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
一輛馬車出了金鱗村,沿着崎嶇的小路逐漸遠去。
墨寒生坐在車廂裡,掀開簾子回頭看着生活了多年的村子在眼中逐漸變小,越來越模糊。
他最終還是跟着寧府的人走了。
馮管事並沒有強逼他簽下賣身契,而是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
墨寒生繼續替寧府抓魚,一條魚賞錢一兩銀子,雙方只是交易的關係。
按照馮管事的說法,由於金鱗村離寒潭太遠,便安排墨寒生在此期間暫住寧府。
馬車一路顛簸,兩個時辰後終於來到了藏龍鎮上,停在了一處恢宏氣派的巨大府邸前。
擡頭便是一塊金絲楠木打造的匾額,上頭龍飛鳳舞地寫着“寧府”兩個大字。
大紅燈籠高懸,朱漆大門上鑲着十八顆碩大銅釘,臺階左右立着兩隻雄壯的高大石獅,栩栩如生、威風凜凜。
門口兩個威武挺立的護衛看了領頭的馮管事一眼,便客客氣氣地將三人迎進了府中。
一進門,便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迎面撲來。
門外冷意襲人,門內卻是暖風薰醉。
一眼望去,佳木蔥蘢,奇花爭豔,各色亭臺樓閣間假山林立,綠水環繞。
這寧府不知用的何種神奇手段,將這冬日裡的府邸打造出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馮管事簡單交代了幾句,就獨自朝着一處院落離去。
寧大則帶着墨寒生去安排住處。
墨寒生偶爾四下張望一下,悄悄打量着寧府中許多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
二人穿過幾道長廊,路經一處庭院。
墨寒生不經意向左瞥了一眼,只見庭院中央,一棵高出院牆的巨大桃樹竟在此時節盛開了花朵。
樹下,一道飄逸人影手持長劍迎風輕舞,蹁躚身姿若驚鴻掠影。
墨寒生不由停下腳步。
院中的人影正是當日匆匆一面,贈藥離去的粉衣少女。
眉峰英氣中夾雜三分柔美,杏眼靈動間又見一瞬靜謐,鼻頭精巧秀氣,粉脣晶瑩水潤。
飛雪與落英繽紛交錯,映紅了天邊雲霞。
她立於樹下,回眸一笑,宛若桃仙。
墨寒生靜靜看着,怔怔出神。
恍惚間,少女已收了劍,緩步走至近前。
她踏着桃瓣而來。
她攜着白雪而來。
“是你啊。”她嘴角微翹,衝着墨寒生俏皮一笑。
墨寒生癡癡看着她,沒有反應,直到身後的寧大推了一把,纔回過神來。
“嗯,嗯。”
少女輕笑一聲,身子前傾,逐漸向墨寒生逼近。
二人的臉頰只餘三寸之隔,少女緩緩開口,微溼的熱息化作了水汽,在彼此間升起一卷朦朧的霧簾。
“你覺得如何?”撩人的鈴音在墨寒生耳畔輕輕響起。
無夢亦昏,未飲先醉,墨寒生癡癡答道:“好,好看。”
少女微微挑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挑起墨寒生的下巴,問道:“我是在問你,本女俠的劍法如何?”
