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海外的動盪不同,華夏又迎來一個安穩的一年。
賢君弘治的全國清丈田畝和刁民冊收到了奇效,大量的隱田被查了出來,大量的逃稅之人遭到了懲罰。
雖然朝廷並沒有實施減稅政策,但壓在廣大底層百姓心頭的不公消失,這對他們便已經是最大的鼓舞。
特別大明王朝重拳打擊銀貴銅賤米賤的問題,雖然有些地區還在繼續神話白銀,但各地的米價已經迴歸合理的水準,亦讓廣大的百姓從中受益。
今年是一個好年份,各地都迎來了一場久違般的大豐收。
微風拂過,稻穗似波濤般翻滾,發出沙沙的細響,宛如低吟淺唱的樂章。遠處的村莊升起裊裊炊煙,與碧空如洗的藍天交織成一幅寧靜而祥和的畫卷。
前些年先是遭到乾旱的考驗,又遇黃河水患,甚至今年夏天還迎來小規模的蝗災,但上蒼終究是公平的——雖然不會一直大豐收,但亦不會年年災害不斷。
只是在這個收穫的季節裡,大明王朝最大的事件是皇帝南巡。
“御駕南巡,國事如舊,內閣票擬急遞御前,六部要章由通政司密匣送達,呈請聖裁,朝廷行政體系高效有序。”
經過這五年的時間,雖然京城免不得還有隱藏勢力,但現在朝廷已經牢牢由帝黨把持,自然不可能出現什麼大事。
在朱祐樘離開後,北京城便暫時沒有君王,但兩京十三省的奏疏轉呈到朱祐樘那裡,其實並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按說皇帝南巡,這種要花費大量錢糧的行爲,文官集團必定紛紛跳出來阻攔,但此次內閣和六部沒有聲音,那些科道言官亦是沒有聲音。
除了弘治皇帝日益劇增的權威外,跟江南官紳集團一直阻撓禁銀令亦是有所關連,很多科道言官反倒希望皇帝南下。
現在禁銀令實施困難重重,而弘治銀元在江南流通不暢,結合朝廷拐賣婦女至海外的政令受阻,他們都知道皇帝此次的做法並沒有錯。
江南離京城着實是太遠了,是該讓他們知曉大明天子的存在,而國家政令亦不能在江南無法實施。
當然,他們其實知道這個事情在最高會議幾乎是全票通過,他們這些小角色沒有充分理由跳出來反對其實是徒勞。
早在一個月前,皇帝的滷薄大駕已經離開北京城。
北直隸的百姓得知皇帝出行,附近的百姓已經是聞風而動,卻是紛紛想要遠遠參拜這位賢君弘治帝。
在官紳集團的眼裡,弘治是徹頭徹尾的暴君,是一個不願天下太平的昏君。
只是對底層的百姓而言,弘治即便是在位僅僅五年,但給予他們的恩惠是一輩子都無法償還,是他們吃飽穿暖的救世主。
朱祐樘乘坐金輅大車而行,後面則是靜妃等幾個隨行的嬪妃,最前面是常經帶着金吾衛開道。
此次南下,事關帝王的安危,故而京軍亦是隨行伴駕。其實花費的大頭還是糧食和住宿,不亞於一場小規模的戰事。
不過現在大明的財政十分的健康,特別各地收上來的稅越來越多,而白銀打下來對稅收以糧食爲主的朝廷財政其實是正向的。
百姓們只敢遠遠地觀望,不敢有絲毫越軌之舉,卻是不斷傳來一片片山呼萬歲之聲。
趙老四居住在北郊,自從得知皇帝南巡後,亦是趕過來遠遠看到御駕上的年輕帝王,眼睛當即噙着淚水遠遠跪拜帝王。
若不是這位帝王鼓勵他種棉花,亦不是這位帝王對他們輕賦稅,他哪裡有這裡子孫滿堂鋤田樹下的好日子呢?
從通州碼頭起航,這艘產自天津造船廠的皇船緩緩行駛在河面之上。
朱祐樘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乘船,而今站立寬大的甲板欣賞兩岸的風光,還有眼前這條清澈的河流:“此處便是會通河吧?”
