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瑕剛要說什麼, 卻見牧清寒已經揹着手走了進來, 嘴角微微翹起,眼睛裡也泛着點點笑意。
見他這樣,杜瑕竟也罕見的緊張起來, 不等開口眼前就多了一支花,嬌嬌嫩嫩的,帶着淡淡清香。
她先是一愣, 隨機笑着接過,擺弄一番, 問道:“這是回禮了?”
牧清寒搖頭,正色道:“娘子開天闢地頭一回做的針線何其寶貴,便是用金子打一朵來也不值什麼。”
頓了下又忍笑道:“那手巾太貴重, 我哪裡敢用, 說不得又得好生請一回裝裱師傅,索性直接將它嵌在琉璃罩子裡,日夜觀賞纔好。”
杜瑕大笑出聲,倒也不覺得難爲情了, 只是問道:“就是想起來了,胡亂做幾針, 粗糙得很, 我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這絕對不是謙虛, 饒是有小燕等人幫着,她也是手忙腳亂的。
正方形倒是簡單,可是鎖邊就十分艱難, 又要針腳勻稱,又要平整順滑,還得把邊緣折兩次,好叫邊緣包起來,省的日後劈了線……
只這一條手巾的四條直邊,杜瑕就拆了好幾回,就這還是歪歪斜斜的,“深一腳淺一腳”的呢。
如這等私人物品,又是頭一回試水,牧清寒自然不會拿出去炫耀,若真要那麼做了,估計非但炫耀不成,反而要叫人拿着取笑,背後議論妻子女紅太差呢。
如今像樣的人家雖然也不指望當家女人縫衣做被的,可好歹算是女子本分,好似合該天生就會似的,偏他這個妻子不會,外頭的人知道了少不了嫉妒,不免又要有嚼舌根的……
到底心意難得,牧清寒不免噓寒問暖一番,拿過她的手來看,問有沒有扎到。
兩人正濃情蜜意間,忽聽外頭來報,說南邊來了一份新婚賀禮。
杜瑕和牧清寒都是一怔,新婚賀禮?
如今他們成親都六七天了,該送的不該送的早都送完了,如何還有?
再說,南邊?他們可不記得兩家南邊都什麼親朋好友。這禮着實來得蹊蹺。
人都來了,禮也都送到家門口,若不是對方馬虎到這般大事都弄錯了,怕是其中另有隱情,牧清寒揚聲問道:“可有跟着的人?帖子和禮單在哪裡?”
外頭小廝忙點頭,遞上禮單和帖子,道:“有一位管事在外頭等着回話,也指名道姓說找的就是咱們家。還說他們家老爺說了,您只要看了帖子便能知曉身份。”
見這般神神秘秘的,杜瑕和牧清寒對視一眼,都展開禮單看,一看就笑了。
倒不是旁的,這禮物實在……實在的很!
雲南火腿四條,上等普洱兩斤,滇繡綢緞十匹,外加南邊特產的筍乾、各色菌子乾兒幾大簍子。
除了那些綢緞光輝璀璨,與北地風格十分不同,別有一番趣味,瞧着也不是尋常人家能得的貨色,想來價值不菲之外,餘者皆是頗接地氣的吃的。
若是不看帖子上落款的臨安知府韓鳳的名諱,當真要以爲是哪個老農送來的土產了。
“若非你才當了官兒,我怕不要以爲是哪裡送來的賄賂了!”杜瑕玩笑道,又想了會兒,問:“這名字聽着到有些耳熟。”
牧清寒將帖子和禮單放在掌心拍了幾下,笑道:“確實耳熟,韓鳳韓大人便是潘一舟潘大人前頭那位濟南知府,只因流年不利,爲人所累,丟了烏紗,戴罪進京。到如今也有幾年沒他的信兒了,不曾想如今竟給打發到雲南做知府去了。哥哥之前曾與我提及此人,是友非敵,難爲他隔着着千山萬水的,竟也能得了信兒。”
杜瑕聽了點頭,並不言語。
既然是牧清輝親口認定的,想必不會有錯,只不知那兩位暗中曾有過什麼交易,不然韓鳳也不會這般興師動衆,專門打發人橫跨大半個大祿朝送新婚賀禮。
就聽牧清寒又說了句:“雲南溼熱,地勢複雜,邊境常有他國流民作亂,且民風彪悍,又多蛇鼠蟲蟻,這位韓大人雖還是知府之尊,可今時非同往日,想來有的苦頭吃了。”
說來韓鳳是真倒黴,原本濟南知府做得好好的,結果卻非要冒出來一個傻子,叫自己渾家和孩兒一屍兩命不說,連帶着韓鳳也被擼了帽子。若沒有牧清輝給的那些銀子上下打點,疏通關係,說不定他這會兒還在開封哪個角落窩着,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呢。
對土生土長的北人而言,冷不丁給丟到西南邊陲做知府,名頭上好聽,可從氣候到飲食、風俗沒一點兒相通的,盡數要從頭適應,實際上跟發配也沒什麼分別,還真不如在太平安穩的中原地帶老老實實的做個七品芝麻小官兒呢!
