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因宋平斷案無私, 老師唐芽也從未偏袒過任何一位皇子, 聖人便欽點他主辦此案,二皇子並薛崇從旁協助,其餘人等不得干涉。

不管什麼事,一旦牽扯到皇家,就再沒什麼巧合和偶然可言,因此宋平便從十二皇子同旁人的恩怨情仇開始排查, 結果一查就是一堆爛攤子,只看一眼就叫人焦頭爛額。

就這麼些個皇子, 瞧着一個個年紀不大, 可心眼兒當真不少, 彼此之間盡是些當面人背後鬼,兩面三刀的手段,只看得人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就說這十二皇子, 原本是鐵打的三皇子派, 小時候一同讀書玩鬧, 長大了又替他鞍前馬後……結果前段時間三皇子被牽扯進買官賣官的案子中,名聲一落千丈, 十二皇子意外的沒像以往那樣拼了命的撈他出來,反而順勢就起來了,且手段老辣,同他一貫的天真表象截然不同。

越是心高氣傲的人,越不能容忍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 既是這麼着,那麼三皇子先就與十二皇子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可再細細一問,光是事發當晚,衆皇子公主們聚集的觀景樓上,就發生了不止一波摩擦:

什麼皇太子公然挑釁,九公主順勢發難,十二皇子又對七皇子開火等等……

真要分析下來,貌似這羣貴主兒都有動機,且等到儀式進行到後半段,原本聚在一起的衆皇子就都散開了,真想要加害十二皇子,算算誰都時間充足。

而且說句不好聽的,就這些主兒,就算真想幹點甚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哪裡需要他們親自動手?多得是不要命的死士蜂擁上前!

難,真難查啊!

宋平癱着一張臉,花了幾天時間將相關人員府裡都走遍了,得來黑臉無數,可終究沒什麼進展。

薛崇有些看不下去,私底下同他說:“你這麼下去不成。”

兩人平時雖然往來不多,可到底乾的都是得罪人的活兒,若沒得聖人力挺,怕是死都死了幾百回了,因此也常有惺惺惜惺惺之感,這回頭一回搭檔,也頗自在。

宋平正一籌莫展,聽了這話便忙請教,道:“還望不吝賜教!”

薛崇擺擺手,道:“並沒什麼可賜教的,說白了,這就是聖人的家務事,你我不過是跑腿兒的罷了,莫說眼下查不出什麼,便是查出什麼,還需得看是不是聖人想要的答案,若不是,即便水落石出又有何用?”

在這個年月,聖人便是天,他說黑的,便是黑的,白的也是黑的;他若說是白的,便是白的,黑的也是白的!

哪怕受傷的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可他在是一個父親之前,卻先是一位帝王!

宋平一怔,只覺心頭髮堵,卻也聽出他話裡有話,又問道:“可是薛兄知道了些什麼?”

薛崇一笑,斜眼看着他繞彎子:“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難不成你是不知道的?那家裡的一筆筆爛帳,又是什麼時候算的完的!”

說完,也不等宋平品過味兒來,搖着腦袋就走了。

宋平站在原地呆了半晌,也不知想了些什麼,最後乾脆一咬牙,徑直去了老師唐芽家。

幾日後,正當十二皇子遇險的案件陷入停滯,大理寺上下都承受着巨大的壓力時,門外突然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二話不說就先擊鼓鳴冤,又以頭搶地,直說自己是受三皇子指使,要加害十二皇子,可自己實在太害怕了,十二皇子身邊又有許多侍衛,因此並未得逞。然後這幾天開封內外全面戒嚴,他跑又跑不出去,得了銀子也沒命花,這才決定坦白,只求留自己的家眷一條性命。

這卻不是天上掉餡餅,瞌睡送枕頭?宋明當即提審了他,可審理之後卻覺得疑點重重。

若是不用自己從小培養的侍衛和死士倒是好解釋:便是來日事情敗露,也可推說與自己無關。可若當真是三皇子有意除掉十二皇子,如何會傻到先自爆身份?豈不是自相矛盾?

