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的日子中,林婉兒開始的心平氣和被一種焦慮不安的情緒所代替,雖然時常拿出簡大家的“安好”兩個字咂摸,但是心中顧慮還是消除不了,按常理來說,簡大家不應該“安好”纔是,但是事實就是如此,簡大家身處囹圄之中,一顆心是平靜的。
如今林婉兒每天只做兩個事情,一是去澶州知州府詢問王啓年何時回府,另一個便是去半月書局,想在簡大家的日常生活瑣碎的細節中尋找出蛛絲馬跡。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知州大人終於回府。
王啓年聽完師爺的彙報,眉頭緊皺,顯然也是理不出頭緒,隨後好生安慰了夫人寧氏幾句,開口說道:“簡大家初嫁入韓家,便將韓嶗山釘死在牀上,於情於理不通。如今簡大家在大牢中,表現平靜,想來外人去也不會透露些什麼,只有找親近之人去大牢探看一下,才能窺測其中端倪。”
寧氏開口道:“不如我去吧。我本就是半月書局首席校訂員,而且和簡大家相熟,聊起天來也應該隨意一些。”
王啓年搖搖頭,說道:“夫人此話說的在理,但是簡大家和夫人之交更似君子之間,淡淡如水,我看還是讓林婉兒去吧。”
寧氏想了想,也是點點頭,心中也擔心簡大家的安危,說道:“老爺,如果韓家之事確實有隱情,就趕快將簡大家放出來吧。牢房中生活悽苦,我怕簡大家受不了。”言語至此,眼淚已不自覺在眼框框中打轉兒。
王啓年牽起夫人寧氏的雙手,連連承諾,心中卻想着另一些事情,趙乾的身份必定尊貴,想來也是上廄皇宮內的重要人物,留下的玉佩來歷更是驚世駭俗。趙乾趙公子和簡大家交情不淺,韓家的事情不好辦啊。
王啓年派人去了林家小院,將林婉兒請來,林婉兒心情急迫的趕來知州府,稍作寒暄,林婉兒便又去了知州府大牢。
到了知州府大牢,馬上有獄卒帶着林婉兒進了大牢。
林婉兒跟在獄卒身後,眼睛不住的打量着大牢,有些陰暗潮溼,黑洞洞,一眼望不見盡頭兒,發黴的味道迎面而來,林婉兒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心中想着簡姐姐在這個地方呆了如此之久的時間,不自覺替簡大家覺得委屈。
獄卒在前面帶路,口中說道:“林大家儘管放心,簡大家一切安好。”說話之間便到了簡大家的牢房外面。
林婉兒道了幾聲謝,遞給獄卒幾張銀票,獄卒推脫不及,也便應承下了。
林婉兒站在牢房面前,心中突然有些膽怯,生怕看到簡大家悽苦的樣子,最後還是推開了牢門。
簡大家所處的牢房面朝大海,雖然看不到大海的樣子,但是能夠浪花的聲音,外面的陽光從一個高高的、小小的窗戶中擠進來,照在簡大家的身上。牢房內相對乾燥許多,乾草鋪成的牀上,放着疊着整整齊齊的被子。
簡大家身上還穿着那身從韓家傣來的素布衣衫,衣衫邊角處殘留着幾滴血跡,簡大家半仰着臉對着那個高高的、小小的窗戶,似乎在想象着窗外的海浪。一絲陽光照射進來,投射進牢房內,襯托的簡大家愈加平靜。
簡大家聽到了身後開門的聲音,但是沒有回頭,還沉浸在想象之中,想象之中什麼都好,什麼都讓人心動。
林婉兒看到這幅場景,抽搐一下鼻子,顫顫巍巍的開口說道:“簡姐姐”
簡大家身體一震,但是還是那麼平靜,緩緩轉過身來,臉上帶着笑意的說道:“婉兒。”
如果看到簡大家面容憔悴,林婉兒肯定落淚,但是如今看到簡大家一切都好,身體無恙,心裡卻更加的心疼,眼淚噼裡啪啦的落下來,顧不得其他,一頭扎入簡大家的懷中,又喊了一遍:“簡姐姐”
簡大家將林婉兒攔在懷中,輕輕撫摸着林婉兒的腦袋,笑着說道:“是不是角色轉變一下更好,坐牢、受苦的是我,按道理說,哭的應該是我,怎麼你這丫頭先落了眼淚?”