“陛下聖明,元人取巧於海道,然大宗令工部一力貫之,引汶水北流集於臨清御河,助京杭大運河再延四百里!”謝遷隨行伴駕,顯得小心翼翼地道。
因在《明》刊總編位置上表現出色,他不僅獲得了天下士子的敬仰和稱頌,亦是慢慢贏得皇帝的重視。
此次他隨行伴駕南下,雖然他還不是閣臣,但一些奏疏將會由他來票擬,已經算是一個準閣臣了。
若是此行表現出色,皇帝再來個心血來潮,那麼他入閣將不再是夢,那樣便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正是如此,他此次南下亦是做足了準備,爭取成爲皇帝身邊的百科全書。
朱祐樘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今年的漕糧總額預計是多少?”
因皇帝出巡,此次的河面是一艘漕船都沒有。
其實京杭大運河的使命從來都不是課本上促進南北經濟繁榮,對於整個王朝而言,最重要的作用是解決北糧不足的問題。
跟陸運相比,水路的便利性大大的提高。
只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成本永遠都是運輸成本,即便大明擁有京杭大運河,運糧的損耗都在八成以上。
不過這種南糧北調的情況,現在已經有所改變。
在收復建州後,大明推動了東北的開發,現在東北糧倉已經逐漸成型。加上引進朝鮮米,導致北方的糧食問題得到極大的緩解。
原本每年都需要至少四百萬石的漕糧北上,但現在漕糧已經減少了一半,而弘治朝的目標是三年內將漕糧降至一百萬石以下。
至於釋放出來的大批勞動力,戶部已經着手準備成立大明物流商號,主要負責南北間的貨物運輸。
“臣……臣不知,臣這便詢問於戶部!”謝遷心道皇帝還是務實啊,卻是紅着臉吞吞吐吐地道。
朱祐樘瞥了他一眼,卻是淡淡地道:“謝師,你跟朕無須如此緊張!這並非要緊之事,戶部一直在努力合理調低漕糧的需求量,只要他們能夠三年內將漕糧降至一百萬石以下,倒不需要給戶部施予太大的壓力!”
作爲一個優秀的帝王,既要給下面的人施予壓力,亦要適當體恤臣子。
戶部尚書何琮雖然沒有李嗣那些資深的理財能力,但亦是一勤勤懇懇的小老頭,一直在努力做着實事。
其實不需要施壓,單是自己此次南巡,他便已經不敢弄虛作假,而是會老老實實將漕糧的總額慢慢降下來。
帝王出行,自然沒有人敢阻攔。
至於會不會出現刺客,數萬護衛軍不是吃素的,別說是近身,離皇帝一里外都已經被查得底朝天。
出了北直隸,便進入了山東地界。
洐聖公孔宏泰已經先一步來到臨清州,只是臉上帶着幾分的沮喪。
十里人家分兩岸,層樓高棟入青雲。官船賈舶紛紛過,擊鼓鳴鑼處處聞。
折岸驚流此地回,濤聲日夜響春雷。
城中煙火千家集,江上帆牆萬斛來。
臨清不僅坐落在運河的中樞,而且一半以上的山東舉人出自臨清,導致這裡文氣興盛和商業繁榮,算得上是山東第一城。
正是看到這座城市的繁華,朱祐樘於弘治二年親自將臨清縣升爲臨清州,領館陶縣、邱縣,屬東昌府。
朱祐樘在臨清城僅僅逗留一日,而洐聖公孔宏泰當晚便哭着求見。
“陛下,要不還是見上一面吧!”謝遷伴隨左右,卻是說出自己的想法道。
朱祐樘知道人還是得見,卻是忍不住感慨道:“當着朕的面,每個都是忠君愛國的賢臣,但私底下都幹了些什麼?”
雖然明太祖對孔聖人並不感冒,但亦是規定給其祭田二千大頃,佃戶五百戶,讓孔氏子弟無賦役之憂,以供廟祀。
只是孔家憑藉自身的底蘊,對周邊的田產進行了兼併,而今粗略估計坐擁百萬畝良田,成爲了山東最大的地主。
現在這個錚錚鐵骨的孔家已經成爲了妥妥的毒瘤,在地上是兼併田產的大地主,對朝廷選擇進行隱田避稅。
現在隱田逃稅的事情被查了出來,自然是要榮登刁民冊,成爲大明王朝如今級別最高的刁民冊成員。
“陛下,陛下,臣請革職山東巡撫王霄,還請您爲我們洐聖公府做主啊!”洐聖公孔宏泰來到御前,便哭着鼻子叫屈道。
謝遷站在旁邊打量這個鬍鬚花白的中年男子,不由得暗自搖了搖頭。
朱祐樘看出對方是個戲精,卻是無動於衷地道:“難道是王霄冤枉你了,你們洐聖公府並沒有隱田?”