然後那人又說自己並未見過三皇子本人,只有中間人代爲傳遞消息,倒是曾有一回隔着屏風聽過訓誡,約莫是個二三十歲年紀的男子,聽着倒是頗爲尊貴。

可這麼一來,疑點就更大了!

自稱是兇手的人沒見過主謀!

且不論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兇手,只這一條就無法認定是三皇子所爲,因爲年紀在二三十歲的皇子,少說也有五、六位之多;再者因爲沒看見,誰也不敢肯定說話的就是皇子本人……

看似迎來的轉機,實際上除了將這潭水攪得更渾,牽扯進來更多的人,爲破案增加更多障礙之外,毫無用處。

這樣的大起大伏,饒是宋平也有些煩躁。

本以爲不過是一場拙劣的栽贓,然而那名自首的兇手接下來卻拿出了一件令人不容忽視的證物:

“這是三皇子曾經交於小人的信物,做調派之用,小人也曾去核實過,不然也不敢替他賣命呀!”

是一塊極小的印章,貌似不起眼,可製作印章的材料不同尋常,那是隻進給皇室的上等材料,什麼時候賜給誰,都是有記錄的。可能對皇室中人而言早已習以爲常,然一旦拿到民間,便很顯眼了。

而一般權貴人家對於器具配飾之流的管理都甚是嚴格,莫說無故丟失,便是不小心打碎了,也須得將渣滓、碎片一一撿起,拼湊整齊了才能上報,想要悄無聲息的消失幾乎不可能。

除非,除非是主人親自,且有意識弄丟的!

因此眼下只要挨着記錄查看,將當初分到玉料的人家的檔案調出來,並一一查明玉料去向,這塊玉料來源便很清楚了。

十二皇子也不知從哪兒得的信兒,當日就大鬧大理寺,要求宋平即刻抓捕嫌疑人員。

原本他是一衆皇子中長得最好的,可如今瞎了一隻眼睛,先就減了三分。若他心平氣和,反倒能平添一種惹人憐愛的氣質。然而他先失容貌,後失皇位,整個人已經被鋪天蓋地的憤怒和無處釋放的怨恨所掌控,依舊俊秀的那半張臉便十分猙獰可怖。

不過十二皇子並沒能得逞,因爲很快的,二皇子便聞訊趕來,以一種也不知是看熱鬧、幸災樂禍多些,還是維護治安、保證案件辦理進度多些的複雜心態,將十二皇子帶走了。

宋平立即帶人去了三皇子府上,又分派薛崇等人奔赴其他各家,查巡玉料去向。

三皇子一聽是來查這個的,還有些驚訝,不過倒也沒多說什麼,只大大方方的叫他帶人進去了,然後面對一個空了的小盒子臉黑如鍋底。

“不是我做的。”

他十分平靜地說道。

宋平將原本裝玉料,如今卻空空如也的盒子交於手下帶着,順便也拿了清單,點點頭道:“恕臣無禮,勞煩殿下同臣走一趟。”

他素來公事公辦,從不在任何一起案件中摻雜個人感情,這也是聖人之所以這般看重他的最大原因。

此案確實疑點甚多,就好比眼下,以三皇子辦事的周道來看,若真是他做的,必然不會傻乎乎的放着這麼一個空盒子等着人來抓把柄。可也不能排除他就是利用了大家這樣的心理,另闢蹊徑凸顯自己的無辜。

對任何一位皇子而言,被扯上謀害兄弟的罪名已經十分難看,若是再去大理寺……

三皇子正遲疑間,一早得到消息就往這邊趕的九公主先就到了,她伴着一聲“九公主駕到”,竟以一種近乎小跑的快步闖入,將什麼公主儀態拋之腦後,氣喘吁吁的衝宋平喊道:“大膽!你有何證據,膽敢緝拿皇子!”

