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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幽林深處,有騎着神豹的巫女在咯咯的輕笑。
那絕世的容顏啊,明明能讓天下顛倒,但卻顯在山中,如同鬼魅一般讓人心驚。
天越發的昏沉,這並不是一個出來砍柴的好時機。
眼看冬雷將要打響,鋪天蓋地的大雪又要落下。
少年嘀嘀咕咕,在山林中穿行,愁眉苦臉。
山是大仁之聖,孕育了蒼天古木,孕育了走獸飛禽,自然,也養育了在大山之中刨食的黎民百姓。
山亦是大凶之魔,它不分善惡,不分危淡,一切的一切,雖然孕育了所有的生靈,但卻又造化了一片殘酷的世界,把衆生鎖在其中,不得出去,而在這裡,如是井中蠱毒,只有弱肉強食,沒有道德天理。
能在山中活下來的人,必然不是凡者。
少年亦如此,他背上負着三石的大弓與羽箭,生來便是神力,腰間別着一柄鐵斧,那上面已經滿是打磨的痕跡,而斧柄處的枝條纏繞了一圈又一圈。
另一側的腰間,掛着兩個鐵棱球,還有一個羊皮壺,再向腰後看去,可以見到他所帶的那乾糧袋子,這是山中客人必然要備着的東西。
一隻手拿着鐮刀,另一隻手擒着些繩索。
山中的樵夫,有時候,偶爾也會客串一下獵人。
人依遠戍須看火,馬踏深山不見蹤。
在茫茫羣山之中,即使是老馬也會迷路,找不到出去的方向,擡起頭來,蒼蒼老木遮天地,不見日月星辰遊,最後迷失於山中,遭野獸分食,化白骨而死。
少年劈開了乾枯的枝幹,用繩索捆了,準備帶回去當柴火燒。
山林茂密,大雪天,許多生靈都已經冬眠,少年刨了兔子窩,抓住了幾隻肥美的野兔,拎着它們的耳朵,開心的笑了起來。
然而對於野兔們來說,在睡夢之中被人所擒拿,可謂是兔在窩中睡,禍從天上來。
但在山中,這是弱肉強食,如果沒有一點警惕性的話,就會被殺死而吃掉。
人能無敵于山林嗎?
不,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寒冬歲月,獵人懼怕驚醒黑熊,更害怕遇到猛虎,而一道昏沉的夜晚,山中的狼便會出來巡視,偶爾還會有脾氣爆炸的野豬出現。
深山中,大雪世,難以見到生靈不假,但一旦遇到了,那麼這種生靈,必然是站在大山衆生的頂端的。
少年不準備在這裡久呆了,抓獲了一窩子的大野兔,這便有了數天的口糧。
空着的皮帶被打開,那些野兔被撂進去,少年轉過了身子,亦是這時候,大雪終於遲遲而至。
風吹了起來,明明是雪天,山中卻出現了濃重的霧氣,於是天地迷濛起來,少年感到了擔心,開始憑藉着記憶在山林中穿行,一番折騰,算是有驚無險的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貧寒的破屋坐落在此,自從家父死去之後,山中便只留下了少年一個人。
出不去,看不見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山外究竟是什麼模樣。
關上了門戶,少年居住在獨屬於自己的小屋中,開始忙活了起來。
柴刀被取出,木板也被放好。
林海間,似乎有笛聲響了起來。
少年的雙眸注視着那些柴火,光芒之中,帶着噼啪的聲音,窗戶上有一個小孔透着白煙,他裹着自己身上破爛的皮裘,漸漸有些昏沉了。
但接着,一道突如其來的輕聲,讓他從昏沉之中清醒過來。
少年擡起頭,站起了身子,推開門,向着雪林中望去。
.....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萬山連綿,彷彿已不在人間。
龍馬的蹄子不曾停下,那輕輕的搖晃也不曾緩歇,紅塵已經遠去,那些大夢也都散去。
但只要陽世還在推移,夢,就不會消失。
萬籟俱寂,深冬的山林中,甚至不能看見任何的生靈。
幽深靜謐,水緩緩的流淌,上面已經沾染了一層白芒,那些是浮動的冰雪。
大雪仍舊在落,李闢塵吐出氣,化作白煙消散。
一片大霧席捲而來,但很快,又輕輕自李闢塵的身邊掠過。
一座小屋出現在了路邊,那位置非常的好,如果不仔細觀察,是難以注意到的。
有山石作爲院牆,有古木爲它庇護。
有林草爲其遮掩,當中藏着乾枯的,削成如寶劍般的竹籬笆。
馬蹄踩踏在積雪中,李闢塵翻身下了馬,此時那屋子中有炊煙升起,融入茫茫白霧中,渾然成一。
而在門口處,那面色黝黑的少年站立,呆愣愣的看着自己。
“小哥?”
