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夏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他也覺得有人一起探討的話,會進步得更快些。
說話間,蘇曉茹拿着畫去跟圖書館管理員說了幾句,做了個登記,然後就揮手招呼周夏一起進去。
進去後,蘇曉茹還是覺得有些迷惘,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就問周夏,他們該去哪,查找關於誰的資料。
周夏就邊走邊對她說“小茹,你覺得杜鵑啼血,都有什麼樣的寓意,最能讓你聯想到什麼?、,蘇曉茹最先想到的是李商隱的詩《錦瑟》,並隨口唸了出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蚺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杜鵑,應該代表的是一種哀怨悽悲的感情,我猜測,或許和家國破碎,山河凋零有關。”蘇曉茹想了想回答道。
周夏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在古代書畫中,像這樣悲慟哀怨的題材並不多見。除非是改朝換代,或者抄家滅族,才能讓畫家把這樣深刻的情感灌注在畫稿上。就像曹雪芹,如果仍舊是翩翩公子,很可能,
就沒有《紅樓夢》這樣的鉅著問世。”
蘇曉茹點點頭,接着往下說“從這紙張的材質來看,筆墨都已經完全沁入紙張裡去了,應該不止百年。而且,清朝滅亡,大家舉手歡慶還來不及,不會有太多人爲它哀怨悲憫。再往前推,最大可能的社會變革,就是明滅清興。如果這真是明末清初的作品,倒也說得過去。雖然明末的文人士大夫大多沒節操,可還是有很多錚錚鐵骨之士。
我覺得,我們可以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那時候的畫家身上。”周夏笑道“看吧,其實鑑定起來也不是特別難,對不對。”蘇曉茹搖頭“八字還沒一撇,這只是我們的初步猜測,實際情況如何,還得做進一步的考證才行。反正我們要做書畫鑑定,對每個時代,每位名家大師的生平經歷,作品的風格特徵,都要有深入的瞭解,不妨就先從明末清初的畫家着手好了。”
周夏表示同意,在內心深處,他還是覺得,這幅畫原作者是朱耷的可能性最大。
而且這幅畫,也相當符合朱耷的生平經歷,心路歷程,以及他後面所展現出來的作品風格,那種幾乎是獨有的抑鬱悲憤,懷念故國家園的特殊感情。
再仔細查閱資料,周夏發現,在明朝滅亡這年,朱耷傷心的不止朱家王朝的覆滅,以前的引以爲榮的皇家貴姓,如今卻成爲重點緝拿對象。對他影響更爲深重的,還有他父親,同樣也是相當有才情的文人,在這年去世。極度抑鬱悲哀的他也只能裝聾作啞,隱姓埋名,遁入空門。對朱耷來說,這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也成爲他以後創作作品的基調。
周夏也藉此機會,將朱耷的點點滴滴都做了最爲深入的瞭解,當然,他更想知道的是,史料中有沒有記載,朱耷在明滅亡的這年,有沒有作過這樣一幅畫。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或者說,希望是相當渺茫的。畢竟,這幅畫並不像朱耷的其他傳世作品一樣,爲世人所熟知,當然,那價格也不是周夏所能負擔得起的,上千萬的不在少數,還大都有價無市。
但周婁並不在乎,不管是不是朱耷的作品,他知道這幅畫異常珍貴。對他來說,這幅畫,比起那些拍出幾個億的畫作,來得更有價值和意義。
另一邊,蘇曉茹也忙着查閱資料,如她所言,她也是藉着這樣的機會,再多熟悉明末清初這些著名畫家的藝術風格。
除了朱耷外,周夏也有關注明末清初,其它幾位大畫家的詳細資料。
周夏正查詢“四僧”之一石濤的資料,這也是對後世畫壇影響比較深遠的一位大師。石濤的作品,在拍賣市場上,也相當炙手可熱,當然,其仿品也相當多。而最爲出名的,就是張大千仿石濤的作品,真正的以假亂真,很多博物館收藏的石濤真跡,其實就是張大千的臨摹之作。
可即便臨摹者是張大千這樣的大師,其作品和石濤的真品,還是有些細微的差別。
“周夏,是你啊!”一記清脆悅耳的聲音,將在書海里遨遊的周夏拉回現實。
周夏擡眼就看見一張熟悉的嬌顏,他的同班同學,也是他過去不太願意直接面對的人,方雪。
“好久不見,你現在還好吧!”事到臨頭,周夏反而變得淡然起來。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些隱隱的期待,或許,他潛意識裡,回學校圖書館查找資料,也正是盼望着這樣重逢的場景。
方雪衣着打扮和她在念本科的時候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清雅秀麗,大紅大紫這樣的衣妝,在她身上從未見到過,更別說濃妝之類的,她一向素面朝天。方雪性子本有些清冷,話也不多,這會破例說了很多話,可神情依舊顯得很平靜“畢業後就沒再見過你們的蹤影,難得回來學校一次,也不通知我一聲。”
周夏畢竟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人,職場上的歷練,讓他比單純呆在象牙塔的時候,成熟了太多,馬上就充滿歉意地說“都是我的錯,我本意是不想打擾你學習,倒是沒想到這層。說來,大家畢業後就各奔東西,確實很少有機會碰面。責雪你有見過其他同學沒有?”
