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纔想起我並沒有和柳依依說我是住在哪裡的,她一定是以爲我在蕭義兄的宅院裡,她去不太方便。我忙笑笑:“是啊,是我一個人的住處,你去就知道了。”
“好,就依姐姐。”
沒料到柳依依什麼都不問,而是順其自然——既然我說了去了就知道,又有詢問的必要麼?柳依依這份隨意的坦然也令我對她刮目相看,柳依依——果然更是不一般的女子了。望着這一大片桃紅杏白,楊柳吐翠,我不僅吟道:“三春獨缺夢難回,一瓣殘枝尋景瑞。獨秀紅塵鬧中寧,掩映雙嬌問芳菲。”
“好啊,賞的美景,又聞姐姐別有深意的好詩,內中韻味實在讓人感嘆,真是不虛此行。”柳依依一笑,對着手裡粉白的杏枝,吟道,“人生得靜棄塵囂,廟庵三春看廣袤。無垠背後思紛擾,有誰更把錦繡拋?”
“無垠背後思紛擾,有誰更把錦繡拋?妹妹,真不知道你竟然有此胸襟了,真叫姐姐自愧不如……”後面的話,我實在說不出。
“姐姐,我不過是說出你沒有說出來的話而已。你的性情,你的追求……你是更爲淡泊的,難道我還不知道麼?你不過是身不由己而已。你的芳芳,你的心思,並不在你的擁有當中,是麼,姐姐?”柳依依彷彿咄咄逼人。
“我……我無法擺脫什麼,宿命如此。”我想我沒有說錯。
柳依依感嘆:“姐姐,你飛入衆多女子仰慕的王府,我依然流入煙花,與人陪笑,這就是宿命吧。都是命,由不得人的。”
看來,各人有個人的苦,只不過都是裝在各自的心中,旁人不知道罷了。本來我不想在這個地方憂懷這些俗事的,結果還是被柳依依引的悲傷了。我強壓難過,對她笑:“妹妹,她們快要做下午的功課了,我們去參佛,然後就回去,可好?”不希望面對繁盛的春景感懷悲傷,希望得到佛的救贖。
“好的,姐姐。”
問惠靜師太要了一件青衣披在身上,掩住了騷動的煩亂心境,我緩緩步入寶殿。跪在蒲團上,我完全進入我的境界。
“我許久不曾來看你了,佛。”我似有愧意。
“傻孩子。”佛笑,“你一直沒有離開。”
佛何以知道我心?我擡頭,沒有開口,佛點頭:“明白。”
我感嘆:“你都懂的。”
“不懂何以成佛?”
“那你留下我吧。”
“該留的自然會留,不該留的不留。”
“你試試,用你的法力,和你的智慧,留我。”
“凡事自有定數,不可強求。你是我的孩子,你遲早會來我處,但不是現在。”
我知道我的心歸於佛,可我真的也想要我的身也歸於佛,我請求佛:“你既然一切明瞭,何不早日度我?你總該知道,我願意歸於平淡,不喜這崢嶸歲月。”
佛搖頭:“並不是我度你,而是你自度。你不能徹底超脫,我也無力。”
“你不是佛麼?”我不滿。
“佛只做該做的事,而不是逆轉。”
我的目光中帶了鄙夷:“你如此,我怎會信你。”
“那是你的事,和我無關。”佛一臉的慈祥肅穆,絲毫不爲我的話所動。
我難過:“你……你怎麼如同我這般的軟弱?”
佛也有些微的難過:“孩子,世界本就如此,你不能改變的,我同樣不能。”
“你不是佛麼?你不是萬能的麼?”
“我是佛,佛也是我。但我不是扭轉乾坤的佛,不是改天換地的佛。其實,你也是佛,是你心中的佛,你卻不能改變什麼的,不是麼?佛又如何?佛是看着無奈卻不能改變什麼的軟弱,是順應自然發生的觀者。佛所做的,就是看着,等待,不是去改變,更不是去叛逆。孩子,佛不能拯救世人,佛能夠做的是去感化世人,希望世人自救。你懂了麼,孩子?”
佛的苦口婆心讓我熱淚盈然,我明白了該繼續的還是要繼續,若要改變,只能是靠自己。我癡癡看佛,吶吶問佛:“我……我什麼時候才得以解脫?”
“該走的路,不走過不去;該過的河,不過就無法到達彼岸。”
佛的話十分自然,如同沒有說一樣,他回覆了安然的姿態。我也明白了許多。虔誠地對佛跪拜,我起身。
扭頭看到柳依依,她一臉的虔誠。想來她也有她和佛的對話。又看大殿中的衆人,無論道高望重的師太,還是剛入佛門的小尼,她們都有和佛的對話吧,不過一切都裝在個人的心中。
心中有佛,佛在心中。
和柳依依相攜着,回到師太的禪房,然後和師太告別,離開觀音庵。
柳依依是第一次到我的蕭宅,一臉的驚異不定,彷彿這裡不是真實的所在:“姐姐,這裡真的是屬於你一個人的麼?”
