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逸蹲下,平視昭昭:“被欺負了?”
他想擦去她眼角的淚。
昭昭卻擋開了他的手,別過頭說:“沒有。”
方纔還哭得起勁呢。
“要不要我爲你出頭。”
“不要。”昭昭頂着紅紅的眼,倔得像牛:“我才罵完那女的狗仗人勢。現在讓你幫我出頭,我和她有什麼不同?”
“真出息。”
修逸遞給昭昭巾子擦臉,又拿了水給她漱口。昭昭簡單收拾了下,不冷不熱道:“你怎麼來了?”
修逸不語。
昭昭又問:“看我出醜,是不是很得意?”
修逸氣笑了:“你當我是你,越是看着別人落魄,越是心裡冒火?”
他意有所指。
昭昭擡起頭瞪他,沒好氣地問:“誰心裡冒火了?”
“某天晚上我喝醉了酒,有人站在我頭邊,看了我好久。如果眼神會發熱,我身上大概會被燙出洞——”修逸用涼涼的指尖點了點昭昭的眉心,“誰在心裡扒我衣服?”
他說的是昭昭進藏書閣的那晚。
昭昭拍開他的手,藉着酒勁兇巴巴道:“少勾引我。我還有正事要做。”
卑躬屈膝了那麼久,收尾時可馬虎不得。
昭昭越過修逸走了,想起了什麼,回過頭說:“你千萬別做什麼。那孫子寵着小妾狗仗人勢,我自有辦法收拾他。”
走了幾步,又很彆扭地說:“你等我。”
昭昭原本心裡堵得慌,被修逸過問幾句,瞬間就想開了。她從前伏低做小、被羞辱的時候還少麼?出身低賤的人,最不值得愛惜的就是臉面。幾句話就能換來真金白銀的利益,當真是賺得不能再賺了!
想通這一層,昭昭渾身暢快。她回到席上,一口一口乾娘把那小妾哄得呵呵笑,又很上道地管李大人叫乾爹,這倆公母被她哄開心了,嘴巴比褲腰帶還鬆,什麼話都往外說。
散席前小多及時趕回來了,也不知他從哪搞來了一串佛珠和保濟寺和尚親手抄的佛經,小妾見了直呼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妾說佛物不可近酒葷,拿着東西先離席了。
張大人和姐兒瞧着散席,也跟着下了樓。
屋中只剩李大人和昭昭小多三人,他今晚被捧得很開心,拍着昭昭的肩笑道:“哪天干爹府上擺席,閨女你可千萬要來!”
來什麼?來給衆人逗樂嗎。昭昭心中厭惡,面上卻滴水不漏地回了話。
等終於送走他們,小多才皺着眉問道:“你幹嘛認這倆公母當乾爹乾孃?”
這不是自甘下賤嗎。
昭昭擺擺手,示意別提這茬兒:“就當哄傻子玩了。”
她拿了紙筆,閉眼回想了下那小妾的五官神態,落筆描畫出一張美人圖,滿意地遞給小多:“去尋尋有沒有這模樣的姐兒,神似的就行。”
小多舉起來看了看,嘀咕道:“你是想給那胖蛤蟆送女人?讓那小妾溜酸吃醋?”
昭昭倒了杯酒一口悶了,笑罵道:“乾爹乾孃?幹他爹幹她娘!那胖蛤蟆管不住褲襠,我便尋幾個帶髒病的姐兒送他,兩公母等着一起發爛吧。”
她今晚醉得厲害,走路時深一腳淺一腳的。小多怕她摔着,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就這樣走到了一處露臺前。
只見一人倚欄亭立,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如霜似雪,拂過他髮絲的風吹到小多鼻間,是冷冷淡淡的沉香味。
小多疑心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才喃喃道:“……言哥?”
修逸回過頭。小多見果然是他,錯愕道:“你怎麼來了?”
“他鬼迷心竅……”昭昭晃着步子走到修逸面前,一點也不害臊地用手指挑開修逸的衣領,見她留下的牙印果然沒消,很得意地笑了笑:“莫名其妙地就跑來了……對吧?”
修逸用扇柄挑開昭昭的手,冷漠道:“沒大沒小。”見她醉得步子不穩,捏着她後頸往外走,對小多說:“她剛吐過,肚子裡空的。你餓不餓?”
小多懂他的意思,忙說餓。
夜已經深了,青崖樓後廚不開火,三人只好去夜市尋了個胡人燒烤攤,點了一堆牛羊葷羶之物。
昭昭一口酒一口肉,還在罵着那兩公母。
修逸淡淡問:“你順心的事就這一件?”
