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裡,午間。
帝都最氣派最雄偉的建築莫過於皇宮。
也許因爲是正午間,除卻蟬噪聲聲,宮牆內外一片靜謐。
一擡小轎此時就悄然無聲的進了巍峨皇宮一處角門。
七拐八彎,小轎停在了一處荒涼偏殿前。
艾峙逸下了轎子,見到眼前身穿緋色團花錦袍的年輕太監,微笑行禮:“李公公,別來無恙!”
李吉貴笑嘻嘻:“有勞艾大人惦記,奴婢奉師父的命前來迎接大人您。”
艾峙逸忙躬身,客氣道:“有勞公公了。”
李吉貴原是不喜同朝中文士交往,在他心中,除開艾峙逸之外,文士只能分爲兩種:
一種是那所謂傲骨錚錚的酸腐讀書人,見到他雖也勉強維持禮貌,卻從骨子裡透出一種對閹人的鄙視,此種人以年輕人居多,李吉貴恨他們。
另一種是沒羞沒臊一心想往上爬的野心儒生,朝堂上爭得面紅耳赤爲了什麼老祖宗的體面,私底下滿肚子的孔孟文章卻都餵了狗了,見了有利可圖,一副恨不得爲他□趾頭的噁心樣兒,此種人以中年人居多,李吉貴瞧不起他們。
但是艾峙逸算不得任何一種,他年輕俊逸,不卑不亢,談笑愉悅,又識得人心,李吉貴就喜歡這樣的聰明人。
李吉貴的師父——當今聖上貼身內監鄭福喜在瓊林筵上第一次見過艾峙逸後,就同他說過,一衆紅袍才子都不敵這俊美的榜眼郎,不僅懂得恃美行兇,還懂得不露鋒芒,人貴有自知之明,這般瞭解自己,又這般捨得利用自己的人真是不多見,更何況,他還這般年輕,日後必有大成。
師父閱人無數,一般不會有錯。
艾峙逸穿着一件竹青色的衫子,披一件兜頭的墨黑斗篷,袖着雙手,緊隨着李吉貴在宮中穿行。
李吉貴一邊看着前方,一邊低聲道:“上回艾大人託人問奴婢的事情,奴婢已經打聽清楚了,上書房五年前確實進過四名秀女,其中有一個就名喚秀月,但是得罪了褚貴妃,被偷着弄到北書房那口荒井裡頭去了。因是私下做的,加上上書房也無人敢得罪褚娘娘,也就不了了之。”褚貴妃是聖上最寵愛的妃子,膝下的九皇子啓瑜今年十七歲,因着母親得寵,恐怕是後宮裡除太子外最得皇上喜愛的皇子。
峙逸不由心中叫苦,李穆那妹子養父母給她取的名字就叫秀月,若是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告訴李穆人沒了,終不算個事兒。
“究竟是什麼原因得罪了褚娘娘?”
李吉貴無聲笑了:“還能有什麼?多半是人長得太好了,惹得皇子們動了心思,那褚娘娘是何等厲害的人物,豈能容忍旁人狐媚九皇子?何況當時九皇子不過十四歲,要怪就怪她自己個兒命薄,若是遇上成年的皇子,哪會有這等枝節,命好的還能混上個側王妃什麼的當當。”
峙逸:“是這麼個事兒。”
李吉貴側頭對着峙逸笑了:“上次那個軟玉廬的粉桃姑娘,奴婢原是很喜歡的。”
峙逸見他神采飛揚,溫和道:“公公這樣說,是她的福氣,我派人去同她媽媽商量着,下回李公公出宮,想見着粉桃姑娘,就不用去軟玉廬了。”
李吉貴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又讓艾大人破費了。”
峙逸搖頭:“原是艾某依仗李公公的時候多。”
峙逸進到內殿的時候,啓玥正坐在皇帝身邊,手捧着湯藥一口一口送到父皇嘴邊。
當今聖上暄靖穿一身明黃衣衫,漫不經心吃着藥,手上還翻着摺子,看樣子對這個孝順卻資質平常的兒子雖信任卻並不怎麼放在心上。
李吉貴尖着嗓子一聲通傳。
暄靖看到跪在殿門口的峙逸,有了些笑容:“艾侍郎,近些說話。”
峙逸躬身行禮,看到了一邊陪侍的啓玥:“微臣叩見皇上,叩見六王爺。”靜默不語。
皇帝笑起來:“你不必避忌啓玥,他原是最老實忠厚的,你與他不熟稔,原是他平日裡也不理什麼事,如今見朕身子不好,倒是每日都來宮中請安,當着他的面,有什麼話直說無妨。”
峙逸心想,看來啓玥已抓住這次廢太子和皇上病重的機會,大大得到了暄靖信任。
心裡這麼想,面上卻不露,踟躕了半天,道:“……臣依着皇上的意思去查過了,不出皇上所料,廢太子自兩年前一直在服用‘紅丸’。”
這紅丸一案原是事出有因:太子被廢后,皇帝命人把他囚禁在冷宮,同時觀察他的形跡,卻發現他每日都嚷着要吃一位名喚紅丸的補藥,吃不到就狂躁,因爲太子之前的身邊親信都被斬殺,如今照看他的都是些新人,也不知道那紅丸爲何物,眼看着太子一天天憔悴下去,皇帝覺得是又蹊蹺又心疼,害怕再牽扯出什麼皇家醜聞,就私下命暫時在家休息的峙逸去暗中訪查。
“竟真有此事?”皇帝氣得推開啓玥送來的藥勺,湯藥灑在了他的襟前都沒有注意到。
“此事確鑿,微臣還得了一瓶,特來呈給皇上。”
“快,快來呈上……”
峙逸跪在內殿冰冷的地磚上,看到鄭福喜的皁靴停在面前,纔將手中捧着的白瓷瓶遞給了他。
“爲了查清此事,此藥微臣也親自試吃過。”
“哦?”