除了打馬球,九公主一向是溫柔嫺雅又善解人意的,何曾有過這般橫眉怒目、粉面帶煞的時候?一瞬間,在場衆人都感受到了這位公主身上的皇家威嚴,竟有些膽怯了。

然而宋平……無動於衷。

他老老實實的行禮,老老實實的請安問好,又老老實實的回話:“回公主的話,臣的膽子大不大也就這般,至於證據,這便是證據。若三皇子不與臣同去,那麼臣也只好得罪了。不過微臣還是說句實話吧,兩位殿下還是配合得好,以免徒增疑點,落人口實。”

“你放肆!”九公主哪裡見過這樣不給自己面子的人?險些被氣炸了。

“過獎,”宋平一臉平靜的行禮,又氣死人不償命的說道:“微臣來之前,聖人已經吩咐過了,知道諸位殿下都是有脾氣的,特許臣放肆。”

“你混賬!”九公主被氣得面上一黑,繼續罵道。

“回公主,微臣來之前”

宋平還要回話,卻聽擰着眉頭的三皇子道:“夠了,走吧!”

“可是三哥!”九公主不許他去,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眼中慢慢含了淚花,哽咽道:“你若去了,你若……”

若是出不來可如何是好?

再者,好端端的皇子進了一趟大理寺,哪裡還有什麼臉面和名聲可言?!

虧這些日子三哥還一直忍辱負重的,哪知竟換來這般結局!

三皇子先對宋平拱拱手,十分和氣的問道:“那麼宋大人,事發突然,可否允我與公主說幾句話?”

宋平毫不猶豫的點頭,然而下一句話卻險些讓本就近乎崩潰的九公主當場炸了:“可,然須得本官在場。”

私下串供的事兒多了去了,這二位身份非同一般,哪裡敢叫他們說悄悄話!

饒是三皇子涵養再好,城府再深,面對宋平的咄咄逼人毫不退讓,也有些變色。可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已經沒了退路,只得暫且忍耐,決心等自己一上位,就先把這些不識趣的蠢貨流放到西南瘴蟲橫行的蠻荒之地去!

他先用力捏了捏九公主的手腕,低聲道:“你也大了,莫叫母后擔憂,我是問心無愧的,不管是南來的還是北往的,都清楚得很。”

說完,就示意跟着九公主的嬤嬤上前拉開她,然後一甩袖子,不理會宋平,徑直往外去了。

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九公主終於忍不住落了淚。

她長到這麼大,雖然早就對皇位之爭的可怖有過預估,可當這一日真正到來,她才發現自己怕,怕得很。

她怕他們會輸,怕三哥一去不回,怕多年籌劃毀於一旦……

眼見着自己親手養大的公主兩隻眼睛裡不斷淌下淚來,嬤嬤十分心疼,剛要出言安慰,卻見九公主雙眼突然一睜,然後連手帕都不用,竟直接擡起衣袖往面上狠狠抹了一把,丟下一句“回去”便上轎了。

然而等到宋平帶着三皇子回大理寺,卻愕然發現,同在的竟然還有二皇子與薛崇!

按理說,這兩人被聖人欽點協助斷案,在也不奇怪,而奇怪的卻是兩人附近的狀態:

二皇子本就性烈如火,此刻更是暴跳如雷,直接指着薛崇的鼻子破口大罵,大堂上一應物事都被這位爺砸了個稀巴爛,周圍幾個衙役同他的侍衛均已拔劍在手,場面膠着,一觸即發。

宋平和三皇子也有些摸不着頭腦,前者便問薛崇是怎麼回事。

薛崇是專業抄家的,更有查抄過陸倪陸閣老的壯舉!陸倪擔任閣老多年,權傾一時,隻手遮天,便是聖人也忌憚他三分,二皇子不過區區一個皇子,何足懼?

