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緣淺(26)

人定時分,華陰縣城。

穿梭在街市之間,徐旂頭戴一頂范陽氈笠,繫着一條白緞子征衫,將面容隱在其後,只露出一雙澄亮眼眸。

這般炎熱天氣下,似徐旂打扮者寥寥無幾,但好在夜晚行人稀少,倒也未有引起他人注意。

跨過一條條小巷,走過一間間堂口,徐旂朝着記憶中的地方步步邁進。

不多時,便見一憧高宅大府顯出模樣,定睛一望,正是徐府。

卻說今日白晝時分,徐旂與史進等人犯下那般大禍,如今還敢潛夜偷回家中?

上前敲了敲把手,徐旂又往門縫撇了一眼,見只有微光燭火亮起,方纔放下幾分警惕。

“甚得事情?”門房嘟囔一聲,慢悠悠提着油燈開了大門。

徐旂也自壓低嗓音回了一聲:“張老漢,卻是俺回來哩!”

言罷,只聽得噗通一聲,那門房張老漢驚得差點摔倒。

一把拉住徐旂,將他拖入門內,再死死關上大門,張老漢這才慌張問道。

“大郎怎得敢回家哩?因你犯下的禍事發了,老爺才從縣衙回來哩。”

雖然早有預料,但徐旂還是忍不住擔憂問道:“那惡官拿俺爹作甚?”

張老漢也是嘆息一聲,答道:“大郎莫不知哩,這般禍事在華陰境內發生,那縣大人自要拿人問罪,幸得老爺早有準備,給州里同僚去了告信,方纔免了罪問。”

“是極,大郎且稍待,老漢這就去喚老爺。”或是年邁不擠,張老漢慢半拍得說道。

可徐旂卻搖頭制止了張老漢,因爲他看見祠堂有燈火亮起,想來正是徐太公在等自己了。

辭了張老漢,徐旂摘下征衫,露出一張滿是汗漬的面龐來,朝着祠堂走去。

不移時,便見祠堂中門洞開,徐太公正跪在祖宗靈牌下,口中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跨進門牆,徐旂也跟着跪下,口中說道:“爹啊,這般許晚了,該歇息了。”

或是聽到徐旂聲音,太公身體微微聳動,緩慢轉頭望了過來,目光中十分複雜。

“那年正月十七裡,你娘生下你來,我還擺了宴席,請了賓朋。”

“又是幾年過去,你娘身子骨虛弱,只把我們父子留在了世上。”

“接着你長大了,說要練槍耍棍,我高興請了師父上門,但你只學了半天,就叫苦不練了。”

“後來衙門出缺,推你做了都頭,我以爲這是段前程,但誰曾想......”

跪在靈牌下,太公的語氣很平淡,沒有恨鐵成鋼,也沒有勃然大怒,只是簡單得闡述道來。

只是這段話,或是講給徐旂聽,又或是講給祖宗聽。

低着頭顱,徐旂的心靈一陣陣悸動,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嗓子卻哽咽得發不出聲音來。

停頓了半響,太公對着靈牌恭敬一拜,喃喃得開口繼續說道。

“或許是我想差了,你自己的路便讓你自己走吧,以後是康莊大道,還是黃泉奈何,都隨願哩......”

“自去吧......自去吧......”

艱難擡頭看向太公背影,徐旂早已是淚流滿面。

此刻的他,想解釋,想辯解,想傾訴,但卻突然想起,以往時分,自己也是這般......

咚!咚!咚!

重重叩下三個響頭,徐旂知道,這只是自己在爲自己找一個心安的理由罷了。

帶上征衫,從地上爬將起來,徐旂轉身向門外走去,如同以往一般,笑着說道。

“爹啊,我出門去了......”

......

......

且說這徐旂回到家中,自與家人告別之後,便急急捲了些衣裳,盤纏,細軟,銀兩。

提了條齊眉短棒,跨了把精鋼朴刀,連夜便奔出西門,一道煙往少華山方向去了。

夜路雖是難行,但好在不似白晝那般酷熱,停停歇歇,及至天明,便也到了少華山腳下。

擡眼望去,徐旂只覺這山端的險峻,四周都是大山環繞,中間更是一條道上去,若擺上硬弩強弓,哪裡能過得關去?

