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放映廳的氛圍就好像雨季積水的湖泊,滿得快溢出來了。
美利堅的戰士們被神州人一開始的三板斧打懵了之後,也咬着牙努力重新要恢復自己作爲戰士的榮光。
他們從思想上把對神州人的態度上升到對德國人的高度,不,更高,因爲德國人還會投降。
以神州人爲視角的電影在展現神州人慷慨求生、從容去死這方面自然毫不吝惜筆墨,斯科特林恩導演努力想展現國家與國家之間強力的對抗,這種對抗是人類集體意志的集中,並且通過一個個個體的疊加表現出來,戰士和指揮員都被要求沉着勇敢,敏銳機智,靈活堅定,當然也有殘酷果斷,但是並非毫無人性。
因爲交戰的雙方(在神州人看來,也許是一方),是爲了集體的安危而戰,所以這不是一場殺戮的遊戲,而是一場爲了阻止戰爭而進行的戰爭,這實際上是一場人道主義的戰爭,並且是一場不能逃避的戰爭。
美利堅人的心也許並非虛僞,南北高麗的軍民懷抱的信念也是真誠的雖然不免幼稚,對於小國來說,最大的悲哀就是它的尊嚴,不過是大國的玩物和籌碼。
這是一位一貫追求深刻的導演,他反映的不是蘊含在人性中的值得無窮憐惜的價值,恰恰相反,他把人的價值放到了消耗品的地位上,然後問出了一個讓小清新膽寒心顫的問題,人要被怎麼消耗纔是有價值的?人面對自己作爲消耗品的安排,他應該對自己的生命的意義抱以什麼樣的態度?
在這部電影中,導演讓所有神州的戰士和軍官,在談及自己和思考自身的願望的時候,都不是從自己出發,而是從別人出發:我的父母要怎麼樣,我的妻子要怎麼樣,我的孩子要怎麼樣,我的部隊,我的戰友,我的同志,我的家鄉、我的祖國……英雄們總是不從自己出發,但是從我的一切社會關係出發,串聯出來的大背景反而更加清晰地映襯了英雄的位置——他把一切扛在自己的肩上。
在這裡,這其實是一個隱喻,因爲英雄肩負的不是他本人的生活,他天然地認爲自己的價值因別人而存在的。這種神州式的英雄觀不像其他虛構的英雄,他並非是一棵樹廕庇着其他人,他是承重的地基,支撐路面的石頭,但也是消耗品,神州沉淪跌落的國運就是依靠地基和石頭的消耗而止住的,現在更要用他們的消耗鋪平更平坦的道路,層疊英雄的血肉之軀一層層地壘起來碼下去,就構成國運道路堅實的基礎。
一切都是時間的消耗品,每一代的英雄都要選擇自己被消耗的方式。
這部電影隱藏的惡毒就在於這裡,它在歌頌神州的英雄和偉人的同時,更彰顯着這樣一個現實:那就是在神州已經重新獲得了自己曾經失去的獨立和自主之後,神州和美利堅之間卻已經有了更深的溝壑,神州人是要自由地還是不自由地把這個溝壑填平?
如果是五十年前的觀衆來看這個電影,他們在看到自己的子弟兵的英勇的同時,也會同時對電影裡炫目的美利堅產生某種恐懼,當然,這是對絕大多數“有思想”的普通人來說的,站在歷史的下游的人,回過頭去重看這段歷史,真實的歷史濃縮的經驗能夠告訴他們更多的東西,他們的反應就不會像是自己的“深刻”前輩們那樣“膚淺”。
這就是胡海希和斯科特?林恩取巧的一點,神州人和美利堅人在高麗半島上的戰爭,不同於阿比西尼亞偶然地戰勝了意呆利。在把對若干年的時代局勢的理解濃縮,然後重新妝點作爲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外初戰的舞臺背景,用後世的背景陪襯出演前世的戲份,這樣的戲份就比當年真實和粗糙的戲份更加精彩。
所以,不僅僅是曾經的戰爭的參與者,以戰爭爲職業的正規軍人,就連李佳這種編外人士,也被這劇情吸引,因爲這部戲並不是一個已經預設好的主題和故事,恰恰相反,它是一個現代社會對過去不斷詰問的對話。李佳自然而然能夠感受到,那些對話、思考、行動中蘊含的似乎是屬於過去,實際上是屬於現在的張力。
這些東西讓每一個對於時代有着敏銳洞察力的人都受到同樣的拷問。
疑惑伴隨着邏輯的力量親自看到歷史的車輪形成的轍印,膚淺的疑問得以消除,然後更深的疑惑開始折磨每一個思考的靈魂,直到達成一個共識。
電影只是一個開始,現在的現實當然也不是最終的結果,那麼未來會是怎麼樣的?
