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因爲蕭琴的呼嚎而倍顯淒厲,把她的聲音送出很遠很遠,以至於蕭葉已經走出很長一段路了,依然能夠隱約地聽見她的叫聲。
微微搖頭,蕭葉站定然後回身,黑暗中閃亮的眸子對上身後不遠處另一雙眸子,同時手握上了劍柄。能夠悄悄跟上他而不讓他察覺的人並不多,他當日要全神戒備了。
不過很快他的戒備之心就收了起來,因爲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蕭雨。
“沒想到我真的能夠再次見到你,蕭葉。”蕭雨語氣很淡,但蕭葉能夠聽出那語聲中有些微的顫抖,“好兄弟,你回來了,這非常好!”
“蕭雨。”一抹笑在蕭葉的臉上綻放開來。鬆開握劍的手,快步上去抓住蕭雨的肩膀使勁搖晃了幾下,以此來表達內心的喜悅——三大殺手中他最年輕,沒有蕭風沉穩,沒有蕭雨冷漠,是性格最爲活潑的一個。
蕭雨任由他抓着,一掃冷漠的表情,也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手:“你還是老樣子。”
“可是你已經變多了。”蕭葉驚訝地看着他的笑容,“你竟然笑了!從前就算是你最開心的時候,也沒有人能見到你的笑容,現在,千年積雪竟然融化了。”
“那是因爲從前我並沒有過真正開心的時候。”蕭雨輕輕一嘆。當然現在親眼見到好兄弟蕭葉還好好地活在人世,他的興奮之情難以形容。而這一嘆也讓他知道,自己越來越多愁善感,越來越不像個殺手了。
“現在的你,看上去已經有了很多值得開心的事了?”蕭葉說,“不過——我聽說你走到如今這一步,非常地不容易。”
蕭雨沒有立刻就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其實艱難的應該是你,當時你已經身處絕境,所有人都料定你絕無生還的可能了,但你仍然活了下來。由此可見,天無絕人之路,不管我目前處境有多艱難,只要咬牙挺着,終會等到雲開霧散的一天。”
“是‘我們’,雨兄!”蕭葉說,“從現在起,就是‘我們’了。聽司徒雷說起你的近況後,我就恨不能立刻見到你,可惜暫時脫不開身,這才拖到現在,又湊巧見到蕭琴鬼鬼祟祟的不知想幹什麼勾當,這就追她一直到了這裡。”
“我得多謝你替我出手廢了她,因爲我也是追着她而來的。”蕭雨說,“我正後悔沒有早一天下手,連累了太多無辜性命。”
想到剛纔趕到客棧看見熊熊火光以及一攤廢墟時,只以爲自己已經晚到了一步,再也見不到鐵如劍的那種心情,他仍然心有餘悸。就算是他面臨生死決戰,再怎麼慘烈都不曾感到如此絕望過。
天幸鐵如劍最終平安,否則的話,以後的路他就算能夠走下去,也已經少了那最重要的生存的意義。
“你和我自己兄弟,用得着說謝字嗎?”蕭葉笑着回答,“我出手是爲了自己和她的積怨。我也知道你遲遲不肯對她動手,是顧念着以前她對你有過的一點小恩惠,你是個有恩必報的人,但不免仍然對她太手軟了。”
“所以我已經不適合做個殺手。”蕭雨說,“所以我必須脫離殺手門。”
說到殺手門,蕭葉的笑容消失了,問:“你現在有對付殺手門主的計劃了嗎?”
“其實很簡單,找到他並與他決一死戰,搏一個重新爲人的機會。”蕭雨說,“就算他再神秘,再厲害,也還不過是個人而已,是人就會有弱點,隱藏得再好的弱點,也終究會露出蛛絲馬跡。”
“說的是不錯,但他門下有無數願意替他賣命的人,我們卻只有兩個。”蕭葉感到擔心,“而且你不是不知道,除了他教我們的劍法之外,他還有另外一門絕殺功夫,誰都沒有窺探到這門功夫的究竟。”
“其實已經不止我們兩個人了。”蕭雨回答,“我們還有朋友。”
“說得不錯,現在我們眼朋友了。”蕭葉點頭,但不免感到擔憂,塞外桃花塢少當家的司徒雷爲人仗義,確實算得上一個絕好的朋友,但就他目前動身體狀況,恐怕任何忙都幫不上啊
而那些個自詡爲武林正道的人,他們肯袖手旁觀這件事,不來添亂子這就已經很不錯了。
“我是出於直覺。”蕭雨說,“我大哥尚在人世,甚至有幾次和我擦肩而過,只不過一直都不肯現身見我罷了。”
“蕭風大哥?”蕭葉頓時眼前一亮,“你怎麼肯定他還活着?”
“我曾經見過他。”蕭雨回答,“那一次我奉命刺殺龍公子,就是第一次見到大哥,但當時並不敢肯定。他是龍公子身邊的一名蒙面隨從,因爲懇求龍公子對我手下留情,我就起了疑心,但後來一直都沒有見過他面——不過現在他已經託人過我稍了信來,告訴我他因爲跟隨龍公子處理一些事,不能立刻就來找我,但他肯定會來的。”
“龍公子!蕭風大哥竟然跟隨在龍公子身邊。”蕭葉忍不住喟嘆一聲,因爲“龍公子”這個名字實在是太響亮了,傳說中的他簡直就是人中之神,武功臻於化境,劍法無雙,更是鬼神莫測,而且他的寬厚仁慈也已經是天下無雙,別的人就是幾世爲人,也未必能達到他那樣的高境界。
既然已經確認三大殺手之首蕭風,現在是龍公子身邊的隨從,那麼,他們無疑便多了一個最堅固的後盾,即便龍公子不出手,有他鎮着至少也能讓對手膽寒幾分。
“那麼,我們是沒有後顧之憂的了?”蕭葉問。
蕭雨踟躇了一下才回答:“未必沒有。殺手門主一向狡詐,最怕的就是他先發制人玩陰招,令人防不勝防。他最善於把握住對手的弱點,讓人不得不乖乖就範,當年他對你就是用了這招,用你心愛的姑娘來逼你,折磨你,前車之鑑,我不能不防。”
蕭葉目光一閃,問:“怎麼,雨兄如今竟然也有了這樣的致命弱點?”
