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已經進入秋日的睢陽城滿目瘡痍,一片冷雨秋風的蕭瑟。
大火已經撲滅了,但因受到火勢的波及,整整一條街的房舍都被燒成了一片廢墟。
死傷的人數還沒有統計出來,但據縣衙的人初步估計,當在一千人之上。
無家可歸的百姓流落在街頭上,更有不少因失去了親人而悲傷哭泣的人在廢墟片流淚。
一行人出現在廢墟邊,爲首的是一個身穿黑色道袍,頭上扎着一個髻的男子。
年紀大約在五十靠上,頭髮已經呈現出花白色,但精神卻非常的矍鑠,面色紅潤。
龍行虎步,頗顯出威嚴。頜下長髯在風中飄揚。臉上流露悲傷,目光掃過廢墟的時候,更透出了隱隱的殺氣。在他的身後,睢陽縣縣尉帶着一干人恭敬的肅立。
“九兒,死了?”
男子的眼睛很大,聲音略有些顫抖。
那語氣聽上去好像非常的淡漠,可是卻讓縣尉等人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大目尊使,非是我等無能,實在是……”
男子打斷了縣尉的話,一如之前的語氣,似乎自言自語:“可憐的九兒,連具完整的屍身都沒有留下來……叔叔學了這麼多年的仙術,卻救不得你,救不得你!”
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起來,那男子猛然扭身吼叫:“九兒死了,你們爲什麼不死!”
縣尉等人撲通跪在男子的身前,一個個一言不發。
還是一個和那男子打扮頗爲相似,年紀略輕,大約在三十多歲模樣的人開了口:“師兄,別這樣。相信大人們也都盡了力,你也聽說了,那些人實在是太兇悍了。”
“兇悍,兇悍……我不管他兇悍與否,我要爲九兒報仇!”
“師兄,此仇不共戴天,自然要報。我張丈八願爲師兄馬前卒,追殺那些兇手。”
“不,我親自去!”
“師兄!”張丈八的聲音猛然變得嚴厲起來,“九兒賢侄之死,我等都很難過。他多年來爲我等籌集資金,可以說爲恩師立下了汗馬功勞……可你現在是豫州之地的總負責人,更兼任接應馬大哥的使命,絕不可擅離職守,更不能意氣用事。”
“可是……”
“師兄,若你信得過我,就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師弟不才,願取那兇手的人頭來見師兄。”
男子閉上了眼睛,猶豫片刻之後,點頭道:“那就有勞師弟了!”
張丈八轉身,示意縣尉等人站起來。而後和顏悅色的問道:“大人,那兇手是什麼來歷?”
縣尉想了想,“卑下只知其中一人喚另一人做典韋。卑下曾打聽過,那典韋是已吾人,在當地素以勇力而着稱,據說可以跨澗逐虎,是一對大戟,有萬夫不擋之勇。”
“另一人呢?”
“這個……卑下還沒有打聽出來。不過卑下猜想,定然和早些時已吾人劉望有關。”
張丈八點點頭,“可打聽到典韋的住處?”
“丈八尊使,卑下已經打聽過了,就在已吾鎮西三十里的村子裡,除了典韋之外,還有他的哥哥典偱,亦有勇力。他膝下有一子,妻子是當地獵戶的女兒……典偱雖有武力,不過早些年因狩獵而受傷,至今不能下地。他還有兩個侄子,年紀不大。”
“很好,很好!”
張丈八面露笑容,扭頭對那男子說:“師兄,您看……大人們都很用心。只要抓住了典韋一家,那典韋還不乖乖的就範?到時候,抓住典韋,另一個人也就清楚了。”
大目尊使沉吟了一下,“那此事就拜託師弟了!”
“定不辱命!”
張丈八插手行禮,而後拉着縣尉的胳膊道:“大人,我欲用五百人前往已吾抓那典韋一家,可手邊卻……不知大人能否幫忙?”