林婉兒從簡大家的懷中掙脫出來,被簡大家話語逗得破涕爲笑,看到簡姐姐不僅臉色平靜,情緒也是平靜的,自己心中懸着的石頭終於落地,牽着簡大家就近坐下,開口說道:“最近可是嚇死了我了,今天親眼看到姐姐沒事,心中才算熨貼了些許。”林婉兒歡喜,也忘了問韓家事情的始末。
簡大家臉色極爲平靜,伸出手來幫林婉兒擦擦眼淚,開口問道:“家裡可好?”
“都好。”林婉兒牽起簡大家的雙手,好像生怕簡姐姐突然間消失不見了。林婉兒繼續說道:“半月書局也很好,幸好有冬蟲夏草幫忙,事情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條,有時倒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
林婉兒從懷中拿出那兩雙小小的虎頭鞋,然後又遞上幾本小小的連環畫。
簡大家眼中全是溫柔,將虎頭鞋和連環畫捧在手裡,開口說道:“婉兒,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爲什麼殺了韓嶗山。”
林婉兒沒有言語,只是靜靜看着簡大家,等待着下文。
“韓嶗山殺了我的女兒,然後我認爲自己殺了韓嶗山,其實是韓嶗山殺了韓嶗山,最後韓嶗山殺了我的兒子,天理循環,如今我又殺了韓嶗山,算是報了血海深仇。”簡大家平靜的說道。
林婉兒腦海中炸了一聲,看似很拗口的話語,慢慢分析起來,確是蘊含着驚天秘密,每一個字都讓林婉兒目定口呆,又有些地方調理不清楚。
當年簡大家和書生韓嶗山相好,但是被真正韓嶗山追殺,真正韓嶗山當面將簡大家的女兒摔下山崖,然後簡大家在回澶州的途中釘死了真正韓嶗山,書生韓嶗山冒名頂替真正韓嶗山,入了韓家,那韓青衫便是當年的男孩。
簡大家將虎頭鞋和放在臉上,輕輕摩擦,像是感受着上面的餘溫,開口說道:“我一直認爲當年是我釘殺了韓嶗山,但是後來細細想來,那韓嶗山早就中了劇毒,因爲釘在韓嶗山心臟的銀簪子拔出來的時候是黑色。後來我纔想明白,書生在和韓嶗山談判之中就偷偷下了毒。”
說到此處,簡大家頓了頓,好像在預留時間,讓林婉兒好好消化,然後繼續說道:“是不是覺得書生很偉大,其實書生纔是幕後的推手。知道事情始末的人都以爲書生和山賊相互勾結是碰巧的一件事情,實際情況是,書生在很早之前就和山賊有了勾結。書生帶着我逃離澶州,不向南疆逃跑,偏偏向澶州以北去,澶州以北都是碩大的平原,根本就不是逃跑的最佳選擇。書生的目的就是誘殺韓嶗山,然後頂替韓嶗山進入韓家。”
林婉兒今天已經足夠震驚,但是心中又有些不確定,開口說道:“但是這樣會將簡大家和孩子置於危險境地?”
簡大家搖搖頭,解釋道:“婉兒,這世間有一種東西叫權財,那比刀子還能要人命,殺人無形,這世間還一種人叫做衣冠,那心比之墨汁還要黑,比之虎狼還要心狠三分。書生就是這種人,爲了權財全然不顧道德仁義,除了權財沒有東西能入他的眼睛。”說到此處,簡大家好像看到了書生韓嶗山那張儒雅的臉,忍不住厭惡的皺了皺眉頭。
簡大家接着說道:“書生早就和山賊串通,以我和孩子的命爲誘餌,誘殺了韓嶗山。可憐我的女兒就這樣沒了命。然後山賊再用性命相逼,書生便順水推舟頂替韓嶗山,爲了安撫我繼續施詭計騙我,讓我在澶州住下來。爲了預防我將當年的事情說出去,騙我說韓青衫是我的孩子。”
林婉兒問道:“那麼韓青衫不是簡姐姐的孩子?”