這種事上杜瑕不好多說,想了下問牧清寒道:“既是故友,又這般千里迢迢的,難爲他們如此盡心。這份情咱們也該領,是不是該叫那位管事進來說話?”
“是極,應當的。”牧清寒點頭,立即打發人去請,兩人也重新收拾了衣裳往前廳去。
他們過去的時候,那位管事正吃茶,也是風塵僕僕的模樣,瞧着大約一進城就直接過來了,連休整都沒來得及。
一看杜瑕和牧清寒,管事忙跪下請安,道:“牧大人好,夫人好,小的也知道如今不成樣子,只已經耽擱了許多天,只好硬着頭皮先過來。”
“不妨事,”牧清寒請他坐下,十分和氣的問道:“你家大人可好?那邊溼熱,不比咱們北地清爽,也不知適應不適應。你說的耽擱,又是怎麼個緣故,可若是遇上了什麼麻煩?”
管事不敢怠慢,一一回答道:“不敢欺瞞牧大人,我們大人本就心中鬱郁,好容易活動一番又給丟去西南,一路溼熱難耐,到了之後先病了一個多月,着實鬧得人仰馬翻。等大人好了,聽說了牧大人和夫人的婚訊之後,再準備禮物就有些着急。小的們來的路上又遇到一場暴雨,山體坍塌,阻斷去路,不得已繞路而行,故而遲了,耽擱了好日子,實在該死。”
說着,又起身賠禮。
末了還很不好意思的賠笑道:“我們大人初到,也,也,嗨,如今也沒什麼銀錢置辦好東西,不過親自選了當地幾樣特色,自己也覺得好的,這纔打發小的們送了來。”
這會兒韓鳳手頭確實沒多少閒錢了,便是打腫了臉也置辦不出符合身份的禮品,索性便走了親民風。且不說前頭一場大病幾乎將他整個人給磨毀了,光是在開封上下打點就把牧清輝贊助的銀兩幾乎盡數花光,如今還要細細調養,又有老婆孩子以及一衆下人伸手要錢,也有些窘迫。
杜瑕聽後不禁笑道:“這還不好?我和老爺都覺得夠好了,都是北邊兒有錢沒處買的好東西。再說大家都是舊相識,看重的便是心意,不必來那些虛頭巴腦的,韓大人這般將我們夫妻二人記在心上,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
官大一級壓死人,且不說韓鳳原本與兄長牧清輝有舊,年紀也是長輩,再者如今即便韓鳳是落毛鳳凰,好歹身上還掛着四品知府的官銜,再者文武有別,於情於理他們都該領情。
牧清寒也點頭稱是。
能讓牧清輝另眼相看,且不惜暗中保持往來,估計這位韓鳳也不是什麼會受到打擊就一蹶不振的,着實有必要維護好關係。
再者他能於困頓之中竭盡所能表達心意,便是難能可貴,自然要記在心上。
見他們這般,管事纔算是鬆了口氣,又誠惶誠恐的說了好些話。
他原本是韓鳳的書童,幾十年來主僕二人無話不談,從雲南出發前韓鳳就悄悄叮囑過他,如今自己落魄了,可是牧清寒這一條線兒上的年輕學子卻已經起來了,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員。雖是武官,可到底簡在帝心,過兩年指不定下放到哪兒去,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扶搖直上。他還有個同門的大舅子,也是三鼎甲的人物,來日自己未必沒有靠他們拉一把的時候,因此怠慢不得。
官場上頭不就這麼回事兒麼,相互敵對,相互欣賞,相互陷害,相互利用……今日你幫我,明日未必就沒有我幫你的時候,因此絕大部分的官員都無師自通的學會了說話曖昧,爲的就是能給日後留條路。
便如眼下,當年韓鳳落魄之日,牧清輝果斷拉了他一把,如今他果然開始重新往上爬,跟這個弟弟的關係網絡自然而然的就連接在一起,只等來日豐收之時。
因此韓鳳一得到消息就傾盡全力採辦禮物,還專門打發自己的心腹馬不停蹄的送來,哪知天公不作美,偏偏遇上暴雨,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好幾日……
三人又閒話片刻,牧清寒道:“如此,王管事且在開封歇息兩日,待我親自回一封書信給韓大人,也帶些個開封特產,權當心意。”
王管事應了,又恭恭敬敬的道謝,這才退出去。
送走了王管事,杜瑕才問牧清寒:“咱們可回什麼禮?”