“自當幫忙,自當幫忙!”縣尉此刻的模樣,好像是張丈八的孫子似的,連連說:“我睢陽縣共有郡兵八百七十人,除日間戰死者,還剩下六百多人,願交予丈八尊使。”
張丈八滿意的笑了,“既然如此,那有勞了!”
董俷和典韋在睢陽城外殺退了追兵,這才啓程前往已吾。
按照事先所安排的那樣,他們直接找到了睢水邊上的樹林。此時,天也黑了下來。
董俷命成蠡做鳥叫聲,這也是他和董鐵的接頭暗號。
不一會兒,從林中也傳來了一長兩短的鳥鳴,緊跟着就見典滿和牛剛衝了出來。
看到典韋,典滿興奮的大聲叫喊:“爹爹!”
典韋也連忙下馬,一把抱住了典滿,笑呵呵的問道:“滿兒,想爹不想?”
“想!”
牛剛則來到董俷面前行禮,“董叔叔,一切可好?”
董俷一笑,點點頭說:“都好,都好……你們怎麼樣?對了,董鐵怎麼沒有出來?”
“鐵叔帶着兩個人,和佑子哥,弗子哥回家了!”
董俷不由得愕然問道:“回家?回什麼家?”
“自然是典叔叔的家……我們出了已吾之後,鐵叔叔對我們說,您和典叔叔在睢陽殺人,說不定會驚動官府。萬一典叔叔的身份泄露,那他的家人一定會受牽連……所以鐵叔叔就帶着兩個叔叔,還有佑子哥、弗子哥回典叔叔的家,說是要把典叔叔的家人接出來。雖說不一定會有事,可防備萬一,還是應該提前打算。”
別看牛剛的年紀小,可說起話來,卻很有條理。
至少,比唧唧喳喳的向典韋解釋的典滿要有條理的多,到後來,典韋乾脆傾聽牛剛說話。
神色複雜,典韋向董俷拱手,“好兄弟,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啊。連一個手下都能有如此縝密的心思。幸好你的手下早做了打算,否則連累家人,典韋是萬死莫辭。”
董俷一把抓住了典韋的胳膊,“兄長,這話可說的見外了!”
“一起殺敵,典韋還不知道兄弟你……究竟是什麼人啊?看你這架勢,應當不俗。”
誰說典韋傻?
一個傻子,會在這種情況下問出這樣的話?
回想典韋這個人的經歷,流落江湖,寧可在山中當獵人,也不輕易向人臣服。一直到後來和曹操相遇,這纔有了歸宿。董俷可以肯定,典韋肯定是經過了一番觀察,才決定跟隨曹操。而事實上,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不是老曹後來因好色而惹怒了張繡,這才讓典韋力戰而亡。若是活着,他的成就未必會比許褚差。
如此有眼光的人,誰能說他傻?
也許,只是有點憨。可越是憨厚的人,心眼也就越靈光。
董俷可不敢小覷典韋,拉着他的手說:“兄長,莫急着問我是誰。咱們先進了林子,拜見嫂嫂他們……打了一天,想必兄長也餓了,我們一邊吃一邊說,好嗎?”
“甚好,甚好!”
典韋兩人一個拉着典滿,一個拉着牛剛,攜手走進了樹林。
劉望一家人看到他們,立刻走上來。劉望的妻子和妹妹屈膝跪下,“感謝兩位仗義,爲劉望伸冤,報仇雪恨。”
典韋從腰間取下了李永的首級,“嫂嫂,劉大哥待我如兄弟,若我視若不見,還是人嗎?不過,殺李永並非典韋一人所爲,若不是這位董兄弟,我恐怕也出不得城。”
“多謝董叔叔!”
董俷連忙還禮說:“嫂嫂,您這是幹什麼?我與劉大哥一見如故,這本就是份內之事……大丫二丫,趕快扶你們的母親起來。牛剛,你也別愣住,快扶你母親。”
三個孩子七手八腳,把兩個女人扶起來。
看着李永的首級,劉望的妻子眼中噴火,厲喝一聲道:“奸賊,你也有今天!”
