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凌蔭和嚴煦最近被408的氣氛折騰得很疑惑。
和沈芙嘉那天起牀後突然反常一樣, 今天早上起，宓茶也變得不太對勁。
她倒沒有沈芙嘉那麼銳利，只是一個人呆坐着，眼睛總是不能完全睜開, 上眼瞼沒有精神地耷拉着。
這樣的宓茶像一朵萎靡了的蘑菇, 一個人在角落裡默默難過。
“今天是什麼默哀日麼……”嚴煦忍不住發問。
宓茶嘆了口氣, 她在爲她和嘉嘉即將畫上終止符的貼貼默哀。
如果嘉嘉有了女朋友, 以後她就再也不能和嘉嘉抱抱了。
這些舉動將屬於別的女孩, 再與她無關。
一想到這些, 宓茶更難過了。
沈芙嘉當然也察覺到了宓茶的低落, 她不知道原因，於是整個上午都小聲地詢問宓茶,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宓茶當然不能說“我不想和你分開, 你別喜歡別人”，她只能懨懨地回一句：“沒什麼。”
回完之後，她又忍不住問, “嘉嘉, 你到底喜歡誰呀。”
沈芙嘉當然不能說“我喜歡你，我還偷拿了你的衣服去開了房”, 她只能假裝風輕雲淡地回答道，“是你不認識的人。”
是她不認識的人，宓茶於是更加悶悶不樂。
她對嘉嘉一點兒都不瞭解。
中午沈芙嘉到了個快遞，她取來之後眼角一跳, 沒想到來得那麼快。
回到宿舍，沈芙嘉抱着她的化妝包和快遞盒去了浴室, 將門反鎖。
拆開快遞，裡面是三頂男性的假髮。
昨天看見謝錦昀的時候, 她被刺激地心中一動，吃午飯的時候就去淘寶逛了逛男裝店。
或許是零星最後的一點希望支撐着她，令她忍不住幻想：
如果她是個男人，她將和宓茶有不同的未來。
沈芙嘉換了一身黑色的衛衣，把頭髮紮緊，套上網套。
長髮消失的一瞬，令沈芙嘉精神一振，她隱約看見了些許不同的人生軌跡——一條能和宓茶產生交集的軌跡。
將化妝包拉開，她貼在洗手檯的鏡子前描眉打鬢，旁邊的手機靠着支架，上面放着仿男妝的教學視頻。
“嗯……還要用美瞳嗎。”偏了偏頭，她叼着粉刷在包裡翻找，記得暑假好像有買過。
畫劍眉，眼窩塗黑，修陰影……最後帶上假髮。
沈芙嘉按照視頻的步驟，對着鏡子化完了全程。
當視頻結束，她看向鏡子裡男版的自己，倒吸了一口涼氣——
娘死了……
馬上拿起卸妝油，沈芙嘉一眼都不敢多看那張奇形怪狀的臉，追求完美如她從來沒有醜成這樣過。
折騰了一中午，她最終挫敗地撐在了洗手檯上，深深嘆了口氣。
不行，她真的不適合。
如果是嚴煦秦臻，換件衣服，打點輪廓就是一張斯文律師、冷酷總裁的臉；
柳凌蔭連頭髮都不用剪，捲髮紮成馬尾，稍微修一下就是個情場浪子。儘管本人的感情並不如意，但並不妨礙她長了張妖嬈嫵媚的臉蛋；
慕一顏也能改成病弱貴公子，她不說話的時候，極有書香氣質；
付芝憶……
她不用變都像個男的，還是鄉下那種沾滿泥漿可以爬樹的村哥，“野性”十足。
只有她，只有她對男妝一點都不適合，不管怎麼化都像個娘炮，是個不陰不陽的人妖。
沈芙嘉在嘗試了整整一個小時之後，不得不死心地承認，她在變性這件事上，毫無天賦。
她不是男人，她變不成男人，沈芙嘉只能是個小姑娘。
而宓茶，也是個姑娘。
她像是一顆蒙了塵的明珠，灰撲撲地躲在角落裡，從前沈芙嘉從未留意過她一眼。
可當她靠近，僅僅是呼吸之間隨口的一點吐息，就能把明珠上的塵埃拂去，露出裡面華美的光彩。
那色澤溫潤甘美，在混沌的深海里散發着吸引萬物的光芒。
沈芙嘉被吸引了，柳凌蔭嚴煦皆被其吸引。
唯一不同的是，後兩者禮貌地停在了外圈，安安靜靜地欣賞那份美麗；而她，按捺不住心中的貪婪，起了佔爲己有的念頭。