“沒有,就今天你一個。”方雪回答道。
周夏笑着說“真是我莫大的榮幸。在學校生活還滿意吧!畢業後,就格外懷念在學校的時光。”
“沒什麼不滿意的。”方雪依然是那萬年不變的表情,只是仍舊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落寞“懷念的話就經常回學校來看看啊!”
周夏就說“有空的話,會常回來的。你也該多出去走動走動整天呆在校園裡,總歸是不好的。”
方雪道“有經常去博物館的呀!”
周夏替她感到高興“定下來了嗎?研究生畢業後就去博物館工作?”
方雪點點頭,卻沒說話。
周夏的話倒是蠻多的“非常不錯,我們很多同學當初也想進博物館的,可惜學歷太低,人家不肯要。,等以後同學聚會的時候,大夥都得舉杯感謝你。”
“感談我什麼?”方雪不解地問。
周夏笑着說“當然是感謝你替我們完成了進博物館工作的夙願。
到時候我們參觀博物館的時候,也能驕傲地對別人說,最博學最有氣質最漂亮的那個就我同學,當年我們可是一起同窗四年的。”
“又在胡說八道。”方雪嘴上這樣說臉上卻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
冰美人開顏,周夏正準備再接再礪的時候,蘇曉茹冒冒失失闖過來,嘴裡嚷嚷着說“師兄你資料查找得如何了,我這邊感覺倒是有那麼點眉目了。”
等她看見方雪後,又連忙道歉說“不好意思啊,我沒注意到師兄正忙,這位美女是?”
方雪表情沒變,可目光中盡是瞭然的意思。
面對這樣尷尬的場面,周夏現在臉上表情依舊能夠很淡定,這得歸功於他在外面的歷練,還有和臉皮更勝一籌的趙祥波對練有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姿態。
他幫忙做起了介紹,順便替自己澄清誤會“我來介紹一下,這位美女是我同學方雪,現在念研究生。這位活潑可愛的小美女是我們考古系的小師妹,蘇曉茹同學。我就是找她幫忙借卡,好混進圖書館查資料,以鑑定手上的一幅畫。”
“方雪師姐好漂亮啊!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有師姐在學校就好,以後可以經常向師姐請教還望師姐不要厭煩我纔好。”蘇曉茹連忙和方雪打招呼,她生性活潑,和誰都說得到一塊去,這會也不例外。
只是,蘇曉茹心中感覺有些怪怪的,好像周夏和方雪之間,似乎有那麼些說不得的故事。要不然,他來學校,直接找方雪不就好了幹嘛還找自己借證件。
“小師妹好,以後有事儘管找我就行。”方雪馬上回應說,她也是冰雪聰明的人,只是性子比較清冷或者說,不太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真〗實的感情。
“好耶!”蘇曉茹笑得熱情洋溢圓呼呼的臉蛋顯得特別可愛“那我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就真找師姐幫忙。周師兄現在可是個大忙人,一年半載也沒個音信。要是他自己有辦法混進圖書館來,絕對不會聯繫我的。”
聽蘇曉茹調侃周夏,方雪臉上不由得擠出一絲笑容,並微微點了點頭。
蘇曉茹是個自來熟,又問她說“師姐現在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什麼?我是打算朝書畫鑑定的方向努力。、,
方雪回答說“我現在主要研究方向是文物的維護和保存,鑑定方面,其實並不太擅長。我記得周夏是在拍賣公司上班的,對鑑定應該更在行些纔是。”
蘇曉茹笑道“周師兄現在可厲害了,都成拍賣公司高級鑑定師,年薪破百萬了。”
方雪清冷而美麗的臉上頓時有了春huā一樣燦爛明媚的笑容,笑着對周夏說“恭喜了啊!你也真是的,這樣的好消息都不說通知我們一聲。”
她的笑容很美,可週夏無心欣賞,忙迴應道“這事就別提了,心中正忐忑不安呢!連手裡的這幅畫都沒鑑定出來,哪有資格稱什麼高級鑑定師。方雪,幫我個忙如何?看看這幅畫。”
方雪收起笑顏說好,問他道“是你自己買的還是幫別人鑑定的?”
“今天早上去鬼市地攤上淘到的。“周夏回答說。
方雪接過畫,輕巧地展開後,平靜的臉上也微微起了波瀾,輕聲說“原來是幅未完成的作品啊1”
“是啊,沒落款沒鈴印之類的,也不知道年代真假。”周夏回道“東海博物館珍藏的名畫可不少,方雪你去博物館實習,應該有機會上手的對吧!可憐我們,只能遠觀而不能親自上手。”
方雪卻回答道“博物館有規定我現在去也只是跟着學習,不可能每件真品都能上手一觀。倒是你做拍賣鑑定,能上手真品的機會比較多些。我先看畫了。
周夏也就很識趣地沒去擾亂她的心神,轉而把目光投向蘇曉茹,她非但沒有半分請罪的覺悟。反而笑得像頭小狐狸似的,輕靈地湊過來,悄聲問他“師兄,老實交代,你和方雪是不是,那啥”“亂講啥!”周夏難得板起臉來“以後也不許亂八卦,多跟着師姐學東西才真的。要不然,你就自學吧!”蘇曉茹連忙求饒“師兄,我錯了還不行嗎?”周夏依舊板着張臉,點頭道“這纔對嘛!你剛剛說有些眉目了,不妨說來聽聽?別是忽悠我的啊!”“經過我初步考證,我覺得最大可能是八大山人朱耷的作品耶!”