“好看。”答非所問,墨寒生的腦中似乎只剩下這一個詞。
“哼,真是個呆子。”粉衣少女輕笑一聲,搖搖頭轉身離去。
寧大也跟着搖頭,一點都不相信書中那些富家千金愛上窮小子的野史雜談會在自己眼前成真。
他拍了拍墨寒生的肩膀,帶着他繼續前行。
二人行至府邸最後方的一處偏僻小院中。
院中立着一排排偏房,正是寧府一衆下人的居所。
寧大取出鑰匙,打開那間已經挑選好的房間,帶頭走了進去。
“昨日太匆忙,只來得及騰出這間屋子,有什麼缺的只管與我說。”寧大從一張方桌上端起茶壺,倒了一杯水遞過去。
墨寒生接過水杯,就着一把靠窗椅子坐了下來。
“寧府是豪門大戶,家規森嚴,你平日裡沒事不要隨意跑動。尤其後院的祠堂乃是府中禁地,沒有大爺的准許是嚴禁任何人進入的,這一點你務必要謹記……”寧大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給墨寒生講述了一大堆多如牛毛且異常嚴苛的規矩。
但墨寒生此刻人雖在屋中,魂卻早已飛往窗外,還遊蕩在那棵令人流連的桃樹下,哪裡有在聽他說些什麼。
寧大自顧自講了一刻多鐘,又交代了幾句後就匆匆離去了。
墨寒生在窗口靜坐了一會兒,這纔有些回過神來。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房間,白牆無縫,紅瓦遮頂,不必擔心漏雨透風。
屋中一應傢俱齊備,靠裡有一張一人睡的木牀,擺設雖說簡單,好在空間也算寬敞,比起在自家時六口人擠三間破土房已經好得太多了。
地面和牆角還殘留着一些灰塵、木屑,應是剛騰出來沒多久,還未來得及清理。
墨寒生四下掃了一眼,起身走到牆角,準備打掃一下屋子。
他剛拿起笤帚,下方立即傳出動靜,一個拳頭大小的黃色影子從角落裡躥出,一溜煙鑽進了半露半藏在衣櫃後的一個牆洞中。
墨寒生愣了一下,卻沒有什麼大反應。
他自小家貧,老鼠蟑螂什麼的見多了早就見怪不怪,只是沒想到寧府這樣的大戶人家也會有老鼠存在。
這個房間原本就挺新的,沒有什麼太髒的地方,墨寒生簡單打掃了一遍後就看起來很整潔了。
他放下笤帚洗了把手,然後打開了一隻黑色包袱。
這是出門時從家中帶來的, 裡面的東西也很簡單,只有一身換洗的衣裳和幾張粗餅。
墨寒生拿了一張粗餅,坐回窗前,就着白水開始啃了起來。
剛咬了沒幾口,就聽到一陣輕微的“吱吱”叫聲,他扭頭去看。
只見衣櫃後的牆洞中,隱隱有一隻圓圓的黃色腦袋探了出來。
黃色腦袋上,兩隻猶如黑豆一樣的小眼珠閃着光亮,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一對上自己的目光立即將腦袋縮回了洞中。
墨寒生想了想,撕下半張粗餅,又倒了一杯水走到牆角,將水和餅放在洞口。
他輕輕敲了兩下牆壁,道:“看來你我要做一段時間的鄰居了,就當作是初次相逢的見面禮吧。”
說罷,他又起身回到座位上。
不一會兒,那隻黃色的腦袋又從洞中鑽出,靈動的眼珠子在食物和墨寒生身上來回打了一下,又縮回了洞中。
重複了幾遍這樣的動作後,老鼠終於開始啃食起地上的粗餅,過程中仍不時擡頭看一眼,十分謹慎小心的模樣。
墨寒生見狀只是笑了笑,靜靜看着窗外。
————
離偏僻小院不遠的一條迴廊中,馮管事正在駐足聽雪,眼前懸着一隻做工精美的竹雕鳥籠。
鳥籠的中央有一個方形的洞口,卻未設籠門,沒有門自然也上不了鎖。
籠中傳出一陣輕靈悅耳的叫聲,馮管事拈着細條,不時逗弄幾下,一隻羽翼鮮麗的金絲雀在木架上來回跳躍。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起,寧大來到迴廊中,躬身站立一旁。
“安排好了?”馮管事正向籠中投食,頭也未回。
“是。”
寧大低頭應道:“已經照您的吩咐,給他單獨安排了一間房。”
馮管事聽了沒有說什麼,將一隻手伸到鳥籠前。
金絲雀眨了下眼睛,乖巧地跳到那隻綿軟細長的手上。
馮管事長臂輕輕一揮,手背上的金絲雀輕輕一躍飛上了天空,在院子上方歡快飛翔。
他轉頭對寧大說道:“你可知我爲何不給鳥籠上鎖?”
寧大低着頭笑道:“管事的心思,小人如何能猜得着?”
“鳥生雙翅,天生嚮往飛翔,籠門鎖得住它的身卻鎖不住它的心。不管你養了多久,只要一有機會,它就會毫不猶豫地飛走。”馮管事扭頭看向下人居所的方向。
寧大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
“但你若是在它的心上鑄一道枷鎖,無論它飛到了何處都會自己飛回來。”馮管事口中吹了個哨聲,伸手一招,金絲雀在半空盤旋了兩圈俯衝而下,穩穩落在他的手上。
“管事高見。”
“去替我辦件事,不要讓人知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