蕭雨一聲嘆息:“我不隱瞞你,我就連我的劍都可以給她,我的命又何嘗不能。”
蕭葉剛纔就已經發現蕭雨一向不離身的劍已不在了,這時候聽他說出這句話來,怎麼能不感到震撼。那把劍已經跟隨蕭雨多年,已經成爲他的靈魂。不由得要問一句:“那又是怎麼樣的奇女子,竟然讓你連劍和命都能付與了?”
“她……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蕭雨仰天望望漆黑的夜空,腦子裡浮上她的身影,發現思念已在不知不覺中把他給糾纏住了。這世界上有知他蕭雨者,男就是司徒雷,女就是鐵如劍。
但他雖然身陷囹圄是因爲她寥寥數語勸告,現在已經重獲自由,卻仍然沒有就這麼去見她了,因爲他忽然感到有一絲絲的膽怯。
是的,他承認他不敢,蕭琴因爲妒恨而幾次三番要殺鐵如劍,她用的手段還算是輕的,一旦被門主知道他對鐵如劍的情感,用出的手段恐怕會更殘忍百倍。
“但是,至少你應該先把劍拿回來,你已經用慣了它。”蕭葉說。
“達到一定境界,天地萬物無不可爲己用,我用不着拘泥於一把用慣了的長劍。”蕭雨回答,“這道理你應該懂得。”
蕭葉默然點頭。看來這幾年不見,蕭雨的功夫又有不少長進,他是該自嘆不如了。
“怎麼會?”蕭雨說,“看你的劍法,比被廢武功之前的更勝一籌,你的際遇比我要好得多了。”
那也是上天的眷顧啊。蕭葉一聲喟嘆,關神醫是奇人化外神仙不老尊者的弟子,別肯他行爲諺語時常瘋瘋癲癲的,但武功修爲尤其是劍法已臻化境,而其子關逸飛的劍術一脈傳承,雖然江湖中很少有人見他用劍,但實際上他完全可以和百年一遇的劍術奇才龍公子一爭高下。
蕭葉能遇上這一家子,算是運氣到家了。
蕭雨悠然神往:“若能夠隱居山林不問世事,倒是人生一大快事了。”
“倘若還可以攜紅粉知己一起隱居,無意更是賞心樂事。”蕭葉笑着回答,而且意有所指。
蕭雨其實不用他說也已經察覺了,慢幔回過頭去,只見黑暗中一抹修長嫋娜的身影,離他數十步遠之遙,手中抱着他的長劍,正凝神看着他。
四目對望,那幽怨的眼神讓蕭雨心爲之悸動,又飛快地掉轉頭,表情變得複雜起來。他遏制了內心的渴望不去見她一面,爲的就是避免她被牽連進這場血腥殘酷的決鬥,但她卻居然循跡找了過來。
其實他非常明白,她早就已經被他連累了。蕭葉低咳了一聲,說句:“我等你。”隨即就遠遠地避了開去,只餘下他們相對,因爲距離遙遙,所以顯得兩條影子都如此孤單。
蕭雨沒動,鐵如劍就慢慢的走了過來。秀麗的臉龐明顯清瘦了,可雙眸依然靈動,眸中閃爍的光芒令他不忍逼視,到他跟前,她雙手把劍奉上,說聲:“這是你的劍,現在可以物歸原主了。”
語氣很淡。蕭雨看着劍卻不伸手接,問:“你跟蹤我這麼久,就只爲了還我這把劍?”
這是多此一問,他當然明白她不單是爲了還這把劍而來的。
鐵如劍回答:“就算你不再需要它,我也不能留它,因爲這不是我能把握的劍。”你這人亦是我無法把握的人啊!她同時在心裡嘆一聲,難免有酸澀之感。
蕭雨儘量使自己冷靜下來,回答:“那是因爲你拿不起,又放不下。”
“就真的放不下又如何?”鐵如劍又一嘆,“終究還是不屬於我的。”
蕭雨默然,然後接過劍來,淡淡地道聲:“多謝!”隨即轉身就走。
他這一轉身,讓鐵如劍佯裝的淡然頃刻間被粉碎,眼淚奪眶而出。千新萬苦滿懷着希望找了來,好不容易找見了人,卻對她如此冷淡生疏,說聲走就真個走了,看來以前的種種不過是她架設的空中樓閣,如今這用幻想支撐起來的最底層已經不復存在,樓閣便轟然倒塌,付出真情卻得了一場空!
卻不知道在蕭雨轉身的同時,心也在刺痛。知道她會誤以爲他薄情,但總比讓她捲入這漩渦來得好,既然連自己的前途還是未知數,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承諾一份感情?正是想對她負責,才選擇了冷漠啊!
忍住了回頭望她一眼的衝動,他加快了腳步,但願這淒涼之夜不會讓她感到徹底絕望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