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陽在山,照得半天雲彩紅中泛藍,藍天薄霧,美豔難宣。北方的天氣還帶着幾分春寒,沈苾芃穿了一襲厚重紗衫,披着銀色緙絲披風站在鍾離墨的身邊,望着遠處輝煌的京城,感慨萬千。
“爹!我們走吧!”
“芃兒,”鍾離墨慈愛的看着沈苾芃,這一路上他使盡了計策,玩兒出了千般花招纔將君騫派來的影衛甩脫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究竟怎麼得罪這個厲害對頭的,一路上看她隱隱約約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每每問起來卻又不肯明說。許是女孩兒家的心思,等見着她孃親就由她孃親問吧。
“爹!”
“此去京城可想好對策了嗎?”
沈苾芃卻是一片茫然,搖了搖頭,她只知道孃親在宮中,卻不知道該如何混進那戒備森嚴的皇宮裡面。
鍾離墨神色凝重突然問道:“你義父……”
沈苾芃一愣,隨即道:“我爹爹……”她猛然意識到什麼,忙改了口道,“君騫說沈家現如今已經平反,義父不日就要回京,按着這些日子推算來,估計也讓就是這一兩天的時間。”
鍾離墨聽她喊着沈長卿爹爹順口至極,倒是喊自己這個親爹卻有些彆扭,一時間心頭黯然了幾分。隨即暗道這也難怪,沈長卿將自己女兒撫養成人自是萬分的艱辛,自己這幾年卻都做了些什麼?幾乎一事無成,連着天倫之樂也少了幾分。幸虧這個孩子也是長情的,一路上無微不至的照顧自己這個糟老頭子,讓他於這世態薄涼下享受到了父女情深。
只是此次進京,想要見到梅清一眼,更是困難幾分,想他與梅請情投意合,卻數次勞燕分飛。一時間心頭竟然難過萬分,身上的舊傷隱隱作痛。俊雅的眉頭狠狠蹙了起來。
“爹!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沈苾芃忙扶着他蒼老的手臂,隨即轉過身,“爹,我去取些藥來!”
“芃兒。”鍾離墨喊住了她,掃了一眼身後的馬車,早已不是君騫送給他們的那輛。
“爹?”沈苾芃停了腳步。
“芃兒,現如今既然進入京城就不能太過張揚了,我們先找一處地方避起來。大隱隱於市,爹的計劃是將這馬車在近郊變賣了銀子。你這身衣裳也要換了去,扮作尋常女兒家的模樣。
“嗯,女兒這便去準備!”
乘着天色尚未全亮,鍾離墨父女兩個扮作了進城賣草藥的鄉野父女,緩緩走進了京城。沈苾芃垂着頭。看着城門口那層斑駁的青石地面,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踏入了京城?寥寥可數的幾次入京,每一次都是那麼觸目驚心。
京城中依然繁華如故,東西坊市的店鋪接連不斷,好似他們的熱鬧並不受改朝換代的任何影響。
坊間打莽式的。走彩繩兒的招搖過市,城隍廟門口捐香火錢祈福的,到觀音廟求子的,小販們各色雜物件兒的,應有盡有。
沈苾芃頭上罩着藍色帕子,臉上帶着從楚天那裡偷偷拿了的人皮面具,穿着寬大肥碩打着補丁的粗布衣衫。整個人土裡土氣。畏手畏腳倒也不引人注目。她躲在了鍾離墨的身後,看着爹將那筐草藥擺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芃兒,”鍾離墨瞅了一眼來來往往的人羣,“越是這樣的地方,越能知道你想要的消息。”
他話音剛落,一邊幾個販夫像是爲了證實鍾離墨話語的正確性。嘴巴里便迸出一個父女兩絕對感興趣的詞兒。
“聽聞公告已經發了的,沈大人要回來了嗎?”
“可不是嘛!靖安侯爺親自帶着人收拾瀋家在京城中的那處老宅子……”
“嘖嘖嘖……靖安侯爺啊!聽聞已經成了國公了,嘖嘖……還不到三十歲……”
沈苾芃指尖一涼,他竟然回京了,這麼快?
鍾離墨似乎覺察出了女兒的訝異壓低了聲音道:“他們走的是官道。自然是要快一些,只是沈大人回京……”
沈苾芃咬着脣,心頭的牽念再也壓抑不住,上次一別不知道何時能見,此番見了面卻已經是物是人非。可是君騫這樣擡舉沈家的人,豈不又是將沈家拉入了世事紛亂之中。
“爹……”
“噓!”鍾離墨示意她不要急躁,聽聽旁邊的人在說什麼。
“沈大人素來剛正不阿……這下可好了……”
鍾離墨同沈苾芃又聽了一會兒,具是一些鄉野趣聞也無大的用處,這期間竟然也做成了幾樁買賣得了些銀子。
父女兩倒也不缺錢,君騫給的那百兩黃金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鍾離墨眼看着豔陽高照。知道女兒身子弱受不了,隨即收拾了攤子帶着沈苾芃轉出了城隍廟門口的坊市。順着一些背巷走了幾許。
尋着一處牙行花了幾兩瑣碎銀子盤下了一處極其破爛不值錢的院落,簡單收拾了一下勉強能住人,這樣倒也無人關注這對父女。左鄰右舍問起來便說是來京投親失了聯繫,不得已暫住京城等候消息的落難之人。
這樣子住了大約幾天的光景,那天在市井上聽到的傳聞卻真的成了真。沈長卿回京了,靖安侯爺君騫專程在城門口迎接,德隆帝下詔沈長卿官拜宰輔,負責革除弊政。
沈苾芃伺候着鍾離墨喝了半盞藥後,心頭的惶急溢於言表:“爹,這該如何是好?君騫明擺着將義父放在了風口浪尖之上,依着義父的性子,自是要得罪了那昏君不可!到那時想要脫身也是很難了!”