從車上抓起一把短劍,狠狠的砍在李永的首級上。劉望的妹妹也不示弱,從車上拿起另一把短劍,兩個女人好像發瘋一樣,一邊砍一邊罵,卻看的董俷心裡發寒。
千萬別得罪女人,特別是這種瘋狂起來的女人,簡直比我還要兇殘。
李永的腦袋,被砍成了肉醬,血肉模糊的散在地上。二女失聲痛哭,三個孩子則輕聲的勸慰。董俷看的心酸,扭過頭走到了一邊。而典韋則拉着典滿,跟在董俷的身後。
成蠡送來了乾糧,還拿了兩袋子西涼烈酒。
典韋一聞道酒味兒,那眼睛刷的就亮了,連灌兩口之後,大呼道:“好酒,好酒!”
董俷沒有喝酒,只是咬下了一塊乾糧,慢慢的咀嚼。
“典大哥,我叫董俷,馬上就十四了……家父是河東太守,司隸校尉董卓。在西涼也有薄產。此次你我兄弟殺的痛快,但卻不能不考慮後果。這陳留……我想我們可能是呆不下去了。若典大哥願意,可以把家人送往涼州隴西,臨洮我的家裡。在那邊,我估計朝廷也不會留意,等風波平靜了,你可以再帶家人回來。”
“這個……”
“若典大哥你想從軍,臨洮縣尉是我姐夫,我可以設法給您安排一個好的職位;若您不想在西涼,也很容易。去我父親麾下,憑典大哥的本事,當個都尉綽綽有餘。我父親也是一個喜歡勇武的人,他一定會很高興典大哥去,你看怎麼樣?”
董俷絕口不提讓典韋向他效忠的事情。
顧雍的提醒很正確。他現在一沒有身家,二沒有官職,三也沒有名望。憑什麼讓典韋向他效忠?相反,提起他老子的話,倒是很有誘惑力,畢竟董卓如今還沒有什麼惡名。
典韋並沒有急於回答,而是沉思半晌後說:“兄弟,此事我一個人拿不定主意,等我哥哥來了,我想要和他商量一下。畢竟涼州路途遙遠,舉家遷移,並非小事。”
董俷點點頭,“那是自然!”
“不過兄弟,你真的只有十四嗎?我怎麼看着你比我還要大……”
董俷有一種想要抓狂的衝動。這貨也太無恥了,我醜是醜,可卻沒有看着面老啊。
“是嗎?劉大哥生前曾說,見過比我更醜的人。我原本還不太相信,但現在,卻信了!”
“胡說,你可比我醜多了!”
“未必吧,我雖醜,可卻還算正常。哪像你,眼睛好像老虎一樣,看着就讓人害怕。”
典韋呼的起來,怒道:“你還正常?你看看你的個頭……我十四的時候,可沒有你這麼誇張。但就這一點而言,你比我醜。這天下第一醜的名頭,應該歸你纔是。”
“典兄客氣了,小弟的個頭雖然誇張一點,不過也就是個頭而已。”
周圍的人忍不住都笑了,連典滿都有點受不了的跑到了劉望一家人的旁邊。
這兩位也真的是有閒情逸致,前腳剛殺了那麼多人,這後腳就爭論起來。而且還是比誰更醜。不過仔細看看這兩個人,倒還真的是難說誰更醜一些,不分伯仲。
劉望的妻子忍不住笑道:“董叔叔,典叔叔,要我看,這天下第一醜,你們兩個應該平分纔是。”
“是嗎?”
扭頭看着不再哭泣的劉家老小,董俷和典韋突然相視一笑。
死者已矣,生者還有繼續……與其整天的哭哭啼啼,還不如更快樂的去迎接明天。
也許,正就是他們爭論的意義所在。
看着身邊的親人、朋友能夠很開心,董俷和典韋,也發自內心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