“不……不是,只是他將洐公府添上刁民冊,這……這分明是想讓我們洐聖公府難堪,令天下人恥笑!”洐聖公孔宏泰想到刁民冊對聲譽的損害,頓時恨恨地道。
經過了解後,他才曉得刁民冊的可怕。
雖然沒有刑罰,但這種不許他們子弟參加科舉,卻是大大削弱他們洐聖公府的影響力,聲譽更是受到了極大的損害。
正是如此,他此次不僅僅是要皇帝將他洐聖公府的名字從刁民冊上劃掉,而且還要報復想給他們難堪的山東巡撫王霄。
朱祐樘感受到洐聖公孔宏泰的怒意,卻是冷漠地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你們洐聖公府隱田、匿田爲真,自然是要按照規定上刁民冊,倒是你們既是聖人之後,又因何要隱田逃稅?”
“啊?陛下,臣……臣……糊塗!”洐聖公孔宏泰沒想到朱祐樘是這個態度,頓時語無倫次起來。
朱祐樘對這種人十分的失望,便是大手一揮道:“退下去吧!”
謝遷在旁邊目睹這一切,同時正在奮筆疾書。
他像是後世找到絕佳題材的記者般,眼前的君臣對話頗有新聞價值。經過潤色後,他便可以將此次的對話通過《明》刊,將事情公之於衆。
洐聖公孔宏泰隱田逃稅登上刁民冊,這簡直是弘治五年的十大爆炸新聞之一了。
“臣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洐聖公孔宏泰意識到眼前的帝王從小到大的儒學教育是白學了,顯得失神落魄地告退。
他們洐聖公府上了刁民冊,不僅預示他們洐聖公府敗落的開始,而且還將成爲天下萬民所唾棄的對象。
最爲關鍵的是,而今的皇帝對他們這幫聖人之後明顯不感冒,偏偏還有一個明顯帶敵意的山東巡撫王霄。隨着自身問題不斷暴出來,今後他們洐聖公府的麻煩事肯定是越來越多了。
在離京大半個月後,終於是來到了淮安。
淮安府在明朝初年直屬南京,後太祖朱棣遷都北京,淮安府改屬南直隸,而漕運總督府便坐落在這裡。
現任漕運總督白昂兼任河道總督,是天順元年進士,初授禮科給事中,於弘治二年開始治理黃河,亦是立下了豐功偉績。
“老臣敬請聖安!”白昂再次看到朱祐樘,卻是老淚縱橫地道。
朱祐樘打量着眼前的老臣,心裡顯得五味雜陳地道:“朕安!白卿,這些年辛苦你了,黃河今年無恙亦是你之功!”
“陛下,臣有愧!”白昂微微低下頭,顯得不敢領功道。
朱祐樘跟白昂對一些事情已經是心知肚明,亦是開門見山地道:“白卿,朕其實一直等你解釋去年漕糧遇阻一事!”
在一年前,駙馬王增等人爲首的勳貴集團想要囤積大米謀利,結果漕糧遲遲無法北上,這個事情自然存在貓膩。
那個時候正是治理黃河的關鍵時刻,而且通過犧牲漕運來疏通黃河,亦算是一個十分理性的選項。
只是如何選擇是一回事,但無法逃避漕運遭人故意阻塞一事,所以這個事情終究還是需要有人承擔責任。
“這是所有的涉事人員名單,臣亦請陛下治不察之罪!”白昂身在這個位置才曉得身不由己,卻是將準備好的名字奉上。
朱祐樘對涉案人員其實早已經清楚,淡淡地看了一眼名單果然有總督總兵,便交給隨行的覃無雙道:“抓人吧!”
最終,弘治還是露出了獠牙,展露出屬於暴君的一面。
在臨清將洐聖公孔宏泰釘在刁民冊上,而在淮安則要清洗一批貪官污吏,到了江南恐怕又是腥風血雨。
“陛下,陛下,請饒命啊!”
“我們……我們再也不敢了!”
“我們願意將貪污的錢銀全都交出來,請饒我們一回吧!”
……
以漕運總兵戴軒爲首的犯罪團伙被東廠的人緝拿,這個時候終於意識到犯了大錯,卻是紛紛表示悔改地道。
只是一切都已經晚了,此次帝王南巡並不是要遊山玩水,而是要斬出一條血路。至於他們這幫人,正好給朱祐樘帶的刀斧手練習一下。
時間已經來到十月,朱祐樘的南巡註定是要掀起風浪,而最先有動靜的地方竟然是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