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半晌,華天雄才又開口說道:“既是如此,此人能留則留,若留不住就任由他去吧,不要耽誤了人家的前程。這練武之事,機緣最是重要,並非你我能夠強求的。”
華不石道:“孩兒明白。”
華天雄點了點頭,然後揮手道:“罷了,你下去吧!這幾日既出了鄂境黑道之事,舞陽城想必不會安寧,你平日就留在門中,不準隨意出府!”
華不石稱是,告退而出。
華大少爺走後,師爺莫問天忽然道:“據老奴適才察言觀色,少爺似乎有些事瞞着老爺。”
華天雄道:“還能有什麼事情,不過是黑道犯境之事。我已問過老二,那日傷他的是閻赤發,這等宵小就敢來耀武揚威,難道真以爲舞陽城內無人不成!”
莫問天道:“是,掌門若是親自出手,閻赤發之流不堪一擊,不過老奴以爲此事背後只怕另有他人。”
華天雄聞言低頭沉思了半晌,卻忽然問道:“師爺,近期少爺在庫房支取了多少銀子?”
莫問天答道:“稟告老爺,近半年以來少爺共取走了六千二百四十兩銀票。”
華天雄道:“竟有這麼多?看來這小子真的是揹着我在搗什麼鬼!”
莫問天道:“要不要老奴派人去悄悄跟着少爺,看看他有何秘密?”
華天雄搖手道,“不必!石兒雖不會武功,但行事極是精明,派人跟蹤必會被他發現。”
他想了想,又道:“從今日起,少爺每月在庫房支取的銀兩以五十兩爲限。嘿嘿,我倒要看看他沒錢可用,還有何辦法!哼,不肯乖乖地成婚,我便要讓他什麼都搞不成!”
※※※
華家大宅空蕩蕩的花園裡,楊絳衣手撫長劍,獨自坐在一塊青石之上。
劍已斷。
這柄劍是恩師華清真人之物。十五歲那年,楊絳衣的劍術初至“劍隨意轉”之境,恩師特地拿出此劍送給楊絳衣。從那一天起,華清真人開始教授她華山絕學“玉女十九劍”。
至今,時間已過了八年,這柄劍也陪伴了楊絳衣八年。
楊絳衣本以爲此劍會伴她終身。可是,它卻在兩天前的那一戰中倏然折斷,就如同恩師在五年前倏然離世一樣。
她並不悲傷。曾幾何時,悲傷的感覺早就已經離她而去,在楊絳衣的心裡只剩下憤怒,還有渴望。
對無情地奪走別人最珍貴之物的壞人的憤怒!
以及不斷升騰着的對力量的強烈渴望!
要爲師父報仇!這些年來這個意念一直縈繞在楊絳衣的心頭,越來越強烈,一度佔據了她生活之中的全部,但此時,卻似乎於她漸行漸遠。
因爲她沒有力量。
也許她這輩子都不會有力量爲師父報仇——目睹了閻赤發與轎中人的對決之後,這個念頭開始在楊絳衣的腦中浮現。
在那種程度的高手面前,她的劍法不堪一擊!
殺死師父的兇手,武功肯定還在閻赤發之上。這是事實,雖然是如此令人沮喪!
閻赤發的掌力兇猛無匹,三掌合一無人能擋,而且怒髮衝冠的氣勢能輕易地威懾大多數對手的心神,普通人在閻赤發散發出的威壓之下恐怕連一根手指頭都無法動彈!
但是更令楊絳衣驚豔的卻是轎中之人的表現。
以柔克剛!
在怒濤之中忽然泛起的層層水波!
楊絳衣無法理解轎中人是如何能夠做到的。巨靈掌並非單純追求剛猛的外家掌力,而是蘊含着陰柔內勁、剛柔相濟的絕學。柔能克剛,但要剋制陰柔內勁,則須更柔。
至柔若水!
“玉女十九劍”本不是剛猛的劍法,招術輕靈飄逸,身法變幻莫測,是適合女子修習的武功。
楊絳衣的劍法已快到她所能做的極致,每一招使出都非常到位、而且氣勢逼人,這是經過無數次練習所得的成果。但是這麼做,卻很可能並不是“玉女十九劍”的要旨。快捷兇猛,就會太過剛利,而劍劍到位,則意味着缺少變化。
難道那種至柔若水的境界纔是“玉女十九劍”的精髓麼?