李闢塵打了聲招呼,而那少年依舊直勾勾的看着,知道好半響,才恍然回神。
“是....你....你是從......”
少年的語氣有些惶然,但卻又有些許的激動,李闢塵笑了笑:“我自山外來。”
“不曾想,在這茫茫大山之中,還能見到人影,實屬意外。”
李闢塵看着他,少年則是有些慌亂起來,他撓了撓頭,一時語塞,好長時間,他纔開口,那聲音變得有些吶吶起來。
“我爹死了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人了.....”
“山外來的....山外人.....”
少年有些無措,盯着李闢塵,上下打量,問道:“你....是做什麼的呢?”
“是個修行人。”
李闢塵笑了,拍了拍道袍上,那陰陽之色,黑白之顏,映照在少年的眸子中,那雙眸子,也一如這陰陽的袍子,黑與白交相輝映,如兩條魚兒互相輕咬。
黑與白,明明沒有色彩,但卻又是世上最完美的色彩。
“修行人,是做什麼的?”
“探尋天地之間的道理,會些小法術的人,就是修行人。”
“天地之間的道理?”
少年愣了愣:“什麼意思?”
李闢塵指了指天上:“探尋爲什麼天會寒,地會裂,爲什麼會有四季,爲什麼到了隆冬,天上會下起大雪,爲什麼太陽東昇西落,它起於何處,又落在何方?”
少年不解:“這...這有什麼好追尋的呢?”
“天本就應有四季,大地發怒了也會生氣,太陽當然是從東方升起,落到西方去啊!”
李闢塵看着他:“可這又是爲什麼呢?當中的規律呢?”
“日復一日,我們知道光陰在向前推移,歲月一去而不復返,天如孩子的臉孔,會颳風下雨打起雷霆,那麼,爲什麼天地會變化成這個模樣呢?”
“爲什麼不是雷霆起於大地?爲什麼不是沙塵高居在天?”
少年呆住了,思考了很久,搖搖頭:“我不明白,無法想象。”
他撓了撓頭:“看來,你是很有學問的人了。”
李闢塵伸出手來,兩指併攏,當中有一道靈光飛起。
少年看着那道靈光,此時光芒匯聚,青火燃燒,化作一隻紙鶴飛舞。
“這..這!”
他長大了嘴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見的東西,盯着靈鶴,又看看李闢塵,腦海中有限的詞彙讓他無法言語,此時道:“這....你.....你和那神女是一樣的人嗎?”
“神女?”
李闢塵聽見了一個詞彙,少年點頭,露出有些害怕的神情:“是一位神女,她騎着黑色的豹,吹奏着金色的笛子,她的雙眼中有金色的烈火在燃燒,每當她吹響笛子的時候,天地就會昏沉下來,大風嘯起。”
“但這....這個是在我夢中出現的景色。”
李闢塵來了興趣:“你在夢中見過這位神女?那麼,你爲什麼會如此稱呼她呢?”
少年開口:“我小的時候,娘就死了,但是我依稀記得孃的容顏,而爹和我講過,這個世上是有神靈的,我們這些住在山中的人,要拜會的,就是山神。”
話這麼說着,少年忽然一愣,再看向李闢塵,那雙膝一軟,就要跪拜下去。
李闢塵一把將他拽住,少年腿肚子有些哆嗦,看着李闢塵,作哭腔,如恍然大悟般,道:“你....你就是山神吧!”
“山神?”
李闢塵搖頭一笑,拍拍少年身上的雪花,隨後手指搖了搖,指着天上,道:“區區山神,又怎麼能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呢?”
“我可是比山神還要厲害呢。”
少年沒有反駁,只是道:“你和那位神女一樣,會山神的火焰,又能夠匯聚光芒,你說你比山神要厲害,難道你是一位......”