蘇曉茹也不敢含糊忙說出她的結論,要被他誤會成故意來打攪他們會面的話,那可就太冤了。
周夏考她“說說你的理由。”蘇曉茹就一股腦地道出來“首先朱耷遭逢鉅變經歷,從皇家子弟淪爲欽犯,如果他做出這樣一幅杜鵑啼血的畫來,不止是我,恐怕稍微懂他的人,都不會覺得奇怪。二來,我覺得這幅畫雖然沒有完成,但繪畫的風格和他如出一轍,而且畫裡所包含的感情,也和朱耷當時那種心情特別契合。還有就是,明末清初的大畫家中,也就他風格和這幅畫類似,雖然這幅畫的感覺還不算太成熟,但已經有了那種神韻和氣質。當然,這也只是我個人的一點意見,更詳細的理由,那就需要再多考證才行。”
“你倒是很會說話,不過說得確實不無道理。加把勁,我已經看到你的光明前途了。”周夏笑着鼓勵她說。
蘇曉茹呵呵笑“多謝師兄誇獎,不知道方雪師姐的鑑定結果如何,很期待哦!”兩人悄聲說話,方雪視若無睹,聞若未聞,一心只撲在這幅未完成的畫稿上,過了好一陣子,她的目光才從畫上挪開。然後開口對他們說“你們已經得出初步的鑑定結果啦!”蘇曉茹搶答道“只是一點猜測而已,算不得鑑定結果,方雪師姐你怎麼看?,…
方雪並沒有學着周夏,玩謙虛或者拐彎抹角那套,只說了她自己的看法“我剛仔細看過一下,覺得這幅畫稿確實是老畫無疑,筆墨已經深入紙內,並不像新仿做舊的那樣飄忽。
而且,這些沒有妥善保管,所留下來的痕跡,也很好地說明了這點。具體到什麼年代的話,我就不敢確定,大概也就是明中期以後到清中期的這段時間。由於,沒有落款鈴印,鑑定起來更不容易。但從畫稿上爲數不多的景物已經想要表達的感情來看,我認爲風格與此相符的,也就僅有朱耷一人。在東海博物館,我有幸見過幾幅朱耷的作品,我能感受得出來,這幅畫裡面所飽含的感情,和那些完整作品裡所蘊含的情緒,其實是有很多相當之處的。至於畫稿中的繪畫技法以及風格,我覺得吧,和朱耷早期的繪畫風格比較類似。當然,也有可能因爲是初稿,和完整作品有些不同,略顯青澀稚嫩也不足爲怪。這只是我個人的一點比較主觀的意見,和師妹你說的猜想其實差不多。至於其中的〖真〗實情況如何,還要再仔細研究,並從多方面考證才行。”方雪說出這番話來,周夏頓覺不可思議,一向簡潔明瞭的她,現在也會做這樣的長篇大論了。只能說,時間真能改變人。
“方雪師姐好厲害啊!不愧是我們考古系的高材生,我舉雙手贊同方雪師姐的意見。”蘇曉茹卻是相當佩服她,她自己得周夏提示然後查了這麼半天的資料,才勉強得出這樣一個結果來。
方雪只看了這短短的一會,就得出同樣的結論。這說明,方雪所掌握的鑑定知識,遠遠超過了她現在水平。腦袋裡沒點東西,想胡亂猜測都不容易!
東海博物館蘇曉茹也是去過的,但她對裡面那些館藏品的瞭解程度,肯定是遠遠不及方雪的。蘇曉茹不像方雪這樣,能耐得住性子,沉下心來。選擇到博物館做研究工作,安穩平靜倒是有了,可也要做好一輩子清貧寂寞的準備。
方雪問他“周夏你的看法呢!”
周夏回答說“方雪你剛剛一番話,真是說到我心裡去了。我也認爲,這是朱耷的作品。而且據我觀察,這應該是他年輕時候的作品,說不定就是在明朝滅亡那年。那時候他的畫技沒有達到巔峰稍嫌青澀,無法駕取這太過深厚沉重的感情,無以爲繼,加上心情激盪,創作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可正如這幅畫所想要表達出來那種抑鬱悲愴的思想感情,在這時候,就已經在他心中成形,對他以後的繪畫生涯,乃至整個人生的生活態度,都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而朱耷的畫,又對後世整個畫壇,產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不管大家對他推崇也好,不屑也罷,朱耷始終都是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