“不過才連續吃了半月就覺得頭暈目眩,神智昏聵,渾身燥熱,還會產生幻覺,而且,此藥服用之後,容易成癮,想來太子這兩年行爲反常,與這紅丸脫不開關係。”峙逸的聲音一板一眼,在空當的內殿迴盪。
良久,內殿徐徐響起低聲嗚咽,蒼勁的,沉痛的。
眉頭緊皺的暄靖訓斥道:“你個沒用的,哭什麼?婦人心腸。”
啓玥以袖拭淚:“兒臣原是心疼大哥,想來這般遭罪,還被人誤會,兒臣心裡不舒服啊……”
峙逸的頭越發低了。
“……你可有查出是誰引誘太子服用此藥?”
“秋香院的紫晶姑娘。”
峙逸聽見嘩啦一聲,當是龍牀邊的案牘被踹翻了:“胡鬧,這個混賬,朕就知道他不長進,死有餘辜的孽障……”聖上似乎沉浸於憤怒中,一時間喘不過氣來,話音漸漸化爲沉重的咳嗽。
啓玥跪倒在地:“父皇息怒,大哥從小宅心仁厚,對外間醜惡懵懂無知,許是旁人引誘他的。若是他自己,借一千個膽子,他都不會去的。”
皇帝低頭看他,嘆息道:“在這個時候,你每個兄弟都參了摺子來對你大哥落井下石,只有你還這麼幫襯着他……啓玥啊……唉……”轉身又對峙逸道:“你可知道是誰向廢太子引薦的那個女子?”
峙逸停頓半晌,道:“是……晟燁晟大人的小公子晟國寶。”晟燁是啓珏的親舅舅,那晟國寶就如同啓珏的小跟班一般。
皇帝怒極反笑:“……啓珏……想不到會是他……哈哈哈哈哈……”
峙逸下了轎子回了家,猶在思索。
其實他真不知道今天在內殿上碰見啓玥是否是另有隱情。
聖上是否在試探他們?
心裡尚且沒底,不過不論如何,五皇子啓珏這回怕是快要倒了,估計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的親弟弟給他安了這麼個套子鑽,到底是除了心頭一塊大石,啓玥也應當鬆了口氣吧。
這樣想着,心中又愉悅了些。
艾維見峙逸神色輕快,忙上前討好,笑得蜜一般甜:“爺回來了。”
峙逸點點頭,將披風:“嗯,你去賬房支些銀兩,到軟玉廬去把那粉桃贖出來。若是那粉桃自己個兒不樂意,你就讓人去好好去敲打敲打她。”
“……是。”艾維心想着誰樂意跟個太監啊。
“用剩下的錢給那粉桃打些頭面首飾,都要最好的,式樣輕盈些的,不要弄些粗蠢的東西。然後再買兩個厲害點的婆子,老實些的丫鬟,連人帶東西擡到李公公的外宅去就好。”
峙逸交代完了,見艾維還立在原處不離開,納悶道:“你還有什麼事嗎?”
“……爺,立夏了,各屋都要添置東西了,各屋的份例採買原是素琴姨奶奶在管,她說西屋前兒才添了大小姐,府裡的月錢又緊了些子。這東屋……東屋……您都許多天兒沒上過東屋了,大奶奶站着茅坑不拉屎……原也沒把自己個兒當艾家的人,這另外給她置辦東西,又費錢又費時,不如還同從前一樣,歸她一併管了……老太太的意思是,少爺的餘錢還是不要……”
峙逸聽明白意思,哼笑:“以後甭拿這些屁事兒來煩我,都一般的使着我的錢,還喝起醋來了。我不是早就吩咐了露華的份例同素琴的一般嘛?怎麼一個個的就惦記着她那麼點子東西了?她礙着他們什麼了?該怎樣就怎樣,我以前給她什麼,現在還是一樣。”最後一句話吐出來,也不知怎麼的,心裡就是一陣酸。
艾維聽他這語氣,豈會不知那個“她”指的是誰。
“……是。”
峙逸冷然道:“我的意思你既然全然明白了,以後關乎這個女人的事情,你自己解決就好,不要老在我面前提她。”轉身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如若她有半點閃失,我扒了你小子的皮。”
艾維見峙逸這樣,心裡不由可憐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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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過渡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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