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0.逆流(二)
小多握住傘柄的手輕輕顫抖,他明知故問道:“你去哪兒了。”
昭昭絲毫不避他的目光,微笑道:“忘了。”
她不想解釋,也懶得多說,艱難地撐起身子就要走。
小多丟開傘,扯住她的手臂,再也剋制不住情緒,無奈又憤怒地吼道:
“昭昭,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
昭昭反問,眼中浮出冰冷的嘲弄:
“只准他們殺我,不准我殺他們?”
“昭昭……”小多從來沒用過這麼大的力氣握緊昭昭的手臂,他搞不懂自己爲什麼會難過沮喪,聲音聽起來像要哭了:“昭昭兒……”
他用溼漉漉的眼望着昭昭蒼白又孱弱的臉,看雨水從她的鼻樑滑落到細巧的下巴,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竟忽然陌生得不認識了。
這樣的昭昭,既像個溺了水上不得岸的可憐人,又像個早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荒唐鬼。
暴雨中,小多心中那根弦猛地斷了,他放聲大哭起來,用力抱住昭昭,嗚咽不清地哭道:
“你怎麼能殺人啊……昭昭兒……你怎麼能殺人啊……”
莫名其妙。
昭昭面無表情地站着,像哄小孩兒一般任由小多抱住,她的目光投向無遠弗屆的黑夜,意識一點點抽離,小多說出的話都被她隔在心外面。
直到再也聽不見小多哭,昭昭才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背,雖然她也不明白他在難過個什麼,但還是哄道:
“小多,天快亮了,我們回去吧。”
小多發現他剛說的話一句也沒進昭昭的耳朵,他紅着淚眼看向昭昭,還想說什麼,正要開口,昭昭擡手捂住了他的眼。
昭昭掌心溫暖,他卻聞到了血腥味,洗不去的血腥味。
黑暗中,他聽見昭昭輕聲說:
“你難過並非因爲我殺了人,而是我和你以爲的昭昭不一樣——若我是個男人,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只怕你還會誇我乾淨利落。”
“小多,我不覺得自己有錯,更不會悔改。如有必要,這種事將來我還會做。”
“你要是真看不慣我,那就早點一拍兩散吧。”
她放下手,拖着麻木的腿往前走,有些瘸,寥落的身影在大雨中顯得狼狽。
小多對她的背影大喊:
“昭昭兒,我只是在氣你做事不告訴我!”
昭昭的背影怔了怔,她回過頭,竟然是笑着的,釋然又譏諷地笑着:
“告訴你做什麼?你連理解我都做不到,難道還能陪我一起蹚渾水嗎。”
小多語塞,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昭昭的背影消散在濛濛雨霧中。
*
倒黴,倒大黴。
小獄卒躺在涼蓆上,眼巴巴地望着光禿禿的房樑,那裡原來有一窩嘰嘰喳喳的燕子,最近莫名其妙地搬家了。
流年不利,連燕子都不樂意呆在他家裡。
小獄卒頭還疼着,可嗓子幹得冒煙,他想起身倒杯水,剛直起背就栽了回去,腦袋重重地砸在了枕頭上。
他疼得不停抽冷氣,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不清,竟又看見了那小賊的眼。
漂亮得讓人生厭。
“王八蛋!”
就因爲他中了那小賊的招,縣牢裡四個犯人都死了。
若只是死了還好說,偏偏死相難堪可怖,連累他哥也得忙活。
他哥是縣衙裡唯一的仵作,已經在斂房泡了兩天,每晚回來都帶着一身屍臭,弄得家裡一股怪味兒。
正想着,外面傳來了下閂的聲音,木門推開,是他哥回來了。
陳仵作先將身上沾了味兒的外衣丟在門外的水池裡,後才提腳進門,把手裡的包子放到牀頭。
他看着小獄卒纏了布的頭,笑道:“你小子給衙門惹了大禍,自個兒倒在家裡躺得舒服。”小獄卒的頭不敢亂轉,只能用手胡亂摸,他摸到熱乎乎的油紙,聞到了肉香:
“哥,咱們今天竟然吃肉包……”
陳仵作平時捨不得亂花錢,可弟弟受傷了,總得吃點肉補補:
“你吃,哥在衙門裡吃過了。”
小獄卒餓得慌,拆開油紙,仰着頭啃起包子。
牛肉筍丁和黃豆醬的香味在他口中瀰漫開,他喜歡王麻子家的肉包,因爲裡面會放一點點孜然,吃起來暖乎乎的,再不開心的事情也能忘掉。
陳仵作罵了句小沒良心的,就坐到了桌邊,從懷裡掏出一卷紙鋪平,上面記錄了他今天驗屍查出的蛛絲馬跡。
小獄卒望着他的側臉,有些貪心地問:
“哥,明天還能吃上肉包嗎。”
小孩子嘛,總以爲生病時有特權。
“吃不上了。”陳仵作搖搖頭,“咱得攢錢,打通關係,把你從縣牢那破地方撈出來,以後不幹苦差事了。”
小獄卒眨了眨眼睛,心想,你動不動就和屍體打交道,不也是苦差事嗎。
幸好他是弟弟,沒必要把這種問題想太深,於是他好奇道:
“哥,那幾個人當真都被分屍了嗎?”