人家這般誠摯心意,便是主動表示要結交的,自然不好太簡薄;可若是太貴重了,開封到處都是眼睛,又怕遭了上頭忌諱……
牧清寒沉吟片刻,又起身在屋裡走了一回,與她商議道:“方纔王管事也露了口風,如今韓大人的處境着實算不上太好,倒也不必弄那些華而不實的。咱們便只挑南邊不多見,北人又可能用的上的藥材、日常使用等,也就得了。”
原本他想給銀子,畢竟這個最靈活實用,可一來兩地路途遙遠,中間萬一出個什麼差錯,反而容易叫王管事等人性命不保不說,越發容易叫人懷疑他們兩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往來;二來自己若貿然給錢,韓鳳心中有鬼倒罷了,可若真是一心想賀喜,反而壞了義氣,只得作罷。
杜瑕聽他說的有理,點頭道:“你說的對,不管怎麼說,保命要緊,想必那位韓大人也不是會輕易屈服之輩,只要叫他身子骨好了,必有東山再起之時,再者藥材之類也比錢財更顯心意,就這樣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身子纔是革命根本,若是身體垮了,任憑他有凌雲之志,也是於事無補。
兩人當即派人偷偷請了開封一位有名的大夫,仔細詢問北人去西南邊容易滋生的症狀,將一應所需藥材都要了許多。有成藥的就要成藥,沒有成藥的,若是能現場加工了減小體積和負重固然好,若不能,也只挑那些最上等的,都用油紙仔細包好了。
次日,他們又叫王管事把韓鳳及其家人的身體狀況和如今的情況及所用藥物同大夫說了,後者斟酌一回,又添了幾樣。杜瑕思來想去,到底覺得只回藥材不好,又去開了自己私庫,挑了幾匹京城時興的上等綢緞回了,這才得了。
便是韓鳳本人有官袍可穿,可他的夫人、女兒卻如何是好?到底是一方知府,也少不得交際,好歹打扮得光鮮些,也莫叫那等眼皮子淺,以貌取人的輕蔑了。
見他們這般實在,王管事自然千恩萬謝,不免眼眶泛紅。
不管韓鳳打發他來到底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可人家做的回禮實在沒的說。
韓鳳去了雲南本就水土不服,心中鬱悶,更兼要抓緊時間整合當地亂糟糟的民政,着實有些不堪重負,基本上每日都要吃藥……
牧清寒想了一回,又點了張鐸叔侄,叫他們沿途一路護送,並對王管事解釋道:“此去路途遙遠,你們一羣人也沒個會武藝的,我着實不放心。來的時候皆是土產,過往看了也不會心生歹意;這一趟回去雖也沒什麼值錢的,可到底也裝了幾個車,又都包裹的嚴嚴實實,頗多匣子箱子,有心人看了不免多想。這對叔侄江湖經驗極豐富,武藝出衆,人也忠勇穩妥得很,且送你們一程。”
王管事聽後,越發感激不已,也不敢多耽擱,再次拜謝之後便準備上路。
張鐸、張京叔侄也不推辭,飛快的收拾了行囊,對杜瑕和牧清寒一抱拳,齊聲道:“老爺夫人且安心,我等去去便回!”