薛崇當真是表情都不帶變的,語氣平靜的將事情原委說了。

原來薛崇也帶人出去查,結果查了一圈沒結果,最後只剩下二皇子一府未動。衆人都覺得他既然被允許參與調查,且嫌疑最小,不少人就想含糊過去,結果被薛崇當街踹倒了。

結果不查則以,薛崇剛帶人進去,查到一半就發現二皇子私庫中許多玉器竟都被不知什麼人摔得粉碎,就連清單也有所缺失。

而不管是二皇子本人還是二皇子妃,均表示對此一無所知,又給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於是薛崇就老實不客氣的將人強行帶了回來。

二皇子是什麼人?從小舞刀弄劍,能叫分明喜文厭武的聖人也對他青睞有加,不止一次誇他心懷坦蕩,可堪大用,並放心將全城防衛交於他!如何甘心突然被扣上嫌疑犯的帽子?

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二皇子本人就有些橫行無忌,手下的侍衛也是一般德行:二皇子只聽聖人和生母肅貴妃的話,他的侍衛也只爲他馬首是瞻,因此雙方一言不合,直接就在大理寺內鬧了起來。

到底是皇室血脈,又有實權,等閒人哪裡敢與他硬碰硬?這些爺們兒秋後算賬可不是好玩的!便是宋平的頂頭上司,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也不敢接這燙手山芋,早在幾天前就稱病不來了。

二皇子橫,薛崇也不是吃素的,知道自己不怕二皇子,大理寺下頭的許多衙役卻有所顧忌,也不強求,只等着二皇子自己瘋夠了,這才直接點了自己的親信上前,理直氣壯道:“二皇子大鬧公堂,藐視律法,視聖人爲無物,罪加一等,來呀,左右,將此人拿下!”

大祿朝律法明文規定,任何人不得擾亂公堂,更不得在大理寺任性妄爲,違者不論身份地位,掌事者均有權先打三十大板,然後自行羈押,有先斬後奏之權。

薛崇的話說完,二皇子卻先就不以爲意的笑了起來,一腳將翻倒在地的椅子踢碎,十分猖狂的笑道:“薛崇,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我家養的一條狗罷了!與你幾兩染料,竟敢在我眼前開染坊,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你只是臨時被調來協助此案,有什麼權利拿我?”

話音未落,卻聽後頭的宋平波瀾不驚的接道:“他沒得權利,下官卻有。”

說罷,竟直接衝左右一招手,一字一頓道:“來呀,將這大鬧大理寺,藐視國法的狂徒拿下!依律先打三十大板,聽後發落!”

大理寺的衙役、兵士不聽薛崇這個“臨時工”的,卻對宋平這位老上司惟命是從。因他這些年來着實辦了許多積年的疑難案件,爲無數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窮苦百姓和平民洗刷冤屈,拿了不知多少達官顯貴,衆人私下早已將他奉若神明,莫說此刻拿一個二皇子,便是宋平什麼時候想不開振臂一呼,說不定衆人也敢跟着他造反呢!

因此宋平後半句話還在空氣中迴盪,方纔那些猶豫不前的兵士便都如同得了聖旨一般,齊聲應了,然後憋着一口氣,如狼似虎的撲了上去,同二皇子那些裝備同樣精良、表情同樣兇狠的親衛廝打在一起……

誰也不會想到,不過是一次例行的除夕驅邪儀式,竟先摺進去一個十二皇子,緊接着二皇子和三皇子竟然都被羈押在大理寺!

需知這還在假期呢,誰知道剩下幾日還會不會發生什麼叫整個大祿朝都抖三抖的事情?

