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
一個淹死的人。
每年每月每日,都會有人被淹死,這不奇怪。
被淹死,是一個潛水員,也不出奇,貨車司機下班時被摩托司機撞死,已是舊得不能再舊的IQ題了。
問題是:這位潛水員,死的時候,他正在工作中。
如果他是一名只穿蛙趾背氧氣瓶的輕潛潛水員,那麼可能氧氣用完也可能是被水草纏繞而死。但奇怪的是,他是一名重潛潛水員,也就是穿得和太空人一樣、要用拇指粗的螺栓來結合身上潛水服、作業時是通過氧氣管呼吸、綁着信號繩和牽引繩、水下對講機、不可能單獨作業的那種。
當然,如果深海作業,被鯊魚攻擊,也可能措手不及而致死。
但無奈的是:他死亡之前的工作,是刑警隊請他來打撈被犯罪分子推下水庫的受害者屍體。
並且,他不是第一個爲此出事的潛水員,他生前的編制,是屬於國家部委的,刑警隊之所以要請這個重潛潛水隊來的原因,是因爲:之前地區打撈隊的一名重潛潛水員,因爲設備老化的原因,一下水之後,氧氣管就破裂,差點殉職了;打撈隊第二個重潛潛水員剛下水,頭部還沒入水,就發現肩部拼命冒水泡,一查,是結合螺栓出問題,如果下急了兩秒,死人幾乎是必然的了。
“於是,才向國家部委直屬潛水隊求助?”我問,他默然。
我望着坐在對面捏着腦袋愁眉不展的趙悅盛,遞了根菸給他,道:“老班長,慢慢說吧。”
趙悅盛推開我遞煙的手,道:“戒了。”
他擡起頭問我道:“第三位,也就是剛說部委屬下的重潛潛水隊的隊員,你知道是怎麼死的?”
我搖了搖頭。
趙悅盛有氣無力的重重靠在沙發上,沖天花板嘆了口氣,慢慢的閉上眼睛。從沒有見他如此沮喪,記得當年我還是新兵,他帶着我在沙漠進行求生訓練,指南針地圖信號彈因爲我的不慎弄丟了,只能靠我們自己走出沙漠時,他仍有心情和我述說家鄉的女友如何漂亮。我不知道作什麼纔好,老實說,我很少服人,但有他在的場合,我向來更習慣於依賴他。
也許能做的,我只有倒上半杯酒,遞到他臉前。
趙悅盛聞到酒味,條件反射的耳朵動了一下,張開眼來,卻對我搖搖頭道:“也戒了。”
然後,他莫名奇妙的對道:“要是我們現在身處古代,那多好?”
我苦笑着把那杯酒自己喝了,因爲我真的不知如何搭腔。
趙悅盛站起來道:“屍體肋骨全部向後折斷,插入內臟後導致內臟破裂,但正面沒有傷痕,反而潛水衣後背,有一個幾乎要穿透潛水衣的拳頭大小的小洞。可以肯定,致命是在一瞬間,因爲水下對講機只傳來一聲慘叫。”
我跳了起來道:“七傷拳?吸星大法?”
趙悅盛苦笑了起來:“所以我說,如果我們身在古代,那麼也許就不用這麼煩惱了。”
但我們不是。不是就有煩惱。煩惱不單在於趙悅盛這個刑警隊長如何寫報告,而在於活生生的人,就這麼不清不楚的死了,無論如何,總得有個交代。
這時電話響起,卻是父親打來的,讓我後天回去過冬至。我胡亂應了,便掛了電話。
趙悅盛抹了一把臉,對我道:“幫我。跟我去一個地方。”
我點了點頭。有一些人,他非到萬不得已時,是不會來麻煩你的,但如果他找你,你便不能拒絕,這種人文雅些稱作“知己”,通俗些,我們喚作兄弟。
我大約知道要去哪裡,但趙悅盛沒說,我也便沒問。
夜晚,二十二點,醫院門口我們下了車。
我默默地跟在趙悅盛身後,看着他辦完了一連串的手續的之後,我們走向一樓的過道。
醫院的陪人和探病者已經開始被勸離,過道兩側貼了半人高瓷磚的牆壁在這種時候格外的粉白,我們踩着自己的影子,跟在一個醫生的身後,走向黑暗。
趙悅盛突然停下笑道:“荊,你有點怕?”
我沒好氣地道:“一把十年沒用過的劍,你如果埋怨它沒有當初的鋒利,那麼,愚蠢的一定是你。”
趙悅盛仍沒回頭,只是聳了聳肩,沒說什麼向前走去,影子映在牆上,我望了一眼,很平常,卻又很詭異,肩膀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我忙作了一次深呼吸,儘可能的跟上趙悅盛的步子。
住院部的燈光已離我們很遠,遠得近乎兩個世界。幸好,黑暗並不太長,下了樓梯,拐了一個彎以後,這截過道的燈光便很明亮,但我仍有一種在黑暗中的感覺,比方纔在漆黑的樓梯上更黑暗的感覺。我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發現有一股刺激性的味兒傳來,牆角的瓷磚縫隙裡,長着些地衣一類的不知名的菌物,越往前走,牆腳下的的菌物越來越鮮豔和厚實,前方刺鼻的辛辣愈來愈濃,我心裡的寒意也愈來愈盛。這時走在最前面的醫生咒罵了幾句清潔工,捂着鼻子加快了步子。
趙悅盛舉起手搔了搔頭髮,我清楚的見到,他的右掌掌心貼住耳朵,手指向我做了一個“敵襲”的手勢。我全身繃緊起來,儘可能地平緩自己的呼吸。腳步聲,四個腳步聲。兩邊一扇門也沒有的牆壁仍白得那麼無辜的耀眼,我的心,一時間竟有一種往下沉的感覺,猶是當我不自覺的想起,大約現在要去的地方時,我有一種無力感。
很快的,我們已來到過道的盡頭那黃色的門前。帶我們來的醫生停下步子,我更加清晰聽到,腳步聲,慢慢的向我們接近,並且,是那種關節不太靈活,走得有些僵硬的腳步聲。我在趙悅盛的肩膀上快速地彈動手指,他點了點頭,把手慢慢的移到後腰。
門,慢慢的向外打開,沒有帶起一點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