牧清寒笑着點頭,道:“我對你們是再放心不過的了,早去早回,咱們一同過中秋。”
如今已是四月底五月初,雲南到開封之間地形地勢多複雜,王管事一行人又有車,走就走了將近三個月,這次回去自然也差不多。而張鐸叔侄輕裝簡行,騎術高超,回來時必然極快,若無意外發生,倒是能趕上中秋。
張京到底年輕,也活潑些,聞言笑着一拍胸膛,道:“得令,老爺夫人且叫人多多準備些肉餡兒的,莫叫阿唐兄弟吃光了,小人與叔父不日便歸!”
衆人都笑了。
轉眼到了端午,各家都用絲繩打成索子掛在門上,以防邪氣入侵。
因今年是杜瑕和牧清寒頭一年單過,原本有家人分擔的一應事務全都需要自己採辦、主持,一時也覺得忙碌非常。
打從五月初一起,一直到五月端午當日,街上都有許多販賣桃枝、柳枝、葵花、蒲葉等物的商販。這些東西馬虎不得,杜瑕便親自前去採買,拿回家去後又親自盯着叫人擺在門口,又與糉子等一供奉。
這都是尋常擺設,大祿朝人麼,但凡遇到個節令,必然跟吃脫不開干係:春節吃餃子、元宵節吃元宵、清明節吃雞蛋、端午節吃糉子,等到八月十五,自然還要吃月餅。
杜瑕早就想好了糉子的式樣和餡兒,因要送人,且是他家頭一回送人,務必要做的精巧脫俗。
交情都是處出來的,往往便體現在一年各個節令和各家紅白喜事的待人接物上,若是做得週週道道,人家自然覺得這家人處事穩妥,是個可靠的,日後也願意繼續往來;可若是出了岔子,人家便是嘴上不說,背地裡難免要輕視,往後再想交際,可就難了。
多少好印象、壞印象,都是從這一點一滴上頭慢慢累積,最後成事的。
她便囑咐劉嫂子,個頭不必太大,嬰兒拳頭上下即可;包裹的務必要精細些,糉葉和綁的線都要前後檢查幾回,斷不能出一點錯漏;餡料要多些,紅豆沙、綠豆沙、排骨、蛋黃、蜜棗、八寶,還有那蒸熟之後放涼,然後裹上特製桑葚果醬餡兒的水果味兒,鹹甜酸,一應俱全。
送禮絕對是個高難度技術活兒,什麼人該送,什麼人不該送;什麼人先送,什麼人晚送;這家人送什麼樣兒,那家人又要送什麼樣兒的……如今作爲當家主母的杜瑕,必須得把正在,以及將來需要交際的人家中主要人物的喜好牢牢記在心裡。
比方說,若是有一家人吃素,可你偏偏送了自己最得意的排骨的,這到底是送禮還是結仇?對方不給你甩臉子就不錯了,哪裡還敢奢望日後兩家親密往來?
往年杜瑕家裡來往的人少,還有王氏與她一同分擔,可如今都獨門獨戶了不說,牧清寒也搖身一變成了這兩年的新貴,多少雙眼睛盯着!
且不說那幾位在京的師伯、師公,較好的同窗、摯友、同僚,還有那同一部門內的同僚,多多少少都要兼顧,漏了誰都不成。
旁的不說,光是要送禮的糉子就叫劉嫂子帶着廚房裡的人忙活了整整兩日才得,再根據各家口味喜好分別裝了匣子,杜瑕再親自拿着單子比對,等最後一份送出去,已經是累的腰都直不起來。
這還沒完,那些平輩或是關係一般的只派下人送去也就罷了,可長輩?還有那些有師徒、親戚情分的,說不得得親自走一遭兒。
杜瑕和牧清寒,以及杜文和何葭兩對兒新人,纔算是今兒頭一回進了唐芽的家。牧清寒和杜文倒罷了,兩人畢竟已經入朝爲官,雖然因爲官階太低,平時沒得上朝資格,可每月初一十五的大潮會也能遠遠見自家師公一面,偶爾運氣好了,還能上前施禮,打個招呼,此刻倒還端得住。
然而杜瑕和何葭卻是頭一回見這位再大祿朝名聲如日中天、如雷貫耳的權臣,還沒進門就開始緊張。
雖說是自家人,可,可到底位高權重呀!