昭昭用手支着頭,臉上撐出笑:“不然呢。”
桌上頓時靜了。
小多鼻觀眼眼觀心,心想自己在這裡他倆說話不便,尋由頭開溜:“旁邊就是花柳巷,我去找找有沒有合適的姐兒。”
他一陣風似地跑了。修逸好奇道:“他找女人做什麼?”
昭昭簡單解釋,修逸說她玩得髒。她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大活兒還在後面呢。我的臉豈是那麼好踩的?”
她用穿肉的竹籤擺出一個殺字,又問了一遍:“你來做什麼。”
修逸抿了口酒:“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沒等他說,昭昭趕緊捂住了他的嘴。
兩人從未離得如此之近,近得他能看清昭昭貓兒似的眼睛清澈而冰冷,其中浮着一點猩紅,是他的眉心痣。
昭昭感受着掌心下的觸感,醉笑道:“猜猜看,咱倆爲什麼能心平氣和地坐着吃肉喝酒?”
“猜不到。”修逸淡淡道。
他說話時的氣息撓得昭昭掌心癢。
“因爲你沒有在我受欺負時闖進來,擺出你高高在上的身份爲我撐腰,讓那些我費力討好的人跪在你腳邊,唯唯諾諾磕頭認錯。”昭昭用指甲劃了劃他眉心的小痣,“如果你比我站得高,望得遠,我憑什麼還能這樣對你……所以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做。前途好壞都是我的命,由着我自己去走。”
許是酒意上頭,昭昭心裡當真冒出了火。她怕自己惡向膽邊生,會用力把修逸眉心的紅痣扣下來帶走,於是趕緊收回了手,冷冷道:“我要走了。”
說完這句話,她當真不管不顧地走了。
修逸付了賬跟上,默不作聲地望着她瘦弱的背影,許久許久後才說:“我騎了兩天的馬。”
雲州城到濮陽縣這麼遠?
昭昭裝作沒聽見,腳下的步子更快了,彷彿身後有鬼在追。不能聽,不能聽……半個時辰前她奴顏婢膝討好的那些人給修逸舔鞋都不配,修逸什麼身份,她什麼身份?
這次委屈受得輕,她能硬着骨頭不求他幫忙,那下次下下次呢?走捷徑、攀高枝太舒服了,指不定她哪天就忍不住了,變成搖尾巴的狗,把兩人的關係搞得像妓女和嫖客。
妓女……
昭昭猛地定住步子,攥着袖裡的那枚扳指,留着能做什麼?徒增妄想罷了。
她緩緩回過頭,對幾步開外的修逸伸出了手,掌心躺的正是那枚扳指。
“拿回去,不然我就扔了。”
月光落在她瑩白的掌心,將扳指映得像一滴帶血的淚。
修逸看着她,一句話也不說。
“我當真會扔。”昭昭重複道。
說完狠話,昭昭左顧右看,扔到左邊的屋檐怕摔碎,扔到右邊的池塘怕撈不到……見修逸不言不動,她把那枚扳指扔進路邊積雨的大水缸,砸出一朵虛張聲勢的小水花。
明明是她薄情寡義,她倒黯然得像是自斷一臂:“不準再來找我了。”
腦中的酒意已經全醒了,卷着落葉的夜風吹得昭昭身上很涼。她明明該走的,卻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腳尖發呆,像是在等頭頂高懸的刀落下來。
搞得這麼難堪,她以爲修逸會難過,會失望,會轉身就走,再也不來……可她的手腕忽然被捏住了,緊攥的掌心被扒開,冰涼涼的東西塞進來。
那是一枚印章,上好的長條玉,上面的亂痕混着血絲,不知是哪個愣頭青在刻章時弄傷了手。
“我小時候讀書,讀完後喜歡在末頁印個章,太傅說這是個好習慣。你已經開蒙,我來不及仔細拋光後再送你,粗陋之物,不想要的話也可以丟了。”修逸淡淡道,“方纔我說的話你不想聽。那我換一句——我要去北邊了,再也不會煩到你。”
說完這些話,他如昭昭所願,乾淨利落地轉身走了。
這一次,昭昭沒勇氣去看他寥落的背影。手中的印章涼得發燙,像一顆顫抖的心。
她知道修逸還沒走遠,她想衝他的背影大喊‘等我發達了,再挺直了背來找你’。
可她最終什麼都沒有說,任由那道腳步聲越來越遠,消失不見。
——
小多跑了四五家青樓,拿着昭昭描的畫像,頂着老鴇錯愕的目光,好不容易找出了三個模樣像且有髒病的姐兒。
髒病難醫,一旦染上了就得花錢續命。偏偏染上髒病的姐兒都賺不着什麼錢,進少出多。
當小多拍出三張銀票在她們面前時,她們感激涕零地恨不得磕頭,道過謝後,怯生生地問:“小哥兒,咱三個一起陪你?你莫不是遇上了啥事兒,想不開了?”