這一回,不必唐芽囑咐,杜瑕與何葭先就開始約束家人,叫他們謹言慎行,不許在外生事。

又是一個雪夜,杜瑕抱着毛毛,同兄嫂二人圍坐在火爐邊,一把漫不經心的撥動着細鐵網上頭的烤紅薯,一邊嘆息道:“真是內憂外患呀,也不知鬧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杜文用長長的竹筷子略戳了一下,覺得內部還是有些硬,搖搖頭,又用鐵夾子翻了一下才道:“哼,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也不知咱們那位聖人心裡頭是個什麼滋味,是否後悔叫人徹查了。”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其實聖人心中未必沒數,說到底,一來心疼十二皇子,二來也是不甘心罷了,想借機瞧瞧衆皇子們如何應對,沒準兒就能定下下一任皇位人選來了呢?

只是沒想到查來查去,案件本身的進展十分微弱不說,竟又拉了兩位皇子進去!

“自古天家無父子,”何葭也幽幽道:“都是那家裡出來的,都是一般的鐵石心腸,誰又比誰乾淨些?真要刨根究底起來,只怕那些人要一個不剩呢。”

誰沒點野心怎的?既然都是皇子,都是聖人的兒子,憑什麼你爭得,我就爭不得?可既然要爭,便是生死之鬥……

毛毛“啊”了幾聲,開始砸吧嘴兒,又盯着爐上的紅薯流口水,引得三人都笑起來,也顧不上說什麼皇家辛密。

杜瑕笑道:“饞了?”

約莫是巧合,毛毛咬着手指,瞧瞧紅薯,又瞧瞧她,再次啊了一聲。

何葭就笑的前仰後合的,說:“當真是個小機靈鬼兒,這會兒就知道要吃的了?”

“什麼機靈鬼兒,”杜瑕笑道:“這麼點兒大的娃娃,知道個什麼?不過是聞見香味了,條件反射的流口水罷了,若說添加輔食,也嫌太早了些,且再等等吧!”

“什麼反射?什麼輔食?”何葭聽得迷迷瞪瞪的,本能的追問,就連杜文也是饒有趣味的樣子。

杜瑕一怔,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將後世的話順嘴說了,當即解釋道:“沒什麼,不過忘了什麼時候聽誰說起過的育兒經,說這個時候的娃娃什麼都稚嫩得很,便是饞了也吃不得,且有的等呢!”

何葭聽得有趣,問道:“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她們家裡都是不缺的,便是養孩子也有一羣乳母、婆子丫頭的伺候,自己只是受些產育之苦罷了,並不算多麼勞累,且她年紀也大了,越發想要個孩兒,對這些事情格外留心。

本來杜瑕之前也不曾太過留心這些事情,許多信息不過無意中瞥見,大多一知半解,也不敢胡亂說,只挑了些自己肯定的,再者毛毛的奶嬤嬤熟悉的講了,聽得何葭與杜文都十分入迷。

杜瑕講的口乾舌燥的,中間吃了一盞茶,又隨意剝了一口紅薯吃,入口只覺甘甜如蜜i,再看便見瓤兒乃是蜜一般濃郁的黃色,濃香撲鼻,果然是上等的好紅薯。

何葭瞧着眼饞,也分了一塊來吃。

她以前就是官家小姐,不比杜家兄妹是平民百姓爬上來的,何曾擺弄過這些粗野的玩意兒,瞧着杜瑕舉重若輕的,輪到自己卻手忙腳亂,又掉在懷裡,又燙着手指的,偏也不許旁人幫忙。

後來還是杜文看不下去,伸手拿了過來,幫她剝開了,又遞了小銀勺,叫她用手帕子墊着,一口口挖着吃。

杜瑕見狀就笑道:“只你弄髒的這身衣裳,便有幾十兩。單是墊着的手帕子也有大半兩呢,卻能買好幾車的紅薯了!”

三人又都笑了,卻急的毛毛憋着嘴要哭。

杜瑕又好氣又好笑,只得棄了紅薯,抱着兒子柔聲哄了幾回,好容易才停住了,只還是眼淚汪汪的瞧着她,一副委屈巴巴兒的模樣。

杜文噗嗤笑了,拍着大腿道:“你瞧這小模樣,當真是可憐見的,虧他長得同慎行活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你我可曾見那個當爹的這般作態?”

