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所有的他, 共同的過去。
他母親死得很早。
他卻不是一個孤兒,因爲他還有一個父親,儘管這個父親怎麼也不像一個及格的家長。
父親酗酒、豪賭, 還喜歡打罵他, 人渣有的特徵, 他的這個父親全部具備了。
然而他實在過於弱小, 沒辦法反抗這樣的父親。
每天他都是傷痕累累地去學校。
一次課後, 學校的老師找了他,問他額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老師的語氣很緊張,兩隻眼盯着他, 像是隨時要替他主持公道一般。
說實話,還是撒謊?
他在心底琢磨着。
“XXXX【數據刪除】。”老師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蹲下身子摸着他的頭說, “沒事, 不要害怕,只要你說出來, 老師會幫你解決。”
多麼富有責任心的老師,按正常的發展,他應該把一切事情向老師坦白,然而他沒有。
“只是我不小心撞到的。”他如此平靜地說。
“你沒騙我?”
“沒有。”
老師與他互相對視了一會兒,接着老師鬆了口氣, 喃喃自語地說:“我就說我的學生不可能被欺負。”
他只是想讓老師輕鬆一點。
從辦公室裡出來, 他在回自己教師的路上, 碰見了同班的幾名男生女生。這些同學的臉對他而言都是熟悉的, 因爲他們時常像現在這樣過來找他“玩”。
被他們帶進學校的洗手間, 他第一個念頭是那兩名女生能跟着進男洗手間嗎?而不是他自己怎麼樣。
肚子被踹了一腳,有點疼, 不過沒有父親的力道大,所以他還能接受。
“你這傢伙怎麼永遠都是一個表情。”
“他不會是個傻子吧!”
“難說哦~”
衆人的嬉笑聲在他溼漉漉的頭頂上方迴盪着,而他恍若未聞地看着身上的水漬,這是今天剛發的校服,回去又要被父親罵了。他想。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洗手間的鏡子,他望見鏡子裡的自己,狼狽、髒兮兮的自己。
“真是可憐呀。”鏡子裡的自己咧開嘴,笑得詭異,“我可憐的小東西,你爲什麼不反抗呢?”
“……”他沒有回答。
“我懂了,你是個聰明的小傢伙。”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鏡子那頭說道,“你清楚如果你反抗了,他們會變本加厲地攻擊你,你只是不想惹事上身,對麼?”
他既未承認亦未否認。
“你沒想過另一種可能性麼。”另一個他逼近鏡面,整張臉都像貼上光滑的鏡面,“假使你反抗一次,他們會不會因此忌憚,不再欺負你呢?”
柿子挑軟的捏,那是軟柿子的錯,還是捏柿子的人錯?
“我被欺負,不是因我反抗或者不反抗,而是他們做錯了。”他伸手關上水龍頭,他只是想洗一把臉,弄得稍微乾淨一點而已。
回到教室,一進教室門,就對上老師的眼神。
他還沒開口,老師就說:“你是不是又不小心摔跤了?”
老師的話引得教室裡發出一陣鬨笑。
他擡眸望着老師,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嗯,我不小心摔的。”
謊言。
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謊言。
他忘了自己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形容。
坐在座位上,他出神地眺望窗外,許多年以後,他這個習慣都沒改變。
他喜歡眺望窗外,俯瞰着整座城市,不是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而是他可以看得更清、更遠。
教室窗外的樹枝隨着微風輕輕晃動,他沒看見任何鳥兒,它們彷彿不喜歡他一般,總是在他看向它們時躲進葉叢。
上課走神,不要緊麼?
不要緊,他提前把功課都溫習了一遍。
反正回到家也沒什麼事能做,父親不准他看電視,家裡能看電視的只有父親。
總是喝得醉醺醺的父親,像與沙發連成一體般。
放學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穿過門廳回到自己的房間,如果他發出的動靜太大,免不了又挨一頓揍。
其實捱揍多了,他也差不多習慣了。
他有點慶幸父親只是想拿他出氣,而不是想打死他。
應該是不想的吧。
“你怎麼回事?剛發的校服就弄成這樣?”
果然發現他衣服髒了的父親勃然大怒,朝他扔過去一個酒瓶子。
他稍微偏過腦袋,酒瓶子就碎在他耳邊的門框上。
“你這臭小子居然學會躲了?”
他的閃避惹來父親更大的怒火。
父親從沙發上一站而起,三步並作兩步衝他而來。
毛茸茸的大掌“啪”地打在他的臉上,只把他的臉打偏了過去。
血順着嘴角倘落,他沒叫也沒哭。
“XXXX【數據刪除】你他孃的就是我養的一條狗,你懂嗎,你就是一條狗,你這他孃的什麼眼神,誰允許你用這種眼神看我了!”
父親的拳腳如疾雨落在他的頭、臉、胳膊、胸膛、肚子和腿上,他瑟縮着身子承受着來自父親的憤怒。
他做錯了什麼?