這符合沈芙嘉的性格，她討厭的東西，一定要除去，她喜歡的東西，一定要到手。
如果宓茶是個男孩，他早已被沈芙嘉誘得摟住她的腰肢，繾綣地對她訴說愛戀。
即使沈芙嘉從未談過戀愛，可戀愛裡的那點小手段，她運用得爐火純青。
但宓茶不是。
她是個會抱着沈芙嘉撒嬌的女孩，她會對好看的男生感興趣，會嚮往有一個可靠體貼的男朋友，會計劃結婚生子，會和一個男人分享她的餘生。
沈芙嘉望着鏡子，鏡子裡照出的人臉微微泛紅。
她折騰了這張臉太久，她的皮膚和她一樣，再也受不了了……
擡手，她抽掉了髮網，放棄了無謂的嘗試。
那頭柔美的長髮沒了壓抑的拘束，頃刻落下，泛着盈盈的水色，柔軟地披滿她的肩背，搖曳之間，可以帶出馨香。
仿得好看又如何，她終究不是真的男人。
這一點早該明白的，爲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做這種無聊的嘗試。
蠢透了……
沈芙嘉撐着臺沿，望着四周亂七八糟的道具，閉了閉眼眸。
她蠢透了。
……
宓茶今天下午的訓練顯得心不在焉，躲避訓練時被嚴煦射中了好幾次，回到寢室之後，嚴煦沒忍住問她，“你到底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麼。”
“沒怎麼。”宓茶搖了搖頭，“我今天有點困，先睡了。”
“睡了？”嚴煦狐疑地看了眼時間，這才晚上八點而已。
宓茶脫下了裙子，甚至都沒有心思放進洗衣機，她爬上了牀後把牀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卻遲遲沒有入睡。
E棟的牀比普通宿舍裡的要寬大一些，宓茶一個人躺着，有些富餘，翻了兩個身才貼到了冰涼的牆壁。
在靜謐的空間裡，她不禁想起了前兩次練習賽，每次回來之後，沈芙嘉都會和她一起睡覺。
她們挨在一起，分享枕頭和棉被，她還偷偷摸過嘉嘉的馬甲線，被嘉嘉抓住了手，按在了上面，笑着道，“好好摸摸，你也趕緊照這個形狀練出來。”
“那我不摸了。”宓茶馬上抽回了手。
“摸嘛。”
回憶從前的時光，令宓茶沉沉地嘆了口氣。
如今沈芙嘉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她要記得，以後不能再和嘉嘉做那麼親密的舉動了，否則會引起誤會。
喜歡的女孩子……嘉嘉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宓茶抽了抽鼻子，她從來沒有那麼難過，明明小琦跟她說暗戀的男生的時候，她都可以祝福她的，但是換到沈芙嘉身上，她就變得那麼自私。
她不想嘉嘉和別人戀愛，她想永遠和嘉嘉在一起。
宓茶開始回想，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的沈芙嘉——至少說，什麼時候起的佔有慾。
不出意外，就是期中考那天。
宓茶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白雪公主，可那天的沈芙嘉像極了白馬王子。
她救醒了昏倒在角落的她，一個人便輕輕鬆鬆地控制住了兩名敵人。
和慕一顏談判的時候，她那麼的鎮定自若，使宓茶几乎看到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韻。
那番運籌帷幄令人着迷，同樣是女孩子，沈芙嘉總是能在人羣中發出耀眼而溫柔的曙光，和平凡的她完全不同。
