門負責百分百飲品的所有渠道投放,王猛則帶來個他不熟悉的業務,最近到影視基地拍攝的一些劇組主動提出可以爲飲料做廣告,他不知道該問三嫂還是問老洪。
麻凡回了平京國家隊,老十六十七在遠方,阿生不會出現……但所有這些人,加上蘇文瑾和湯燦清分別招呼的兩桌女眷們一起,組成了圍在陸文龍身邊最強力的支撐。
陸文龍讓楊淼淼帶着孩子陪在母親身邊,讓小虎牙給婆婆細聲細氣的挨個介紹那些坐在桌邊嘻嘻哈哈的年輕人都是誰,明瞭有些林慧桑似曾相識的面孔都意味着什麼,也算是瞭解了兒子這些年在做什麼。
她懷裡抱着點點,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他……當了冠軍回來,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反正我呆在朋友那裡幫忙帶帶他們的孫子什麼的也很安逸,就不來打攪你們……直到聽說他出事癱瘓,我纔回縣城想去找你們,可到處都大變樣,我就回了老家,這次聽縣城裡面好多人說他坐牢……我遇見蔣……”好像那個蔣家姑娘的確沒有看見,林慧桑就止住了嘴。
楊淼淼撇嘴:“就是二姐把阿龍撈出來的……可她,唉……”
陸文龍陪幾位老人,陸成凡得了消息兒子出獄,他還在別處呢,來不及趕過來,荀老頭很淡然,他這一輩子坐過多少次班房,都不記得了,解放前到現在,各種牢房都呆過,簡直不當回事,所以閒庭信步的拿筷子頭蘸點白酒給瓜瓜嘗味道。
反而是難得做聲的龐爺,帶着有些浮腫的眼泡,拿扇子輕輕拍陸文龍肩膀:“魚跟熊掌,永遠不可能兼得,你想把攤子做大做強,讓所有弟兄都過得舒心快活,那你必然就要扔掉一些東西。”
陸文龍默然。
龐爺手裡是一把鵝毛扇,原本要是瘦骨嶙峋的荀老頭拿起來估計還有點仙風道骨,他拿着始終有種彌勒佛般的不正經:“我是個小地方的人,到現在依舊是鄉巴佬縣疙瘩,刀兒匠當年收了我的時候沒吃沒喝,到處兵荒馬亂,是師父和弟兄們給了我一碗飯吃,才活下這條狗命。”
陸文龍聽出點含義,收回自己是不是真該扔掉一些東西的發散思維,專心聽。
龐爺語調平緩得就好像在說別人:“自然災害,政治運動,一直都在接二連三的發生,我收了你鍾叔,就好像當年我被師父撿起來一樣,他爲了一塊番薯把鐵釘砸進別人腦袋裡,就爲半個巴掌大幹癟癟的一塊番薯,他實在是餓慌了,爲了活命,人就會這樣……所以纔會抱成團,兩個人總能搶過一個人,十個人總能搶過一羣饑民,被打擊過的刀兒匠到我手裡,那會兒居然又有十來個人,我們都活下來了。”
扇子指了指推杯換盞,但目光都有意無意看着這邊的兄弟姐妹們,龐爺有點笑意:“我要說的就是,彼一時此一時,那時是爲了活命才聚衆抱團,多少前輩都告訴過我們,一旦酒足肉飽,就會飽暖思淫慾,人心思變,你的確在這個事情上花了最多心思,他們都跟着你沒太變,可天地已經變了,這個國家已經變了,從小縣城一路走來,這過去十來年簡直就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吃飽已經變成吃好,以前挖空心思提心吊膽才能搞的那些鋌而走險,現在到處都能做工賺錢……再抱團,官家就會覺得有威脅了。”
陸文龍眼睛眯了一下:“所以刀兒匠也沒了存在的必要?”
龐爺一貫的滑頭:“舵爺……從來都是荀老頭的念想,但現在我看他成天抱着你的孩子,你進去的時日裡面其實坐立不安,現在那副模樣都是裝的,生怕你給運動丟了命,更怕你跟蜀都那些老角色一樣,乾的都是越來越殺頭的生計!”
陸文龍眯着的眼睛都亮起來,龐爺哼哼:“窮的時候還好說,現在到處都能看見錢,富人也多起來……心裡面的引子也給挑高,道上的人越來越兇險,再也不是我們曾經給你講過的那個袍哥了。”
陸文龍的心情突然就有點沉重。
袁哲也是這麼跟他描述的,和龐爺那點墨水底子都鋪不滿的水準相比較,這纔是學高八斗:“整個社會金錢的慾望已經被徹底激起來,背離主流社會的秩序規則,會讓人產生非常浮躁的心態,很難靜下來腳踏實地的做事,你起碼還在做實事,可幾乎各處的有組織犯罪已經是徹底價值觀的轉變,社會的陰暗面在被無限的放大,這纔是最值得深思的地方。”
陸文龍給嚇一跳:“沒這麼嚇人吧,我看到處都還熱火朝天,生機勃勃的模樣。”
袁哲看的角度跟高度都不一樣:“爲了在短時間內積聚起國家整體實力,整個國家都上足了發條,有些大幹快上的節奏,中間必然留下很多死角,更憂慮的是貧富差距在劇烈拉大,就這麼短短的十來年時間,社會底層弱者向上努力的途徑已經日益艱難化了,你回想一下,你這樣不需要學歷、背景、平等公平的想出頭機會,放到現在,幾乎已經不可能複製你當年這些作爲……這對社會龐大的底層民衆是何等絕望?”
陸文龍洗耳恭聽:“你這麼說起來,好像很危險很嚴重的樣子,未來的出路在什麼地方呢?”
袁哲真的是學者:“這就是所謂的撥亂反正,國家現在就是一輛高速列車,先解決西方強國用兩三百年時間解決的國家強盛問題,濃縮到二三十年裡面,這中間的簡單粗暴可想而知,整體看着很好,似乎也歡欣鼓舞,但細看每個細節,就驚心動魄到慘不忍睹,這該怎麼辦?這就是你的責任……”
“你已經是掌握了經濟財富,社會資源的中流砥柱,就應該用你在這場高速盛宴中獲取的財富跟資源,潤澤每個細節角落,改善民生,增加就業,消除社會不安定因素,把自己的思維模式徹底從那個無法無天或者跟政府對立的心態轉變過來。”
“這或許……纔是你們那個什麼舵爺的新時代做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