唐芽今年也五十八歲了,可因爲保養得宜,平時也主動鍛鍊,瞧着也不過五十上下的年紀。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周遭雖不可避免的被刻下歲月的痕跡,然而目光依舊銳利,眼神依舊專注,幾乎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官威!
這是杜瑕兩世爲人以來頭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感受這種近乎實質性的官威!
卻是唐芽對他們的態度已經堪稱和藹,若被外頭的人瞧見了,只恨不得死而無憾,可幾個小輩還是放不大開,至少不可能像何厲那般自如……
唐芽先問了杜文和牧清寒,又衝何葭和杜瑕點點頭,跟前者說了幾句家常之後,這才很是和顏悅色的對杜瑕道:“這幾年每每得你孝敬,那輕襖、輕被甚是受用,便不是年節也常有各色吃食、玩意兒,倒不曾當面謝你,你有心了。”
唐芽,這可是唐芽,多少人擠破頭都想給他當奴才的,權傾朝野的唐芽,他誇我了!
饒是杜瑕,聽了這話也不免有些心花怒放,只面上還是強力壓住,微微帶着一絲得體的笑容,行了一禮才道:“師公客氣了,到叫我慚愧,原也不是什麼寶貝,不過胡亂琢磨出來孝敬長輩,若是您覺得受用,那也是我們的福分了。”
誰都願意聽好聽的,即便是唐芽這每天都被無數人絞盡腦汁巴結的權臣也不例外,尤其這話還是從他徒孫媳婦嘴裡說出來的,自然越發熨帖。
唐芽瞧了瞧她,又看看杜文,突然笑了笑,道:“倒真是一對兄妹,蠻機靈。”
唐芽的髮妻宮夫人也跟着笑道:“這幾個都是好孩子,你的弟子也會收徒弟,他們又會挑媳婦!”
大家就笑,宮夫人衝杜瑕和何葭招招手,示意她們上前去。
兩人不敢怠慢,忙湊上去,又努力將她往自家孃親的形象上靠攏,好叫自己的態度越發親暱而不諂媚,有禮而不疏遠。
宮夫人問了幾句話,不時點頭,扭頭對唐芽道:“我瞧着倒比咱們沁兒還強些。今日就都留下來吃飯。”
她口中的沁兒是她與唐芽唯一的女兒,唐沁,如今孩子都有了兩個,夫妻二人也是琴瑟和鳴。
杜文與何葭哪裡敢應承?都受寵若驚,順着說了許多謙虛的話。
這時,唐家幼子唐洌從外頭大步流星的進來,一見牧清寒和杜文兩個就笑開了,邊往這邊走邊道:“好啊,今日你們送上門來,咱們必要不醉不歸!”
唐家雖世代文臣,父親兄弟姐夫沒一個武將,可他卻十分張揚,作風也頗豪放,更有一副海量!與人斗酒幾乎沒有敵手。
之前他就與牧清寒和杜文頗多往來,因此與杜瑕與何葭也十分熟悉,當下打了招呼,還笑嘻嘻的問她們帶了什麼好吃的。
宮夫人笑着罵道:“偏你只知道吃,如今就偏不給你吃!”
衆人都笑,氣氛一時十分歡快。
唐家一共三子一女,唐洌兩位兄長這幾年也先後外派,姐姐早就嫁人,家中只剩他一棵獨苗,人又長得得人意,且才思敏捷,因此唐芽夫婦都很寵愛他。
於是衆人就在唐家吃飯,直到三更方畢。
開封本就繁華,眼下正逢佳節,更是熱鬧了十倍百倍,當真通宵達旦不夜城,處處皆是遊樂聲,端的叫人流連忘返。
因杜瑕累了,牧清寒也吃了許多酒,醉醺醺的騎不得馬,兩人便都坐在馬車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正巧路過街邊一個做關撲的,登時勾起牧清寒回憶,他伸手挑開車簾看了一回,扭頭對妻子笑道:“還記得那年咱們共遊不曾?三思險些給人抓了當現成女婿,郭曠之非要關撲,引了一整條街的人來看,最後卻等於花一二兩銀子買了倆橘子……”
他這明顯是醉意上涌,竟將前後幾回發生的事都扯到一起,杜瑕甚少見他這般,只覺得十分有趣,卻不辯駁,託着下巴聽他絮絮叨叨的說個沒完沒了。
見妻子全神貫注的模樣,牧清寒越發得意,口中妙語連珠,雙臂手舞足蹈,恨不得能將全天下最有趣的事情拿來逗她,最後聽見不知哪裡傳來一聲“中了,射中了”。竟也來了興致,大聲叫停車,二話不說就一躍而下,然後轉身衝馬車內的妻子笑道:“且瞧我給你射個好的來!”