當電影放映到雙方簽署停戰協定的時候,歷史的一幕固然讓神州人感動落淚,但是這一幕也不過是一個休止符罷了,並非一個結束的句號。
斯科特?林恩在整體上精巧地設計,然後特意留了一個無比開放,意味深長的結尾。北高麗人和南高麗人在停戰線上冷漠地對峙,而他們各自身後的神州和美利堅,已經把目光放在了世界的其他地方。
然後銀幕一黑,燈光亮起。
作爲一部戰爭電影,斯科特?林恩努力避免戰爭雙方的最高層出現在鏡頭之中,對偉人的描繪有時候總會產生喧賓奪主的效果。不過最後一個鏡頭中,雙方壓軸的領導人的出現,其目的就是爲了深化主題。包括杜魯門先生黯然毫無結果地離開,艾森豪威爾斷然地嚥下苦果,收回來自己的拳頭。神州的領導人,把目光從國外移向了國內。
這都是象徵性的場景。
斯科特?林恩避免自己或者演員本人對於主題過分地干擾,他希望觀衆能夠通過自己的理解來深化主題。對於熟悉歷史的人來說,整部電影就好像埋着無限多的梗和故事,每當發現和理解一個,都讓他們覺得心花怒發。對於在場的觀衆來說,則是埋了一連串引爆他們情緒的地雷。
斯科特?林恩放棄了過多地對角色的刻畫和塑造——一方面是爲了節省片長,一方面是因爲他本人欣賞冷峻明快的風格,不願意給過多的時間讓小資的觀衆們醞釀情緒,思考纔是他的電影要做的,單純的感動不是。所以電影中的主人公不是用人性的原則來感動人,而是直接把人性的原則當作行事的準則,這樣比煽情的感染力更有力——但是軟弱的人心臟受不了。
胡海希在影片結束後跟隨着大衆站起來,然後他感覺有些忐忑。他知道的是,斯科特?林恩導演實際上因爲不瞭解神州人的內心,所以缺乏對人物細膩情感的挖掘,所以感情的深邃複雜必須由神州演員自己在短暫的表演中挖掘並表現出來。
胡海希覺得自己很能理解這部電影的主題,但是他不確定作爲戰爭親歷者和專業的戰爭工作者,他們作爲觀衆是否能夠接受這種表現方式。
但是如雷的掌聲已經響了起來了。
胡海希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身邊的李佳用手巾擦了擦眼睛,然後對胡海希說道,“拍的很好。”她說道,吸了吸鼻子,“不過好幾個我以爲是主角的都死了,這是怎麼回事?”
“這纔是真實,這纔是電影要達到的目的的手段,”胡海希回答道,“要不然你怎麼哭了?”
戰鬥中的死亡實際上並不影響劇情,將觀衆逐漸熟悉的角色殺死才能讓他們認識到戰爭的殘酷——當然,並不是全部都死,但故事的主題也不是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人。
“拍得很好。”李佳的爺爺走過來和胡海希握手,這下子讓胡海希成爲了全場的焦點。
“這是我應該做的。”這倒不是胡海希在領導面前吹水,就他而言,成就一部經典的作品,流芳哪怕幾年,也是他的心願之一。
不過,這樣主題的電影,一向不合時宜。
放映結束之後,組織者簡單地講了講話,就宣佈散會了,絕大多數的人都離開了,特別是現役的那批人,也就是一羣老頭老太太還願意留下來繼續作一番交流。
也有人對胡海希感興趣,“小夥子,你怎麼想到投資拍這樣一部電影的?拍得很好,但是不能公映啊!”