楊絳衣似乎抓住了什麼,但一時之間卻無法想得明白。
而此時,她擡起頭,正好看見從花園拱門邊的那座假山後面,伸出了一條手臂正在朝她招手。
於是,她走了過去,便發現了那位久違不見的華大少爺。
華不石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便朝拱門外跑去。她想要問問這位大少爺要帶她去哪裡,卻立刻看見華不石將手指豎在嘴邊,做出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把要說的話吞回到肚子裡,楊絳衣一聲不吭地跟着華不石向前跑。卻見那華不石七彎八拐,繞出了好幾進庭院,然後在一堵高大院牆旁邊的一棵大樹後面找到了一扇頗爲窄小的木門。他從懷裡掏出一根鑰匙打開了木門上的銅鎖,很快,兩個人就鑽出那扇小門,來到了院牆之外。
這裡竟是一條喧嚷的大街,他們已經出了華家大宅。
將木門在身後關上鎖好,華不石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纔開口說道:“終於跑出來了,待在那大宅子裡實在氣悶得要命!”
楊絳衣嫣然一笑道:“若是珍娘聽到你這麼說,一定會非常傷心。”
“珍娘?”華不石道,“她確是個不錯的女人,只可惜太愛嘮叨了一些。”
楊絳衣盯着華不石的眼睛,一板臉孔道:“你帶我出來,就不怕我一走了之?”
華不石不以爲意道:“以楊姑娘的輕功,這院牆怎困得住你?若是要走這兩日間早已走了,哪裡還能等到今天。”
楊絳衣輕哼了一聲,道:“那你到底想要如何?”
華不石道:“我只想帶姑娘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卻不知你敢不敢去?”
若華大少爺說“請姑娘去個地方”,楊絳衣定然會毫不猶豫地一口拒絕,但他說的是“你敢不敢去”,頓時激起了楊絳衣的好勝之心。
“我有何不敢,你帶路就是!”明知是華不石的激將之計,但楊絳衣心中卻也有幾分好奇,心想反正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少爺也不能把自己如何,根本無須怕他。
於是,楊絳衣跟在華不石身後,沿着大街一路走了下去。
在楊絳衣的眼中,華不石就是一個依仗着惡狗門的幫派勢力,橫行一方,驕蠻跋扈的惡少爺。然而,一路之上的觀感卻讓她心中產生了一絲困惑。
只走過短短的一條街道,竟然就有十三個人主動向華不石打招呼,而且個個態度親熱無比,對這華大少爺籲寒問暖,彷彿是見到了救過他們全家性命數十次的大恩公一般。
楊絳衣看得出來,這十三個人全都是不折不扣的普通人,全都不會武功,其中更沒有一個江湖人物。
對這種江湖幫會的大少爺,普通老百姓難道不應該是又恨又怕的嗎?
似乎看出了楊絳衣眼中的疑惑,華不石回頭說道:“你可知道這世界上什麼人會對你最好?”
“什麼人?”楊絳衣問。
華不石回答,“便是那些你欠了他們錢的人。”
“哦?”楊絳衣道。
華不石道:“因爲他們是你的債主,纔會燒香拜佛地求菩薩保佑你健康平安、長命百歲,千萬不要出了意外,以免他們的賬收不回來。”
楊絳衣呆住,道:“難道那十三個人都借了錢給你?”
華不石道:“他們全都是這條街上的生意人,我欠得最多的是那位回春堂藥鋪的朱掌櫃,一共是五百六十四兩三錢銀子。”
“……”楊絳衣無語。
華不石道:“最少的是那泥瓦匠宋小哥,倒不是我不想多欠,卻是他那門生意本小利薄,實在沒辦法賒得太多。”
“他們爲何要賒錢給你,難道就不怕你賴賬不還?”楊絳衣有些好奇。
華不石道:“若你一年之內在一個人身上賺來了一千多兩銀子,他再欠了你五百六十四兩三錢銀子便可以接受了。”
楊絳衣道:“原來如此。”
華不石道:“若沒有我,那朱掌櫃又怎麼能夠瞞着家裡的母老虎,花錢在外面包下兩房小妾?”
楊絳衣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華不石道:“我從小就在這舞陽城中長大,這裡的每一條路、每一座房屋我都很熟悉,甚至住在這的每一個人我都認識。”
楊絳衣道:“幸好這兩天我沒有偷偷離開,否則只要還在這城裡,你想必就能找得到我。”
華不石道:“你遠道而來,就是爲了那‘五虎英雄大會’,大會舉行之前你應該不會輕易離開城裡。”
楊絳衣閉口不言,心中卻不禁有些氣惱,尤其是看到華大少爺那一副“我把你吃得死死的”可惡表情,更令她恨得牙癢癢的。
過了一會兒,楊絳衣心緒稍平,又道:“依我看,你就算賴賬不還,他們也無可奈何,難道這些商人還敢衝進惡狗門總壇找你討要不成?”
華不石搖頭,正色道:“楊姑娘此言差矣!如果他們是江湖草寇,或是黑道人物,我自然可以強取他們的財產不用給錢,因爲那些東西本就是搶來的,我再搶奪一次也理所當然。但他們若都是正當的生意人,這強取豪奪的道理便說不通,此其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