杜瑕實在忍不住,趴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來,只擺着手道:“去吧,去吧,我等着!噗哈哈哈!”
時下文人多真性情,更莫提武將,每年但逢佳節便會有許多名人,乃至當朝官員趁着醉意當街吟詩,或是乾脆在有了處手拉手踏歌,只說“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誰也不覺得丟臉。
杜瑕自然也不覺得這樣真情流露的舉動有什麼丟人的,當然,也不排除某些默默無名之人藉機揚名立萬,反正大家都這麼鬧騰,且由他去吧!
牧清寒果然也就去了,竟也還能走直線,循着聲音就去了一個射箭攤子跟前,一言不發就丟了一塊碎銀上去,又拿了弓箭,刷刷刷擡手便射。
他練習箭術已有十多年之久,中間幾乎沒有一日中斷,此刻早已成了本能,只要是固定目標,又離得這麼近,看過之後閉着眼都能射中!
就見他頃刻間將一壺二十支箭射完,無一落空,周圍觀者如雲,喝彩聲如雷,振聾發聵。
他自己睜眼一瞧,也十分得意,絲毫不見了往平時的謙和體貼,反手將弓箭丟給如喪考妣的老闆,衝阿唐和於猛一招手,豪氣萬丈道:“都收了,家去拿給夫人!”
阿唐和於猛兩個猛漢巴不得一聲,紛紛擼了袖子上前,水桶般粗細的臂膀一攬,就將一應獎品盡數摟在懷中,然後得意洋洋的去了。
那老闆擺了一整日的攤子也不過賺個三二兩,誰知這位爺給自己一窩端,一口氣怕不給贏了三二十兩去!他就是再擺一年,也未必能回本呢!
正垂頭喪氣見,那老闆突然見眼前出現了兩錠二十兩雪花紋銀,一擡頭見是個嬌嬌俏俏的美貌丫頭,正衝自己笑哩!
“我們家夫人說了,老爺今日難得有興致出來玩耍,倒叫老闆難做,這些銀兩且拿去,權當給渾家孩兒買些衣裳吃食吧!”
小燕說完,不等對方回話,把銀子放下就利利索索的轉身走了。
次日一早,牧清寒醒來就覺得杜瑕和幾個貼身下人瞧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對,只叫他渾身不自在,便忍不住出聲詢問。
杜瑕噗嗤笑開了,一面抹着眼淚一面追問道:“你當真想不起昨晚做了什麼?牧大人可是好大的威風!”
牧清寒一怔,努力回想一番,終於從混沌的腦袋中翻出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然後一張俊臉漲得通紅。
他不由得乾咳一聲,隨機跟杜瑕一對上眼,也撐不住笑了。
他搖搖頭,捏了捏眉心,道:“都是小唐灌得太狠了,險些丟了大丑,日後萬萬不敢如此了!”
杜瑕樂不可支,笑着給他盛了一碗養胃的小米粥,又遞上清清爽爽的小鹹菜,提醒道:“說得容易,還有好幾日呢,且忍忍吧!”
次日又是何家做東,請了牧清寒和杜瑕夫妻二人,再有洪清和肖雲夫妻,都是許久未見,不免又鬧了一回。
第三日是杜文做東,第四日牧清寒家裡請客,第五日洪清會友,第六日盧昭家裡開席……
等到這一圈兒鬧下來,端午都過完兩天了,這才結束。
杜瑕總算正經體驗了一把官太太,好容易結束,雖確實實打實的拓寬了交際圈,也認識了幾個很不錯的朋友,但着實感覺人都被掏空!