說完,三人俱都笑倒了。

因無意中說到牧清寒,杜瑕也忍不住十分思念,不禁開始想他如今到哪兒了,仗打的如何,可曾受傷……

杜文自知失言,正後悔呢,又冷不防被妻子偷偷掐了一把,暗恨他說話不謹慎。

女子生育之時,丈夫不能守在身邊本已叫人難過非常,偏偏男人還是去打仗的,且不說生死未卜這樣喪氣可怕的話,誰不知戰事一旦燃起,沒有個一年半載都不必想着往回走!若是遇到頑硬的,雙方勢均力敵,又都不肯認輸,只打起攻堅戰來,便是守個三年五載也不是說笑!

杜文忙不迭的補救道:“好妹子,你莫要擔憂,慎行是同朱元朱老將軍一同出去的,他端的是一位戰神,當年歷經多少惡戰不曾有事,這一回越發的經驗豐富了,必然能夠凱旋而歸的!”

何葭也接道:“說的就是呢,難不成你不知道,他備受皇恩,聖人都對他青眼有加哩,原先他在京城的時候,每每上朝,隔三差五便要被催着去考文舉,連幾個皇子都吃醋呢,他沒少同你抱怨吧?”

杜瑕知道這是他們有意調節氣氛,叫自己多想些好的,也十分領情,道:“雖無這般誇張,卻也確有此事,你們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早些年倒也罷了,如今越發看透官場,哪裡肯再去做什麼文官?”

“哎,”杜文笑說:“不做文官,也可以去考文舉的麼!大祿朝頭一位文武開弓的人才,何等有臉面!”

這會兒毛毛又咿呀幾聲,杜瑕就說他是個饞貓。

何葭聽了,直笑的岔氣,故意道:“我確是知道的,慎行雖講究些,可於吃這一道並沒什麼特殊癖好。反倒是那名揚天下的指尖舞先生,閒來無事便要琢磨個食方子,開封內外可都傳遍了!毛毛這小小年紀的,也不是隨了誰……”

三人說笑一回,又逗着毛毛玩耍,同他樂了半宿,這才散了。

因如今外有強敵,內有皇亂,大祿上下皆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意思,便是過年期間相互間走動的也少了,親戚們串門兒也收斂許多。非但沒有幾個敢大擺酒席、大肆作樂,便是出門的衣裳首飾也清亮許多,以低調的玉器、珍珠、藍寶爲主,晃眼的黃金、紅寶石、珊瑚等物卻少了。

又過了兩日,十二皇子、三皇子、二皇子等也漸漸焦躁起來,狗咬狗一嘴毛,引得聖人又發了幾回火,甚至皇太子也跟着吃了掛落,一時間整個開封城似乎都被這晚來的人爲寒流凍僵了。

一直到快過元宵節,城內各處戰戰兢兢的擺起花燈,關外接連傳來捷報,說朱、蘇兩位將軍不畏艱險,巧使計謀,率衆搏殺,竟斬了炤戎六皇子的頭,陷了他們兩萬兵馬!

須知炤戎如今的可汗一共有八個兒子,各個不是善類,唯獨一個六皇子尤其出類拔萃,可汗不止一次的當衆誇獎,並不管做什麼事都愛帶着這個兒子在身邊,可以說六皇子便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下一任炤戎可汗人選!

如今他死了!

當真是大捷!

聖人龍顏大悅,據說連身子都好了許多,竟能不需任何人的攙扶,自己拄拐下地行走了!

因幾位有功之臣都在外未歸,聖人便大肆封賞他們的家人:

提朱元的夫人與杜瑕以及蘇強之妻爲從三品誥命,賞賜無數。又額外給了幾個男人爵位!