只是這般好基業,如今卻是要舍了去了,如若不然,必定要面對朝廷無休止的討伐,稍有不慎,便是山破人亡的結局。

行近山門,見門下立着七八個嘍囉,徐旂緊了緊朴刀,上前問話道。

“你家大王可回山門?正得要緊事相尋?”

那幾個小嘍囉不識得徐旂,又加上天氣酷熱心中煩悶,當即便指手罵道:“哪裡來的撮鳥,去休!去休!”

聽得這話,徐旂面色一冽,剛想發作,卻突然聽得山門內傳來一陣大笑,正是那陳達踏步走出。

“哥哥倒讓俺們等得煞久,快些進來,也好避避暑氣,吃碗涼茶。”

言罷,陳達急忙跨過幾名小嘍囉,一把拉住徐旂的手臂,往山裡走去。

幾名小嘍囉一見自家大王如此熱切,頓時嚇得臉色煞白,吶吶不敢再言半句.

徐旂也未與他們過多計較,反正這少華山也快成一座死山了,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隨着陳達,一路上不光暢通無阻,還處處可以見到有人拱手行禮,徐旂不禁有幾分飄飄然,心中對於權力的嚮往也越發熱切了起來。

入了山門,跨過關邑,陳達頗有幾分滔滔不絕,爲徐旂介紹起了少華山上的種種。

但徐旂卻毫無心思,此刻他只想快些見到史進,這員大將才是自家寶貝。

“哥哥,你恁地慢些,俺都上山許久哩!”

入了大堂,史進與朱武倆人正在吃酒敘話,見陳達領了陳達進門,幾人連忙起身,將徐旂扶到上首坐下。

喘息方定,朱武又喚來小嘍囉,讓他殺牛宰馬,招待徐旂。

徐旂推說不用,但卻又被史進拉住,說定要補上那日的結義酒。

無法,徐旂只得答應。

吃了幾碗酒下肚,徐旂這才問道史進:“大郎,家中可安排詳細哩?”

史進趕緊點頭,回道:“得了哥哥教導,要緊事都安排妥當了,憂心不得哩!”

見兩人敘話,朱武也在一旁開口道:“哥哥,山寨自也安排妥當了,願去的嘍囉都下山哩。”

“只是......朝廷追捕甚急,若離了山寨,恐無安閒度日哩!”

朱武言罷,史進等人也是面有憂色,畢竟這天下雖大,卻盡是王土。

唯有徐旂卻是不慌不忙,悠悠說道:“諸位賢弟莫急得,俺知道一個絕佳去處,保管那趙官家奈何不得......”

... ...

卻說那徐旂放下酒杯,口中道出一個絕佳去處來,衆人連忙仔細聆聽。

“聽得我家商隊曾言,在山東濟州管下有一水鄉,名喚梁山泊。其方圓八百餘里,周邊盡是蘆草怪樹,絕徑林巒,便得百萬大軍去時,也必上不得去!”

衆人聽了,皆是面顯喜色,連忙感嘆道,如此絕佳寶地,卻真真是好去處。

唯有那朱武卻追問道:“哥哥,這般好去處,須不早被佔了去?”

徐旂聽了,點頭答道:“卻是不錯,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裡紮寨。”

“爲首的喚作白衣秀才王倫,第二個喚作摸着天杜遷,第三個喚作雲裡金剛宋萬。”

“這三個好漢,聚集着七八百小嘍囉,只在那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投奔過去。”

史進幾人聽了倒是不以爲然,但那朱武卻神色頗爲不自然,一雙眼睛溜溜亂轉。

見了朱武這般模樣,徐旂心中自然明白,當即便給了朱武一個安心的眼神。

緊接着開口繼續說道:“幾位賢弟都思量看看。”

言罷,便只見陳達跳將起身,大口吃完一碗酒,喊道:“依哥哥安排便是,只是要叫啥秀才哥哥,俺卻是不願!”

“哈哈哈,你這憨鳥,倒是也會挑減......”徐旂聽了,笑罵道。

史進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楊春也是說甚聽甚的人,朱武勢單力薄,也只好點頭答應。

見衆人全都答應,徐旂也是心中歡喜,端起酒盞便說道。

“來!乾了這杯!待換了寨子,再與諸位賢弟吃酒瀟灑!”