陳仵作頭也不擡地說:“只有一具是被割了腦袋的,手法相當粗糙。”
說到這裡,他在紙上多添了一條推測:有意模糊外傷,疑似用繩子勒殺。
小獄卒怯生生的,拿被子捂住了肚臍,繼續問:“那爲什麼結案這麼慢?”
“這四個人都是被砒霜毒死的,但陳監市查遍了縣中所有醫館,也沒找出誰家近日賣了砒霜。”
陳仵作漫不經心地答道:“三人全屍,一人頭身分離,我的猜測是兇手瞧見第四人沒死,於是用繩子一類的東西勒殺。對了……你再給我描述一下兇手的身形外貌?”
小獄卒想起這事兒就氣,頭更疼了:“比我矮一點點,身子瘦瘦的,眼睛……眼睛很像貓兒一類的小畜生。”
“貓兒?”陳仵作指尖夾着毛筆,輕聲呢喃,似是想起了什麼,筆鋒急急下落:
“我明白了!我一開始還在疑惑,爲什麼兇手明明身上有刀,殺人的方法卻是用繩子勒,依你說的外貌這兇手多半是個年輕女子,一開始是不願見血的……”
“後來她又發現脖子上的勒痕太明顯,於是將屍首分離,擺出一副怪模樣……”
陳仵作想起自己初次到牢房時看見的場面,笑道:“果然是個孩子。分屍後還故弄玄虛地在牆上畫了亂七八糟的符籙,唬得衙門裡那些信鬼神的人都以爲這是邪靈作祟……幼稚!”
正說着,門外響起了貓叫聲。
陳仵作推開門,外面天已經黑了,他東望西望也沒看見貓在哪兒。直到他踩住了軟綿綿的東西,腳邊的喵喵叫越發急促,他才發現黑乎乎的夜色裡藏了只黑乎乎的小貓。
他挪開腳,小黑貓湊過來,不急不忙地舔着魚身上的肉。
黑貓不吉,但着實可愛,陳仵作蹲下身揉了揉貓頭,卻發現不遠處的地上躺着個雞蛋。
這是補身體的好東西。
他走過去撿起,用袖子擦乾淨了放進兜裡,正要回過頭衝屋裡的小獄卒喊一句今晚再加個蛋花湯,就見不遠處竟然還有一個雞蛋。
一個,兩個,三個……前面還有,他像條咬了餌的魚,離家門越來越遠,走進了屋前的林子裡。
足足撿夠了十七個雞蛋,他纔在一棵老榕樹下停住了腳,石臺上有一個小布包,下面壓了一張紙。
他掂了掂布包,是銀子,大概有十五六兩。再拿起信紙,藉着月光一瞧——
以鬼神之說了事。
先付十五,後酬三十。
兇手向他行賄,要他敷衍人命官司。
陳仵作冷笑一聲,也不管兇手還在不在林中,大喊道:
“你癡心妄想!”
抓住兇手一樣有錢拿,要沾了人血的賄銀做什麼?
他把銀子丟在原地,倒有幾分剛正不阿的氣勢。
那雞蛋要不要丟?
他想起了弟弟吃肉包時的傻樣,罷了……罷了……拿回去吧。
夜色中,昭昭坐在樹枝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陳仵作用衣服兜着雞蛋走回家,臉上浮出薄諷的笑。
癡心妄想?
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