看她的神情,我也有些許的迷茫,這裡是屬於我,只是這個屬於對我來說也是牽強,我只能笑着:“是的。”我承認是我的,只是我也不過是第二次來,一切都是陌生。我——第一次在的時間僅僅是一天一夜,我不知道這些該怎麼和柳依依說得明白。
我拉她坐下:“我們先歇息,一會兒我自會講給你聽。”
柳依依的目光中還是驚異不定,一雙眼睛四顧打量我的房間:“姐姐,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有這樣一處宅院,突然的就身處其中,恍若夢一般。”我明白她的意思,是這房間的豪華讓她吃驚了。而我當初走進來的時候,何嘗不是她這樣的驚異?
青青走進來,施禮道:“蕭夫人,晚飯已經備好,請用飯。”
“好。”
我攜了柳依依起身,轉過錦繡牡丹的屏風,來到豪華的餐桌。只有我們兩個人,餐桌上卻擺滿了美味佳餚,看上去不僅僅是一種奢侈,還是一種浪費。我看到柳依依的眼神有些複雜,而我……何嘗不也是複雜的心情?我在落紅坊的時候,那怕是奉陪最高貴的出手闊綽的客人,媽媽都捨不得這般鋪張。我想身處金玉樓的柳依依,和那時
的我不相上下,這樣豪華的奢侈她也沒有遇到過了。而我的蕭宅,在我不在的時候,僕人就做了這樣的安排,一切都不用我費心,她內心的波動可想而知。
看她站立不動,我拉她:“妹妹,都一整天了,我們用飯吧。”早晨急着趕往觀音庵,中午我們兩個用的是素齋,又因爲各種心情的交織,都沒有好好用點齋飯,此時真的有些餓了。
柳依依看我一眼,含笑坐下:“姐姐,只有我們兩個人,這樣多的菜餚,不是浪費的麼?”
我搖頭:“這些不屬於我管,你只管揀喜歡的用就好。”我並不是故意賣弄什麼,確實是真的,我什麼都不用管。這裡的一切費用都是尹旭安排,根本不用我插手。
富貴的好處也就是清閒,我只管享用不管其它。飯後,又在丫環的伺奉下,我和柳依依各自洗浴。柔軟的白紗帳輕輕飄逸,蒸騰起來的水霧瀰漫着,如同含混不清的夢囈。我輕輕褪去身上的錦繡羅裳,盈盈邁入飄散輕舞的清澈中。我的進入打破了寧靜的輕柔,澄清的水波盪起溫柔的漣漪,一圈圈擴散,如同少女氤氳開來的心思。
整整一天的風塵勞累了,將全身浸泡在溫熱爽滑的清水中,別是一種舒服。浴室中瀰漫着芬芳的香氣,繚繞在空氣中,和蒸騰的白煙水霧混合,飄忽迴旋,如夢如幻。寬敞的浴盆周圍雕鑄着各種花卉的圖案,亦有青青的碧草和穿梭的蝴蝶,還有大大小小的小鳥或展翅欲飛或呢呢喃喃。浴盆的底部還有各色漂亮的金魚,騰躍嬉戲,極盡妖嬈。而我,就是其中嫵媚的美人魚,用纖細嫩白的蔥蔥玉手輕撩水潑,如同和妙曼金魚口中吐出的氣泡互相呼應。
清波中有丫環灑進來的玫瑰花瓣,潔淨芬芳的花瓣被我撩起的清流攜帶,停留在我肌膚上,我目中有恍惚的笑意,輕輕拭擦如玉勝雪的肌膚。面對這一切,我心思盪漾,真不明白尹旭爲什麼也有如此縝密的心思,精心爲我安置這一切。無論怎樣,我還是感激他的。微閉眼睛,任憑遐思飄蕩,和着水霧和香氣縈繞在腦際,感受無窮幻想的妙曼。
忽覺有人影靠近,睜開眼睛看見素凌。她輕輕走近我身邊,用柔綿的手指爲我按摩:“小姐,整整一天的勞累,是不是十分疲乏了?”
我轉臉對她輕笑:“沒事。難得這樣出來,再累都沒有王府的憋悶來的厲害,不是麼?”
素凌展顏:“小姐,若沒有王府,這裡……這裡是怎樣的呢?無論怎樣,還是王府給與了小姐這一切。”她倒是懂得感恩,我欣慰中摻雜了些微的酸澀,如果我是千真萬確的沒有一絲他念的愛着尹旭,多好?
我點頭,再次輕笑:“是啊,如你所說,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同樣也有欠別人的情,想來今生我無法償還了。不過,感恩還是要有的,我也想還。我所擁有的最爲珍貴的,可以送給旁人的,也只有你了,再次感謝別人的時候,唯有你代勞了。”我輕聲笑語,十分輕鬆,心中卻是無邊沉重的不捨和難過,一雙眼睛犀利,緊緊看着素凌的反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