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同樣睡意全無,但也沒有再說話。江百果的致歉,他不想客氣,或者說,何止不想客氣,他真恨不得讓她承擔全部的責任。一直以來,他有他的全盤計劃,不出意外的話,今夜,他和那個人的會面,將是他人生的轉折點。
但顯然,江百果就是個“意外”,不亞於六月飛雪,平地摔跤,機率不足百分之零點零一的“意外”。
在救護車上,江百果拉着池仁的手不放。但說“不放”,也未必,她都任人宰割了,掰總是能掰開的,但池仁對醫護人員說:“就這樣吧。”
接着,那個人又致電了池仁,急不可耐地說再給他半個小時的時間。他縱觀全局,說他至少還要兩個小時。那個人掛斷了電話,取消了會面,就因爲他一念之差,取消了他心心念唸了十四年的會面。
直到救護車抵達了醫院,江百果還是拉着他的手不放。他試探性地掰了一下,還真沒掰開。
池仁不是不氣餒的。在江百果被送入急救室的途中,他一隻手爲江百果所有,用另一隻手,致電了那個人十幾遍,而這也是十四年間,他第一次主動致電那個人。可惜,電話中傳來的始終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池仁火冒三丈,在行進當中,一腳踹壞了走廊裡的一排藍色塑料座椅。
就這樣,池仁知道了,那一排貌不驚人的藍色塑料座椅,價值人民幣兩千元整。
但塞翁失馬,池仁接到了另一通電話,對方的第一句話僅僅三個字:“找到了。”
那時候,江百果大抵是和周公親親我我了,猛地,便放開了池仁。池仁飛快地爲江百果掖了掖被角,走出了病房,關門的時候,又有些不放心,便留了一條縫隙。
找到了,池仁等了十四年的會面,在最後關頭被付之一炬,但他找了十四年的人,在今天找到了。那時候,她還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像露珠般晶瑩剔透,又像戰士般奮不顧身,但末了,她更像他的一陣幻覺,在彈指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
十四年了,連池仁的堅定不移都被腐蝕得鏽跡斑斑了,那一幕幕他“信以爲真”的畫面,都和夢境真假難辨了,連他自己都要問自己了,或許,她真的是他的一陣幻覺嗎?因爲在生與死的邊緣,因爲他冷冷清清的處境,因爲他在虛張聲勢之下,是個膽小鬼,所以,他就杜撰了一個她,讓她支持他,陪伴他嗎?
但好在,他還來不及放棄。
對方在電話裡對池仁說:她在上海。
就這樣,池仁將在五小時後,由北京飛往上海。
江百果數了兩百隻的羊,仍轉輾反側。但池仁鐵了心,保持沉默。他不想和江百果扯上關係的,至少,按照他的全盤計劃,他不想節外生枝的。
在泰國普吉島的卡塔海灘,他是一時糊塗,讓江百果做了他的救命恩人。而等到何一雯改頭換面,他又是一時糊塗,讓江百果和他的師生關係板上釘了釘。甚至,他還一度當了真,真要向江百果取取經,於是,還誕生了第一課,第N課,和“如果我是你的男朋友”這樣的鬼話連篇。
但他是要懸崖勒馬的。就在無誤沙龍,他是要不辭而別的,畢竟,他沒有理由把不相干的她,捲進他的動盪不安。
但今天,他還是留了下來。
池仁暗暗自嘲:他是要向她學習不再感情用事的,但顯然,爲了她,他又感情用事了。
爲了保持沉默,池仁連手錶都不能看上一看,但他估摸着,快五點了。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等,他就能回到他的軌道,繼續前進了。
張什拎着粉紅色的保溫瓶趕來時,池仁手裡端着的是白色的一次性餐盒,兩個人在江百果的病房外狹路相逢。張什左眼眼圈青黑,十有八九是被池仁那一拳悶的,昨晚上剛悶完還不顯山,不露水,等色素一沉積,熊貓似的。
“她怎麼樣了?”張什算是拋出了橄欖枝。
池仁中規中矩:“今天就能出院。”
張什指了指自己的額角,代表江百果的:“會不會留疤?”
池仁一怔。會不會留疤?這問題理應是由江百果問的,但她沒問,他也就沒往那方面想,似乎這對她來說是無關緊要的,對他來說,也就更不值一提。但她……好歹也是一個女人,就算是英姿勃發,就算不是嬌生慣養,就算不好看……等等,她不好看嗎?池仁自己問住了自己。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就像他從來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女人”。
“老張?”江百果在病房裡喚了一聲。
池仁一側身,讓開了路:“進去吧。”
張什進去了,池仁沒有緊隨其後,他的目光集中在張什粉紅色的保溫瓶上,那裡面裝的無論是什麼,也好過他白色的一次性餐盒。
這時,池仁的手機震動,送他去機場的車子在二十分鐘前就到了,而這是司機第三次催促他了。至於前兩次,他都還在醫院的食堂裡“不緊不慢”地排隊。他自詡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江百果好歹也是個“死裡逃生”的病患,他不能扔下她飢腸轆轆。
但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現在,張什來了。
從池仁的角度看過去,他看到張什停在江百果的牀邊,彎下腰去,大概是在查看江百果的傷口。他看不到江百果,但能聽到他們的對話。他聽到江百果大人大量:“我說你這脾氣還能不能改了?也老大不小的人了。”
“我又不是衝你。”張什算得上低聲下氣。
“衝誰也不行。”
“好了好了,沒下回了。”
池仁擡手,將劉海兒向後抓了抓,轉身離開了。他把裝着小米粥和素什錦的一次性餐盒隨手擱在了走廊轉角的垃圾桶上,把搭在手臂上的風衣翻江倒海般的穿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車子發動的時候,池仁擡頭看了一眼江百果病房的窗口。而那些窗口是如出一轍的,因此,一時間,池仁判斷不出江百果的位置,但他還是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到底,他還是不辭而別了。
司機盡職盡責地趕着時間,在一個急轉彎之後,他便真的離開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