王氏也有些擔心她,只是前幾日聽說女兒那頭忙的着實了不得,也是很不得空,便強忍着沒來。等聽說那頭交際徹底告一段落,王氏這才坐着馬車過來,一見杜瑕就無限心疼的摸着她的臉道:“哎呀,這幾日累壞了吧?瞧瞧都瘦成什麼樣兒了,可得好生補補。”
杜瑕正趴在牀上叫小燕揉肩敲背,聽說王氏來了,也不跟她見外,繼續趴着,長長的吐了口氣才道:“也倒罷了,我素日裡就騎馬射箭的,身子骨好着呢,不過略疲乏兩日,睡一覺就好了。嫂子也還好?”
到底不是親生的,便是關係再親近也隔了一層,王氏只是笑笑,擺手道:“我瞧着那丫頭比你還野呢,睡一覺也就活蹦亂跳,好着呢!”
婆媳關係是亙古難題,如王氏和何葭這般的已經實屬難得,不管是誰都得誇幾句,便是杜瑕也不能再說什麼了。
孃兒說了一會兒貼心話,王氏才一拍大腿,笑道:“我也是老糊塗了,險些忘了正事。”
她叫小英把帶來的一個大包袱打開,指着裡頭的衣裳說:“眼瞅着要入夏了,你這頭也沒個正經針線上的人,我就叫小鶴抽空給你同姑爺一人做了兩套衣裳鞋襪,且先將就着穿。”
當初杜家只有小鶴一個真正精通縫紉刺繡的,杜瑕出嫁時帶了廚房上的劉嫂子,就沒好意思再要小鶴,便將她留下了。
杜瑕見那衣裳都是內外幾套搭好了的,用的也是一等一好料子,裡頭薄綢,外頭同色系薄紗,既涼快又不透肉,還無比靈動飄逸,叫人看後打從心眼兒裡就爽快。
她不由十分感激,又笑着說:“娘,我們都還有好些衣裳沒穿過呢,如何又做?多給你和爹爹,哥哥嫂子做些吧。”
“我們都有呢!”王氏擺擺手,渾不在意道:“如今你與姑爺都大不同了,正經官老爺官太太,該擺的款兒還得擺起來,不然知道的說是你們不在意,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這幾家都窮的要喝西北風了呢,不然怎得連幾套體面衣裳都沒得替換!”
杜瑕叫她的說法逗笑了,不過還是勸道:“我們已經在打聽針線上的人了,如今也有了眉目,不出三五日也就領進來了,娘不必擔憂。說句不好聽的,便是你和爹不在意,可還有哥哥和嫂子呢!他們不也是跟我們一樣的?再者嫂子孃家那樣好,沒得嫁過來反要受委屈,且先多給她做,寧肯好些,也莫叫人挑出些什麼來。”
王氏頓了頓,到底聽進去,點點頭:“也罷,趕明兒你們找到合適的人了,我自然不操着個心。你也放心,我也喜歡你嫂子呢,那樣漂亮聰慧的女孩兒,誰見了不誇?誰家不拿着當心頭肉?能落到咱們家豈不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娘便是再糊塗,也必定不會虧待了她!”
杜瑕抱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就知道娘是最最深明大義,又疼愛晚輩的了,我哪裡能不放心?”
王氏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笑着搖頭,又摩挲她的頭髮,道:“小機靈鬼兒,當真是做了官太太,說話也這樣油腔滑調了。”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來。
真是說什麼來什麼,孃兒倆正說笑呢,外頭就有一個婆子來回話,說前兒老爺太太託人打聽的針線上的人來了,老爺說夫人是精通此道的大師,叫夫人定奪即可。
旁人倒罷了,只杜瑕聽了這話笑的不行,又覺得那人也是越來越愛開玩笑了。
杜瑕就對王氏道:“娘,聽聽,我說什麼來着,這不就有針線上的人了?”
偏王氏一頭霧水,就問她方纔婆子傳的話:“好孩子,你素日裡忙的陀螺似的停不下來,甚麼時候竟又會做針線了?”
這回連小燕也忍不住跟着笑起來,上前解釋道:“您老誤會了,這是姑爺和姑娘玩笑呢!”
當着王氏的面兒,大家還是比較習慣叫杜瑕姑娘。
王氏聽後,這才罷了,也笑了一回,道:“這個倒好,年輕小夫妻兩個正該如此,就是多玩笑些才親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