或許在沈芙嘉競選會長時，宓茶就已經被這份光彩深深吸引，所以她纔會將票投給她；所以她纔會在開學報到時，因沈芙嘉的一句簡單的搭話而受寵若驚。
宓茶翻了個身，離開了冰冷的牆壁，回到了溫熱的被子當中。
作爲沒有自保能力的牧師，她的安全感並不強，所以鮮少和男生們講話，雄性的氣息令她本能的恐慌。
而這半個學期以來，她在賽場上的安全感幾乎全部來源於沈芙嘉。
她想起了那句沈芙嘉捧着她臉時說的話——
「看着我，茶茶。」
「不要想那麼多，你只要看着我、想着我就好。」
她像是個騎士一樣，一遍又一遍，耐心又溫柔地在她面前宣誓：
她會保護她，她不會讓她受傷。
嚴煦和柳凌蔭固然也保護過她，但她們的那份保護和愛護，並非針對宓茶，而屬於整個E408。
沒有牧師可以拒絕獨屬的忠誠，宓茶也不例外。
她是個大方的女孩，可以和別人分享零食、幫同學打掃衛生。
可如果突然在暴雨中將她頭頂的雨傘生生扯下來，送到另一個女孩手中，她也會難過，她也會吃醋。
她習慣了沈芙嘉對她珍而重之的特殊，於是再難回到普通。
嘉嘉……
無聲的呢喃之中，善良無私的牧師第一次起了嫉妒，這份嫉妒剛剛升起一角，立即被宓茶慌張地按下。
不可以不可以，嘉嘉已經那麼難過了，她要祝嘉嘉幸福。
可是……
可是，那她呢……
這也是她第一次喜歡上人啊……
她最終沒能按住，指尖鬆了鬆，那嫉妒便立即竄至了心頭，再難消下。
……
週三週四下午是女生們的專業課，聞校長在期中考試之後就格外注意沈芙嘉。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個女生對自己有多狠，別的學生能夠“努力”就值得令人欣慰了，但沈芙嘉不同，她的努力近乎自虐。
然而今天，這個班上最努力的女劍士出劍綿軟無力，臉上也沒什麼精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訓練全程都魂不守舍。
課間十分鐘休息，聞校長踱步到她身旁。
沈芙嘉正仰着頭喝水，陽光之下，少女纖細的脖頸上沾着細汗，碎鑽似的閃閃發亮。
她還是一樣的仙姿佚貌，可不管今天的沈芙嘉怎麼笑，眉宇間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黯然神傷。
最糟糕的是，曾經意氣風發的女孩眼中失去了野心，變得了無生機，這對於一個將帥而言，是不能允許的狀態。
聞校長必須介入其中，他不能讓他選中的青苗變成一條喪家之犬。
聽到校長的腳步，沈芙嘉放下了水杯，“校長，您找我？”
“沒事，”聞校長擡手，讓她不必那麼緊張，“只是想問問，今天狀態怎麼樣。”
沈芙嘉捏着水瓶的手指一蜷，接着低頭，“對不起，我下節課會認真的。”
“發生什麼事了麼。”聞校長坐到了她身邊的長椅上。
和沈芙嘉面對面站着，他的身高容易給女孩造成壓迫，坐下之後，他可以在垂直上有效減弱自己的氣場。
沈芙嘉不可能把自己暗戀的事情告訴高中老師，不過，聞校長是不一樣的。
他並非詼諧熱情的老師，不會和學生稱兄道弟，相反，校長的階級感極強，酷愛恪守等級制度。
但對於沈芙嘉來說，聞校長是她接觸過的最強能力者。
這個學校的老師普遍六到七級，唯獨聞校長擁有四級資格證書，放在整個省、乃至全國裡都是出類拔萃的存在。
他是沈芙嘉劍道上的啓明星，是她所追求的目標，就像是宓茶尊敬言老師、自己的母親一樣，她同樣敬仰聞校長。
沈芙嘉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都在模仿着他，不論是從能力還是手腕，聞校長都是她目前可以接觸到的最強者，他在沈芙嘉心中的分量是其他老師無法比擬的。