李闢塵:“我不是神,你把我當做一個過客便好,嗯,一個比神還要厲害的過客。”
白煙嫋嫋,少年似乎想起了什麼,他忽然跑回了屋子,那哐啷哐啷,一會又跑出來,對李闢塵道:“你...你要不要進來休息下?”
“我....我請你吃肉。”
“真的....兔子,山裡的野兔子,可好吃...可好吃的。”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少年的面頰上染上一點紅潤,倒是變得有些膽怯,李闢塵笑:“沒有什麼可害怕的,過客也是要吃點東西的啊,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卻之不恭是什麼意思?”
“如果對旁人的邀請、贈予,拒絕接受的話,那便顯得不恭敬。”
“不不不,恭敬的,恭敬的!”
“你這小子,怕個甚麼。”
李闢塵跟着他進了屋子,龍馬駐足屋外,那雙眼睛好奇的看着裡面。
少年忙活了一會,端出了一碗兔子肉。
熱氣騰騰,只是撒了一些鹽巴,也沒有多餘的調料,李闢塵取了一塊放在口中,輕輕咀嚼,而後嚥下,便是笑了聲:
“可好,可好,你這手藝,當真高超了,一點鹽巴,便把兔肉做的如此美味,當是大讚。”
李闢塵如此說着,少年則是開心的笑,他把那盤兔肉遞給李闢塵,而後看着,輕聲,帶着好奇而詢問:
“山外的世界....是怎麼樣的呢?”
“爹常常說過,他和娘來自山外,那是一片既讓人歡喜又讓人愁苦的地方,可我不明白,愁苦就愁苦,歡喜就歡喜,爲什麼會有又喜又愁的地方呢?”
“我在夢中也見不到山外的世界,我真的很像看一次外面的天地。”
少年在問,而李闢塵此時指尖輕動,那隻靈鶴便飛了過來。
它繞着少年而盤旋,後者被其吸引,望着靈鶴飛舞的軌跡,眼中,漸漸有霧氣朦朧。
有夢中人在唱,有夢中人在笑。
“想看嗎?”
李闢塵笑了下,那盤兔肉被放下,但看道人雙眸中顯化陰陽的光芒。
“那便去吧。”
那一片五光十色的輝煌將他淹沒,少年擡起頭來,震撼的看着的前面的那株參天大木。
高不可見,只窺得一片金火縈天。
“這是黃粱木。”
李闢塵出現在了大樹下,一隻手搭在少年的肩上,而少年側過頭來,望向李闢塵。
黃粱木上,有金色的葉子落下,那前方有一片石桌石凳,而在桌上,有一局沒有下完的棋。
李闢塵鬆開了少年的肩膀,拍了拍他,示意他向着前面走去。
少年望了望李闢塵,又望了望那株幾乎看不見盡頭的神木,鼓起勇氣,向着前面邁步而去。
那身影踏出,黃粱木散,少年如大夢初醒,似是恍然,舉目四望,那一片紅塵煙火,熙熙攘攘,他置身於鬧市之中,大雪在下,但人間依舊熱鬧。
少年踏入了紅塵之中,他看着一切,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新奇,讓他感到吃驚不已。
“這就是...山外的世界?”
“這就是...爹和孃的故鄉?”
少年彷彿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他在紅塵之中穿梭,看遍那人間的繁華煙火。
這人世,當真讓人迷醉,流連忘返。
他的雙眸中,不知不覺也染上一抹紅色,眷戀着這裡,不願離去。
.......
李闢塵站在那株黃粱木下,這一株並不是黃粱鄉中的那株神木。
這是嫁夢之法所構築的夢境,李闢塵已經能夠做到如武炎青一般拉扯活人入夢,三百年修行,不曾有絲毫懈怠。
金色的葉子化作火焰落下,在半空中便燃燒成光雨。
在天的盡頭,那光芒所能照耀的極盡之處,響起了悠悠的笛聲。
李闢塵在探尋,在尋找,大夢之世延伸出去,向着四海八荒涌動。
於是那個人出現了。
黑色的神豹出現在天邊的山頭,那黑衣的神女吹着金色的長笛,聲音轉過九霄,那當中訴說着千古前的蒼涼。
那是一位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