鍾離墨看着沈苾芃幾乎潤溼了的眸子,嘆了口氣,鍾離家的決計是欠下了沈長卿天大的人情。所以他纔沒有提議沈苾芃改姓鍾離的事情,沈長卿如今落入危險之中自己便是拼了命也要護着些。
“芃兒!現如今有一個一舉雙得的法子不知道可不可行?”
“爹,什麼法子?”
鍾離墨沉吟道:“我們去找他然後護在他的身邊,他性子烈所以更要有人從旁提醒,而你是他養活了這麼多年的女兒,更應該守在他身邊。不能看着他一步步淪入別人的圈套,而且這樣一來還能有很大的機會見到你孃親。”
“爹……”沈苾芃一頓猛然意識到什麼,“爹的意思是……”
“是的,他本來是將你養大的義父,你現如今易容重新認了他這樣的乾爹,以後以沈家小姐的身份行事想必更方便一些。”
沈苾芃緩緩垂下了頭苦笑:“爹!這樣的法子騙過別人倒是行,騙過那個人怕是不妥,他肯定能猜得到是我。”
鍾離墨緩緩擡眸看着女兒的表情:“孩子,能告訴我他究竟與你……”
沈苾芃心頭一慌,君騫滅了狄水部落一族的事實無可爭辯,爹又是狄水部落的首領。讓自己如何訴說與君騫在玉華山上的那些日日夜夜,更不用說她還懷了他的孩子。可是想到此處,她下意識的探手護住了腹部,垂着頭只是不說話。
鍾離墨嘆息道,又是這樣的神態,和梅清的性子很像,文弱中帶着幾分倔強。他隨即緩緩問道:“孩子,不管你發生了什麼,爹這些日子也看透了些。爹現在什麼也不要,只要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不要顧忌什麼部族紛爭,滅族之仇,那些都不是你的錯,多餘的責任你沒有必要扛在自己的肩上。孩子……”
鍾離墨慈愛的看着沈苾芃:“孩子,如果那個君騫對你是真的好,你跟了他爹沒有意見……”
沈苾芃猛然間呆在了那裡,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難不成爹認爲自己竟然喜歡君騫那個混賬?這讓她越發手足無措起來,她的窘迫卻是入了鍾離墨的眼眸。
“芃兒,爹看得出來你心頭苦,”鍾離墨將一邊的暖爐塞進了沈苾芃冰涼的手中,“只是你的心思爹確實不明白,既然你喜歡歐陽大哥爲何又要離開,你的心思是不是很亂?爹也看得出來那個君騫對你用情極深,只是爹想說的是,不要被自己騙了,你的心究竟在哪裡牽絆着,究竟爲誰停留着,你可要問好自己的內心再決斷。切不可悔一輩子,恨一輩子,至於上一輩恩怨情仇,爹是看淡了……”
他的眼眸掠過低矮的房檐,似乎看到梅清清麗的臉和溫柔似水的眸子,臉上擠出一抹微笑:“爹現如今什麼都不想了,只想帶着你娘好好活下去,只想看着你能幸福,你娘也一定這樣想的。”
“爹!”沈苾芃撲進了鍾離墨的懷中,鍾離墨扶着她的頭髮,“芃兒,明天爹帶你去見義父,我們鍾離家欠人家的情欠了這麼久不能不還。你要好好服侍你義父,還有那個君騫爹感覺一定不會傷你。相反……”
他苦笑了一下:“他出此下策定是跟丟了咱們父女的足跡,藉着你義父想要將你逼出來。若是我們父女一直躲着,君騫定會想其他法子逼迫,你義父勢必會陷入不利境地。躲着也不是辦法,想我這幾年在衡陽山養傷雖然廢人一個,但是陰謀陽謀卻也研究一個透徹,且助你義父一臂之力也好。”
“嗯……一切旦憑爹做主!”沈苾芃緩緩道。
鍾離墨幫沈苾芃擦去了她臉上的淚痕,笑道:“多大人了?還這樣哭哭啼啼,來,”他將一邊泡在藥水中的面具提了起來,“爹給你帶上!從此以後不可在他人面前稱我爲爹爹,你只記得這世界上只有你義父一個爹爹,我們一起將這出子戲唱活絡了。”
沈苾芃重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