小多清了清嗓子:“不是陪我。我家老爺好這口,讓我先蒐羅着,留待後用。”
三個姐兒面面相覷,疑惑又震驚。她們在紙上落了名,嘀咕道:“你家老爺人還怪好嘞。”
出了花柳巷,小多回到方纔的燒烤攤上,發現昭昭修逸都不見了。他拉住老闆問:“坐這兒的那兩人往哪去了?”
老闆指了指街尾,害臊道:“那小兩口摟摟抱抱,急不可耐地往沒人的地方去了!”
小多心裡咯噔一聲,趕緊往黑黢黢的街尾跑。等到了,卻見昭昭獨自坐在積雨的大水缸邊發呆,頭髮和衣服都溼了,啪嗒啪嗒滴着水。
“昭昭兒……”小多到她身邊,無奈地問:“你發酒瘋,跳水缸裡做什麼?”
昭昭望他一眼,又垂下了頭。
小多左看看,右看看,果然沒看見修逸,不平道:“人家屁股還沒坐熱呢,你就又把他兇走了?”
昭昭攥着兩隻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啊你!”小多氣得跺腳,想罵幾句,又忍住了。
他見昭昭這慫樣不像能走路的樣子,便去車馬鋪租了匹小馬,讓她倦懨懨地趴在馬背上。
小多牽着馬,嘀咕道:“昭昭兒,有天你不在,我問了言哥一句話。”
昭昭轉頭看向他。
“我問他,要是許仙知道白娘娘是妖非人,還會跟她在一起嗎。言哥笑,許仙說不定就喜歡會吃人的妖怪呢……昭昭兒,你懂他是什麼意思嗎?”
昭昭把頭轉回去,悶悶道:“不懂。”
“你難道不是怕他看清了你是什麼東西,就不喜歡你了?”
小多默默地聽了會馬蹄,又說:“我們是青梅竹馬的情誼,很多事情上我尚且看不慣你,若他真能——”
“夠了。”昭昭打斷他,沒好氣道:“我難道是個貓兒狗兒,一生非得找個人依附?我不想被人喜歡行不行!”
她心裡有怨氣,一股腦兒全倒出來了,指着天說:“小多,他是天上月,我是地上霜。和他在一起,我早晚都得把脖子仰斷了!”
小多嫌她彆扭,理論道:“你上次說他勾引你,這次又說他高高在上要你仰望,人家怎麼你了?”
“你能說出這種話,只因爲你不是女的,更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小多恨鐵不成鋼:“其他事上你聰明,這事上你怎麼如此想不開?庵裡的姑子都比你有人味!甭說那些有的沒的,人家實打實地對你好,你也對人家有意思,幹嘛整得這麼彆彆扭扭?”
昭昭把臉埋進鬃毛,恨不得躲進馬的身體裡。許久後她才說:“虞媽媽從小給我們講,不要相信男人。我聽着這種話長大,又見過那麼多的花榮葉萎,恩斷情絕,哪還敢沾這些?”
“小多,我剛想了想,如果和他在一起我會怎樣。”昭昭輕聲說,“因爲多疑,我會變成瘋子。患得患失,上一刻相信,下一刻就懷疑……哪怕皮粘着皮,骨連着骨,兩個人成了一團難以分割的血肉,我還是會不甘心地問他,我們爲什麼沒有共用一顆心。”
她自嘲一笑:“我是對他有意思,但這種喜歡,世上哪有人給得起?”
夜風寂寂,小多將腳下的落葉踩得簌簌響,嘆了口氣道:“那你就錯過吧。”
“錯過就錯過!”昭昭像是在賭氣,“更何況他馬上就要去北邊兒了。”
小多皺起眉,正兒八經地問:“九死一生,你也不去送送?”
“不去。”昭昭冷冰冰道,“死也不去。”
轉過頭,她盯着手中的印章,心裡想的卻是完蛋了。
一個她拿捏不住的男人,攥住了她的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