朱元與蘇強的暫且不提,給牧清寒的卻是正四品上輕車都尉。根據對杜瑕的封賞,衆人都知道只要牧清寒活着回來,少說也得是個從三品的官兒——這還沒打完仗的,若後頭再隨便立個什麼功勞,正三品的位子便牢牢握在手中。這個上輕車都尉卻只是個正四品,瞧着不大顯眼,可架不住這是爵位!可以世襲的爵位!

要知道大祿朝對爵位管控甚是嚴格,除了當初有從龍之功的幾位老臣之外,其餘人等便再也沒得,而如今那些老臣的後代們,所能世襲的也只是一代降一級的,三代之後,便只是尋常官宦子弟。

這道旨意一下,舉國震動。

若說之前牧清寒是大祿朝最年輕的軍都指揮使,已經足夠叫人驚訝,而如今他竟又搖身一變,成了鐵板釘釘的從三品大員,且還有爵位加身!

換了禮服的杜瑕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盯着卷軸看了幾眼,不禁唏噓:“都說軍功極盛,我如今也算是領教了。”

若是和平年代,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想升官當真是難如昇天,五品是一個坎兒,三品又是一個坎兒,尋常人能升到五品就不容易,而能跨過五品的,更是少之又少。

像金仲、像杜文,他們還是重文輕武的朝廷上正經文舉出身的呢,這會兒才幾品?而牧清寒科舉結束便越了第一道坎兒,這會兒一上戰場,便又徑直跨過三品,成了大祿朝爲數不多的三品以上大員中的一人!

且也正因爲他是正經科舉出來的,身上又比一般武舉人多了一個文舉的功名,註定是要在史書留名的,無論哪個皇帝都不會,也不可能忽視他。

他註定要比一般人升的快些。

最難得的是,他這一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沒有一點兒摻水和弄虛作假。從一屆商賈之子,到如今的三品大員,另有爵位加身……

直到今日,牧家纔算是真正起來了。

只不知等回頭他回來,來日上朝,叫他立在一衆鬚髮皆白的老大人堆兒裡時,卻又是個什麼情景。

想到這裡,杜瑕不禁又笑了。

聖旨到,家中不管男女老幼皆要出來接旨,等傳旨的人走了,何葭等人才圍過來,喜氣洋洋的道賀,又說同喜。

“呦,瞧我說什麼來着,這又高興了。”

她一眼瞧見杜瑕嘴角的笑容,便打趣道。

“高興是真的,”杜瑕也不扭捏,直道:“擔憂也不作假,軍功盛,可也是將士們一步步用血用命換來的,都是肉體凡胎,誰真不怕死呢?”

衆人聽了都唏噓。

“算了,先不說這喪氣話,”見氣氛略有低迷,杜瑕忙道:“聖人都要歡慶大捷了,咱們也不可違背了,今日便都賞兩個月的月錢,晚間擺酒,只值夜的不可碰,便再多半個月月錢。”

因得了實惠,且十分公道,衆人都心悅誠服,紛紛道喜。

杜瑕都大大方方受了,又對衆人吩咐道:“想來等會兒就陸續有賀喜的人來了,大家莫要懈怠了,不許驕傲自得,還需得跟平時一個樣兒,若是叫我知道誰尾巴翹起來,眼睛挪到頭頂上,我頭一個不饒他!你們也是知道我素日裡的厲害的,若是想試試的,只管放肆!”

她早年未嫁管家是就有潑辣厲害的名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如今嫁了人當了娘,越發放開了,偏就連牧清寒這個戶主大老爺也只一味縱容,衆人更是被管的服服帖帖,每一句二話。

因本就是上元佳節,城內外雖然收斂,也俱都張燈結綵的,此番又遇大捷,衆人越發放開了,紛紛找出藏着的彩燈來懸掛,又有放鞭的,瞬間整座開封城都好似活過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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