“你就像那個臭娘們似的翅膀硬了!竟敢違抗我了?”
父親嘴裡的臭娘們指的是他死去的母親。
“你以爲我爲什麼養你?我是打算等你大點以後賣個好價錢!”
父親一邊揍他一邊罵道。
“你和你老孃一樣就是賠錢貨!賠錢貨!”
得益於父親的酗酒,這場毒打沒有持續太久,父親就累得扶着牆氣喘如牛了。
“給老子我滾出去反省!”
他被父親趕出了家門,在十一月底的初冬。
沒有可以去的地方,父親也深知這一點,才放心將他趕出去。他能去的只有樓梯角,只有亮着一盞燈的樓梯角,只有那裡而已。
撿起地上的書包,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能讓他暫時安心寫作業的地方。
坐在臺階上,他閉着眼休息了片刻,才顫抖着手拿出書包裡的作業本。
一滴血從他的鼻子落向作業本的封面,他想用袖子擦掉,卻突然意識到如果袖子變得更髒,自己免不了又要挨頓揍。
因此他遲疑了,僵在原地不曉得自己要做什麼好。
這時,一塊繡着小花的手帕出現在他眼前。
白天和男生們一起欺負過他的女孩,其中一個女孩,小手捏着手帕遞到他面前。
他有點困惑,似乎不明白這個女孩爲什麼要遞紙巾給他。
沒有接過手帕,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光照在她的身上,襯得她頭髮上的水鑽髮夾閃閃發亮。
女孩穿着和他一樣的校服,但她的校服合身又幹淨,而且她的身上有非常香的沐浴露味道。
“……”女孩什麼也沒說地把手帕扔到他手裡,然後轉身就走了。
他目送着女孩走下樓梯,他記得她家就在他家對面的大樓,那是一棟豪華公寓,聽父親說住在那裡的人非富即貴。
“你要是爭氣點,以後說不定能當個小白臉住進那樣的房子。”父親喝着酒,還不忘羞辱他。
小白臉?
他迷惑地皺了皺眉。
那是什麼?
課間的教室,喧囂嘈雜。
他坐在座位上,握着鉛筆,想着要不要把包裡洗乾淨的手帕還給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應該不希望在學校裡和他有所接觸吧?等放學的時候,他再悄悄放到她的座位上好了。
然而沒等他這麼做,老師就找上了他。
“你爲什麼要偷同學的手帕?”
偷?
老師非常嚴厲地批評了他,當着辦公室其他老師的面兒。
“我一直以爲你學習成績好,沒想到你居然做這種小偷小摸的事,太令老師我失望了。”老師痛心疾首地說着他根本聽不懂的話。
“我沒有偷任何東西。”他直視着坐在那裡的老師,否認了對他的指控。
“你還不承認?”老師拉着他回到教室,從他的書包裡翻出了那條繡着小花的手帕。
“告訴老師,這是什麼?”
他看了看手帕,又環顧了一圈圍聚過來的同學,人羣裡有那個女孩,她好似非常難過地掩面哭泣着。
“XXXX【數據刪除】你怎麼能偷人手絹!”平常總和那個女孩一起玩的男生替她出頭道。
“你是不是喜歡她啊!”
“八成是這樣,老師,XXXX【數據刪除】真的太過分了!”
“好了,你們都別吵了。”老師呵斥住其他學生,而轉向他道,“你快點向她道歉,否則我就要叫你家長來了。”
家長?
老師要喊他那個父親來?聽到這句話時,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選擇。
父親如果來了,肯定不分青紅皁白打他一頓;但如果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
“我道歉。”他朝那個女孩低下頭,“對不起,我不該拿你的手帕。”
女孩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快妥協,這麼快承認別人強加給他的罪,她有些訝異,又有些心虛,硬着嗓子說:“沒…關係,我原諒你了。”
“謝謝你,你真善良。”他擡眸望着她說。
聽出他語氣裡的諷刺,女孩生氣地轉身走了,在旁人看來,女孩只是不想和他多廢話。
“手帕你還要嗎?”暗戀女孩的男同學拿起擱在他書包上的手絹,追着女孩離開。
遠遠地,他聽見女孩說。
“不要了,髒死了。”
他沒有生氣,一絲憤怒的情緒都沒有。
這時候的他已經明白,生氣改變不了任何事。
他以爲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但那一天,一切都改變了。
父親惹上了一個不該惹的組織。
欠了一大筆錢的父親,被組織的人找上門。
對方假扮成與父親見面的網友敲開了他家的門,那時候他正在房間裡寫作業。
父親,人渣一樣的父親,被那個殺手像豬玀一樣宰掉了。
發現他的那位大姐姐沒有殺了他,反而看中他處變不驚的態度和機敏的反應力,將他招募進了組織。
這個組織什麼壞事都幹。
“那個女孩的家人很有錢?”
“很有錢哦。”
坐在車裡的他告訴身邊的同夥。
“好咧,那我們就綁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