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自己吃了些東西,又喝了些水,披狼才終於覺得自己有力氣說話了,開口嗓子卻是啞的,“那日你爲什麼要走?”
“哎?”正在打掃屋子、收拾披狼與自己換下來的又溼又髒的衣服的行過回過頭。
他像並未想起“那日”是哪一日似的,又回憶了老久,才恍然道,“哦,你說那日!那時……”眨巴眨巴眼,困惑道,“你不是生氣了麼?”
披狼先愣後怒,“我哪有生氣!”
他當時只是太驚愕,一時間激動了些。頭腦中混亂不堪,急需個解答,可還沒等他混亂出一個頭緒、問出個結果,行過轉身就沒了。
結果行過還蠻委屈,“你看,你當時就這麼兇,我就以爲你生氣了……”
披狼瞪了他半晌,最終無力地放軟了調子,儘量不讓自己聽上去“那麼兇”,道,“我真沒有生氣。”
他深吸了口氣,整理了下頭緒,才慢慢地開始說——
“你十六年前在帝克斯做了什麼,有什麼恩怨,我不瞭解,也不想了解。你雖然殺了帝克斯的人,但事出有因,叔父說已經解決了,那便解決了。與我們倆之間沒有關係,我們仍是……朋友。”
行過只看着他,帶點和往日一般的微微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
披狼繼續說着,“我怎麼會生氣。我只是……一時間太難接受了,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但是我不介意你是什麼人!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明白嗎?”
他少有這麼耐心地跟人說這麼長一段話,言語間還頗有些妥協的味道。但行過只是點點頭,狐狸眼一眯,笑着說,“恩,明白了。”
有些敷衍,並不很在意的樣子。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就好像他當時是因爲閒得慌,有那麼點興致去隨披狼走一趟,於是就去了,而後鬧出不開心了,拍拍屁股走人便是。
對他來說,去和走,似乎都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以前在什麼地方、什麼原因、殺了什麼人,由此結下什麼仇怨、結仇的人找不找他復仇,似乎也不很重要。因爲這些事,和披狼間會不會產生隔閡,似乎也並不關心。
再見面時,還是“哎?”一聲驚歎,笑着說“小狼啊”,把人救進屋子,然後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或者他本來就忘了。
什麼都微不足道,轉身即忘。什麼都在他心裡停不下。
披狼一時間胸口哽得慌。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就是失落。
他這麼久以來一直在心裡盤算這這麼一段話,就想着哪一日遇見行過了跟他如此這般地說一通。但到真到了這時候,反而只換了一肚子空虛——他以爲行過至少有一些不舒坦或耿耿於懷,沒想到對方完全沒把那日的不愉快放在心上,還需要他提醒才能去回想當時發生了什麼。
只有他自己躊躇了這麼久,難受了這麼久,一心想着來找行過解釋。
他沉着臉,看着行過,不知道再該說什麼做什麼,而行過已經轉回去給他找巾子擦頭髮去了。
……
外面正在下暴雨,燒水洗澡是沒辦法的,又全無其他事情可做,屋裡又小,沒有多餘的牀、多餘的被,夜裡兩個人只能擠在一張牀上聽雨等睡着。
外頭雷聲轟隆隆地吵,像遠方有巨石滾滾,披狼心裡也是轟隆隆的。
牀小,他二人側睡,正對着行過的背,偶爾電閃,看得到白髮零散下微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脖頸。
雖然之前行過的反應讓他心裡頭空落了一把,但不妨礙狼人月夜**。
這是他夜夜都在想的人,醉了總能看見就坐在自己身邊的人。
就在他身邊,還能看見那麼一個形狀優美的背影。
盯着那段白看了不一會兒,披狼很是悲涼地發現,自己起反應了。
不禁黑了臉低嘆,大有一掌拍死自己的心。他一生種種極盡丟臉之事,都是與這人在一起時發生。
行過聽到了嘆息聲,微回了頭道,“怎麼?睡不着麼?”
“唔……”後面的聲音模糊。
“我也睡不着,”行過一邊翻身一邊道,“外面太吵……咦?你頭埋在被子裡做什麼?”
“別靠過來!”甕甕的聲音。
行過委屈兮兮地往後縮了一點,被人當成不能接近的髒東西的感覺畢竟不好,想了想道,“哎……難道你還記恨那天晚上的事?放心我真不會對你做什麼……”
披狼心裡吼老子是怕我對你做什麼!
“……再說你又不是美人。”行過後半句已經出來了。
披狼猛扯了被子瞪着他。
“耶?不是,那什麼,你也挺好看的啊,你瞧你瞧,高大帥氣!”行過被他火騰騰的眼神嚇了一跳,趕緊安撫,“我只是說我對男人不感性趣,你放心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行過只覺得披狼臉色更難看。
兩人分頭又繼續睡。不多時行過那邊均勻呼吸聲響起,倒是披狼本來在船上昏睡得就多,此時又心猿意馬儘想些亂七八糟之事,又要強壓心中慾火,折騰了大半夜才勉強合了眼。
早上醒來時,更覺悲涼——也不知是夜裡冷還是行過的習慣,後者此時半個身子趴在了他身上,一手環着他的肩,而他則是摟着對方的腰。再來個早安吻就可堪稱完美。
最悲涼的是——他此刻被行過壓着,某個非常有精神的東西正好貼在對方小腹,正硬得很實在。並且在他睜眼見到行過近在咫尺那張妖孽的臉之後,腫脹得更加實在。
披狼在心中呻吟了一聲,不堪地閉了眼。
正這時行過迷迷糊糊睜了眼,張嘴發了個“美”的開頭,披狼生怕他又一個“美人”出來影響自己一整天的情緒,連忙喝道,“看清楚!”