簡大家臉上平靜,但是淚水還是流了下來,開口說道:“不是,本來我以爲韓青衫便是我的孩子,但是那日在畫舫船,婉兒你狠狠撓了韓青衫一下,我上去檢查,掀開韓青衫的衣衫,便知道這韓青衫不是我的孩子。當年書生和我再入澶州的時候,我能有少許幾天和孩子呆在一起,孩子胸前有一個紅色胎記,但是韓青衫卻沒有。”
林婉兒想了想當天畫舫船上的場景,簡大家掀開韓青衫的衣衫,表情瞬間目瞪口呆,雙手僵硬在空中,淚水洶涌而出。林婉兒以爲是簡大家悲痛使然,原來是發現韓青衫不是自己的孩子,心中震驚使然。
簡大家又將手裡的虎頭鞋理了理邊邊角角,語氣平靜的說道:“知道韓青衫不是自己的孩子之後,我心中惱怒,但是卻又無可奈何,不能當面質問韓嶗山,雖然派人去查了查,但是毫無頭緒。後來,韓青衫私底下找到我,向我講了一個故事。”
說到這,簡大家突然轉移話題道:不知道婉兒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在醉仙樓討論三家書局聯合的事情?”
林婉兒點點頭,那是自己第一次去醉仙樓,期間韓青衫還送了一份珍珠翡翠糕,那天簡姐姐有所顧忌,看到韓青衫有些失態。
簡大家回憶道:“其實那天韓青衫心中也有所懷疑,也讓人查了查,事情還是毫無頭緒。後來韓青衫爲了劫持婉兒你從下鄉收來的蠶繭,不得不和澶州以北的山賊相聯繫。那山賊進過澶州城一次,說來也湊巧,那山賊知道當年事情的始末,在韓家住過幾天,一次喝了醉酒,無意間透漏給韓青衫幾個秘密。第一,就是當年書生和山賊早就有了勾結。第二,便是書生入了韓府,被當時韓家家主懷疑,說要滴血認親,本應該書生走投無路的時候,竟然出了轉機。”
簡大家長長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那真正韓嶗山自小在鄉野長大,行爲放浪,是有名的地痞無賴,和鄰村上的一個女子相好,也有了孩子,但是真正的韓嶗山知曉自己是韓傢俬生子之後,竟然將女子和孩子拋棄,入了澶州城,享受榮華富貴,對於那女子和孩子也是不管不顧。後來,書生派山賊找到女子,然後將孩子搶奪過來,還將女子也殺了,這孩子就是韓青衫,書生爲了將事情做絕,最後還……”簡大家雖然平靜,但是說到這還是有些難以開口,最後忍着巨大悲慟說道:“最後還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我那苦命的孩子就這樣……就這樣沒了。滴血認親那天,韓嶗山以生病推脫,讓韓青衫滴血,韓青衫和韓家家主有血緣關係,自然騙過了韓家上下,自此也沒有再懷疑書生的身份。書生入了韓家,韓家的人接連死去,最後書生做了家主的位置。”
林婉兒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去韓府將韓青衫的身世告訴對方的時候,韓青衫會哈哈大笑,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簡大家將心中的秘密傾吐而出,看了看林婉兒,繼續敘述道:“韓青衫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我,我當時就定下了計謀,書生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很有可能向婉兒你下手,我就將計就計,入嫁韓家,趁着韓嶗山不注意,將那把銀簪子插入了他的心臟中。”
簡大家像是得到了解脫、突然大徹大悟的僧人,緩緩閉上眼睛說道:“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這情字最是傷人。姐姐當年遇人不淑,給了身子,給了心,卻害得自己的孩子屍骨無存,如今報了仇,姐姐心中平靜,但是卻永遠逃不出心魔,算是廢人一個了。”簡大家像是母親一般理了理林婉兒的頭髮,開口說道:“婉兒,希望你幸運。”
林婉兒聽完簡大家的話,眼淚不爭氣的流出來,開口說道:“簡姐姐,你要好好的活着,你還有我,還有半月書局。”
“活着?”簡大家悽慘一笑,開口說道:“太奢侈。”
林婉兒像是給母親要玩具的孩童,賴在母親懷裡,毫不講道理的說道:“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讓簡姐姐活着,好好活着。”
簡大家如同母親那般,摸了摸林婉兒的腦袋,笑着說道:“好,好,我會活下去,好好的活着。”
此時,門房被獄卒推開,開口說道:“簡大家、林大家,時間已經到了。”
林婉兒依依不捨的和簡大家分別。
簡大家拍拍林婉兒的兄,說道:“放心,我沒事。”
林婉兒離開大牢的時候,簡大家雙手高高的捧着虎頭鞋和連環畫,讓陽光照射在虎頭鞋和連環畫上,那一刻的簡大家像是一個獲得了最終平靜的聖母。簡大家、虎頭鞋和連環畫一同沐浴在陽光中,在狹小的牢房中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那一刻,飄渺的像夢境,抽象的像寓言。
》上下連貫,請有興趣的姐妹可以回頭看看,韓家的故事是不是有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