看出了少女的遲疑，聞校長於是加深了脣角的微笑，“不用顧慮，我不是你的班主任，不會時時刻刻都盯着你。只不過，如果是連你這樣優秀的學生都無法解決的問題，我想你或許需要一點外界的幫助。”
在這番溫和的勸說下，沈芙嘉猶豫了片刻，終是將這份青春期的迷惘託付給了她最仰慕的師長。
“其實，我最近有一件很喜歡很喜歡的東西，但是沒法得到，所以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着，想起了她和宓茶之間的關係，又忍不住半瞌了眼瞼，神情低落了幾分。
聞校長微訝，“這不像你，我以爲你是有了目標之後就會不懈努力、直到奪取了的學生。”
“是的，可是……”沈芙嘉蹙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不一樣，我怕我會弄壞了她，或是從此再也看不見她了。”
聞校長何等的精明，他立即明白了沈芙嘉所謂的“喜歡的東西”是什麼。
這類普通少年少女的煩惱有朝一日竟然會出現在沈芙嘉身上，聞校長不禁有些驚訝。
雖然從前的沈芙嘉在他眼裡就是個只會耍耍小心機的小女孩，可落在她的同齡人眼中，沈芙嘉無疑是金字塔頂端的明星。
如此受歡迎的女生，竟然也會有求而不得的男孩？
“原來如此。”聞校長總結了她的話，“你害怕自己一旦誘捕失敗，野外的小貓就再也不相信你了。”
沈芙嘉點頭，“可以這麼說……”
“那就做好萬全的準備。”
聞校長擡眸，那雙長眸裡藏着點點的笑意，可那笑意並不算明媚，“我明白你害怕傷害到小貓的心情，但如果你不抓到他，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他可能會遇上車子、會被其他的野貓所傷，或是凍死在街頭。
“要知道，流浪貓的壽命平均只有兩年，你稍不注意，他就會死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沈芙嘉猛地一怔。
沒錯，就像是謝錦昀，如果她稍不注意，茶茶就會被謝錦昀傷害到。
聞校長從不反對早戀，高中的戀情不是老師和規則就可以束縛的。
影響學業的不是戀愛，是自身的怠惰。
“如果你真的非得到那件東西不可，那就不要遲疑。”他不管沈芙嘉喜歡的是誰，首先他要恢復沈芙嘉的鬥志和野心，他不允許沈芙嘉再露出這幅軟弱悲哀的表情。
“你要明白，我們攻科生的天性裡存在着掠奪，長期壓抑自己，只會激發你血液中的暴戾和偏執。”
“不管結果怎麼樣，你都該全力以赴試一次。成功了，從此以後他都將屬於你；失敗了，你也可以儘早了斷這樁心思，徹底將重心放回到學業身上。”
“全力以赴試一次……”沈芙嘉喃喃着，她似乎在思索什麼，半晌，少女的虎口縮緊，握緊了劍柄。
對，她要試一次。
她會做的比任何男人都好，男人能給宓茶的寵愛她一樣能夠給予，她不會像謝錦昀那樣，一臉得意地在別人面前侮辱宓茶。
她纔是最適合茶茶的人。
這句話如此耳熟，沈芙嘉倏地反應過來。
原來早在兩個月前，她就已然下定了決心——
「嚴煦孤傲，陸鴛散漫，剩下的女生各方面成績則都不如她。
因此，沒有誰比她更加適合宓茶， 宓茶跟她在一起纔是最優選擇。」
從前的她尚且可以自信十足下定這份決心，爲何現在的她卻如此的舉箸不定、懦弱自艾？
這不像她。
少女眼中的優柔陰翳一瞬間如潮褪去，那雙明眸裡再無低沉的陰霾，重現了堅毅的野心。
是的，沒有誰比她更適合茶茶。
如此淺顯的道理，她竟如今才反應過來。
她纔是茶茶的最優選擇，她才該站在茶茶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