“實際上,這個電影有三部。”胡海希坦然地回答道,“還有2部分別是以南高麗和美利堅的視角拍攝的,屆時會全球上映。我之所以拍攝這部片子也算是一種巧合,南高麗那邊的合作伙伴想要在《太極旗飄揚》的主題上更進一步,美利堅那邊有人想要借這個主題對政府的現行政策進行批判,兩相結合,我覺得不如搞個三部曲,基本上都是當事國,非常有意義。又剛好能夠找到斯科特?林恩導演這種世界級的導演來執導。這在文化上,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當時就覺得我如果能夠做成的話,一輩子就值了。”
“呵呵,這可不僅僅是文化上的了不起的事情。”
“是嗎?”胡海希也呵呵,“我個人覺得美利堅版本全球上映,南高麗版本在南高麗上映,收回成本還是沒有問題的,除此之外,如此精心的製作,肯定能夠刷不少獎項。就做生意來說,我覺得是不會賠本的。”
對方對這個回答似乎有些不滿意,“你拍這個題材的電影,就沒有一些別的想法?”
“還真沒有別的想法,”胡海希坦然地回答道,“我爺爺也沒有參加這場戰爭。不過我覺得做什麼事情,要不然就不做,要不然就要做好。作爲一個神州人,面對那段歷史,自然而然涌起了對我們的先輩們的敬仰之情,我覺得能夠把那場戰爭真實地表現出來,只能算是我的一個義務。”
問話的這位饒有興致地對李佳的爺爺說道,“小夥子想法很不錯啊!值得鼓勵。”
李佳的爺爺對此不置可否,轉而說道,“電影不錯,”他頓了頓,“廣電那邊不給放,我們內部發行一下。”
“爺爺,你千萬不要莽撞啊!”李佳有些擔心地說道,“這要是流傳出去可不得了。要是有人有心追查那就麻煩了。”
“這是軍事教學片,”李佳爺爺狡黠地說道,“你爺爺我喜歡這部電影,拷貝幾份發給老戰友們看着玩,難道他們還能找上我家的門?笑話!”
“你也就今年還能這樣說了。”
“是啊,以後不知道怎麼樣,所以要抓緊時間。”
“您是無所謂了,但是不能把別人隨便坑啊!”李佳說道,這時候附近沒有幾個人了,李佳說話也就比較隨便,“胡總正和我投資建設院線呢!”
“你這丫頭懂什麼,”李佳的爺爺瞪了她一眼,“那個誰,不是也喜歡看戰爭片嗎?到時候,碟片也給他送一份。”隨即他又感嘆道,“他爸爸去世也有好幾年了,雖然知道他是這一撥裡面的,但是真想不到會是他。”
“這還要五六年才知道吧?”李佳說道。
“五六年嘛!”李佳爺爺看了看胡海希說道,“過得也挺快的,你要有這個耐性。”說這話的時候,他身邊已經沒有其他外人了,隨即他壓低了聲音,“實際上,過了今年,事情也就好辦多了。”
“我可看不出來。”李佳嘟囔了幾句,然後又問胡海希,“你今年還有什麼計劃?”
“有好幾部拍好的重要的電影要上映,”胡海希回答道,“同時正在策劃一個娛樂節目,順帶着還要關注一下足球,估計還比較頻繁地去英格蘭。”
“哦……安排得挺緊湊啊!”李佳忍不住略帶嘲諷地說道,“那你先要保證今年不要破產了。”
“佳佳,你說什麼話呢!”李佳的爺爺不滿意地說道。
李佳倒不是犯了公主病,只不過是對胡海希的不務正業有些惱怒罷了,因爲聽着胡海希說的這些東西都和她自己的生意關聯不大——雖然她確定胡海希只不過是沒有提到新拍電影和修電影院這兩項工作罷了。
不過嚴格說起來,她倒是沒有立場這樣來說胡海希,雖然一開始打定的主意是通過國秀文化公司的殼和胡海希合作拍攝幾步大片,擡高國秀文化公司的股價,然後方便套現出售。
但是中途吞下海能公司的地產項目實際上已經算是走偏了,國秀文化的那點股票已經算是可有可無了。
電影院的建設更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胡海希不在自己的爺爺面前提這兩件事情,說不定完全是因爲小心謹慎。
李佳平復了自己的情緒之後,也意識到自己的脾氣有些毫無道理,於是勉強說道,“不好意思,我這幾天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你就多休息,不要一天到處亂跑。”他爺爺又瞪了她一眼,“別以爲你在外面搞的那些東西我不知道。你以後也給我夾着點尾巴。”
胡海希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算不算是作繭自縛,反而給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條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