衆人聽得,自當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又過了幾日,待到朱武遣散大部份嘍囉之後,衆人收拾起了細軟,銀兩,各自打栓一個包裹,便往濟州方向投去。

離了少華山,衆人未免被人認出,都不敢招搖,不光作了客商打扮,更是選擇繞路延安府方向,穿汾水往梁山而去。

行了半月時光,一路上多走崎嶇山嶺,寂寞孤村。

正所謂:披雲霧夜宿荒林,帶曉月朝登險道,莫過如此!

這日,幾人穿林弄石,終於算是來到一座城前,定睛一看,卻是喚作雁門縣。

進城稍一打聽,衆人這才知曉,已經來到了代州。

見市井熱鬧,人煙輳集,徐旂謂衆人道:“便在此處歇歇便了,也好備些吃食。”

衆人自是答應,陳達更是砸吧着嘴喊道:“這幾日荒林野地,口中早淡出鳥來,卻要得些酒來吃!”

徐旂也知道陳達性子,便在前帶路尋那客店酒肆去了。

可誰知這雁門縣看着不大,但卻車馬良多,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諸物行貨都有,端的整齊,如同州府一般。

繞了半響路,幾人不覺間見一簇人羣正圍住十字街頭看榜,便也連忙上前湊看。

越過扶肩搭背,交頸並頭的人羣,只聽得有人讀道。

“代州雁門縣依奉華州指揮使司,該準華陰文字,捕捉逆賊犯人徐旂、史進、朱武、陳達、楊春等人,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八千貫文!”

在那榜單下方,還貼着幾人畫像,只是太過抽象,若不是相熟之人,恐無人能認出。

或是做賊心虛,幾人聽完看完之後,便悄悄轉身離去,也不再提吃酒解饞之事。

暫在街頭尋了一處客家,又花些銀兩,幾人也算安定下來,。

只是朱武安心不下,催促着明日早些啓程,也好早些到山東地界。

又過了半響,臨到正午時分,卻不想客家門口又圍上了一羣人,衆人心中驚懼,連忙躥出來看。

史進打扮作客商模樣,上前分開人衆看時,但見中間裹着一人,仗着十來條棍棒,地上還攤着十數個膏藥。

瞧見這架勢,史進心下鬆了一口氣,正想與徐旂說時,卻不想地上那人突然對着史進指道。

“劉賢弟,你如何在這裡?”

史進頓時大驚,連忙想要撤身便走,但卻被那人一把抱住,竟脫身不得。

外圍的徐旂等人一看,以爲事發被人認出,紛紛擠開人羣,面露兇色得靠了過來。

可正當陳達準備動手之際,卻又聽得史進喊道:“哥哥們都慢來,這原是我師父哩!”

原來,這街頭賣膏藥的竟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喚作打虎將李忠。

徐旂連忙上前道:“恁地差些衝了龍王廟,原是一家人哩!”

見着徐旂答禮,李忠也趕忙答話道:“因是瞧見榜單,故纔出得此言!”

聽得這話,衆人對李忠也存了些好感,陳達趁勢便道:“既是史家哥哥的師父,便同和俺們去吃幾杯。”

見陳達酒癮發作,幾人只是大笑,倒惹得陳達面色泛紅。

但李忠卻頗爲掃興得答道:“待小人賣了膏藥,討了回錢,在同哥哥們去也不遲。”

徐旂正想開口答應,可陳達早截話嘟囔道:“誰耐煩等你?”

聽得此言,徐旂連忙制止陳達,又對李忠拱手道:“便賣些個吧,我們自去一會,你尋將來即可。”

李忠聽了,反而不好意思,思量半響,便轉身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隨徐旂等人往酒家走去。

一路上,李忠主動帶路,不移時,便見有一家門前挑出望竿,掛着酒旆的酒店。

幾人揀個閣間坐下,徐旂喚來酒保先打上七八角酒,又切了五斤牛肉,再要了些菜蔬果品,還要點時,卻被李忠拉住,直呼夠哩!夠哩!

趁着酒保下去,李忠這才問史進說道:“賢弟不在莊上納閒,怎得惹下這般禍事哩!”

史進也是乾脆人,便一五一十講了出來,李忠聽了也是氣憤,不禁長吁短嘆。

見兩人閒談甚歡,徐旂趁勢朝着朱武使了一個眼神,朱武心中理會,於是便打斷兩人,問道。

“哥哥原是江湖人,怎得有這般緣分遇見?”

不問還好,一問起來,李忠更是長吁短嘆了起來,口中說出一般話來,令衆人不免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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