行過給嚇得退了一退,眨眨眼看清楚了,有些慵懶地笑了笑,“小狼啊……”
披狼自覺別過頭不去看,他前頭在船上折騰了那麼些天,經不起失血了。
接着只能感覺到行過先是蹭動了下,還沒把身子挪走,就先呵呵的低笑,覺得好玩似的,聲音蠱惑,壓得低低的,有些調笑味道,“小狼……你硬了哦?”
披狼黑烏烏的臉色中頓時滲了片慘紅,腦中一時轟鳴,正想不出反擊之詞,就感覺行過挪了挪身子,在挪走前又先感覺到了什麼,停下來咦了一聲,道,“哎,我也硬了。”
的確也有東西很實在地抵在披狼大腿邊上。
“……”
“耶?小狼,你又流血了!”
“……”
……
“嗵!乓!”
來接行過的黃衣的小女孩遠遠地望見小木屋後頭土粒飛濺、樹影搖晃、椰子不斷撲拉撲拉掉下,似有人打鬥。
快步跑近卻只見行過一個人站在幾顆東倒西歪、或倒或斷的椰樹前,正拍着破破爛爛的衣服。
一地的碎裂椰果,隱約斑斑點點的血跡。
“先生!這……”
“啊,”行過喘了口氣,露出個人畜無害的笑,“我習慣早上起來練功。”
黃右四下看看,並未發現什麼,雖然狐疑,也只能道,“先生……您不要弄出太大動靜,會被人發現。”
“下次會注意了。”
“先生,您肩上……”黃右突然驚訝地示意行過肩上破了的衣衫口子裡往外滲出的血。
“哎……被‘樹葉’擦到,小傷罷了。你等我去換套衣服就走。”
“真的不要緊嗎?”
“沒事。”
兩個人邊聊邊往木屋正面走,及時藏去樹上的披狼只能黑着臉瞪着行過的背影,一邊扶着自己又被掃了一拳、鈍痛不已的腰。
行過走了幾步,回頭來望了他一眼,眼神頗是委屈:男人早上起來那樣很正常嘛,我不過說說實話,你害什麼羞,還打我。
你給老子去死!披狼瞪回去。
……
首領因故領船出海,主事營裡並無多少人在,處北的議事堂門簾緊封,悄無人氣。
但保夕集團的小姐、現任首領的親妹妹煉西,已經在冷冷清清的堂中等了有一段時間了。
端正正坐在堂下其中一把椅子裡,兩手輕輕搭在扶手之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瘦高的青年筆直地站在她身後,臉上戴着一張純白麪具,一手按着腰間一柄細長的刀。
見黃右帶人進來,她站起來,臉上現出笑容,兩個小小淺淺的酒窩,讓她本就年輕的臉更顯得稚氣甜美。
但眼中深深淺淺,藏着外人看不清的心思。
她向來人點點頭微彎腰一禮,示意一邊座椅,“先生請。”
裹着斗篷的行過往椅子上坐了,接着牽脣笑道,“好久不見,西西。”
“是啊,”煉西點點頭道,“上次見面時,家父都還在呢。五年前家父臨走時,還念着欠您的一顆夜明珠。”
“後來你找到,給我送來了,”行過道,“幾年了,一直沒來道聲謝。”
“家父遺願罷了,先生不必在意,”煉西有禮地笑着,“不知先生這次來所爲何事?”
行過笑了笑,擡手緩緩拉下了帽子,眼角飛揚的眸子光芒流轉,看着煉西的眼道,“上月在你手底下打撈起一座沉船,除了大量的寶物,裡頭還有一塊特殊的石頭……”
煉西原本淡定笑着的臉陡然變了色,眼睛睜大,掩飾不住的驚疑之色,呆了一會兒才愕然道,“……此事連我大哥都不知曉,先生您遠在大陸,是從哪裡聽說?!”
“你放心,並不是從你的人泄露出去的,”行過道,“這世上有鳥兒的地方,就有我的眼睛。”
煉西嘆道,“先生果然消息靈通,難怪家父與您做了多年的買賣。只是……爲了打撈這條沉船,我自己反而先沉了兩艘船,只一艘幸還,那石通體俱黑、寒冷徹骨、煞氣非常,像是個不祥之物……”
行過的表情凝重起來,“煞氣非常,寒冷徹骨?你確定?”
“親眼所見。”煉西道。
行過的眼中泛起絲異樣的情緒,一直淡淡淺淺的笑收了回去。
他似在努力回憶些什麼,別了頭看向地面,臉上表情已有些不穩,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開口時聲音比平時還更低啞一些,甚至沙啞,“這快石頭我要,你想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