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不石支唔着尚未說完,卻有人大聲說道:“不過是一條手臂而已,華少爺何須爲難!”
說話的人正是熊百齡,他不知何時已經醒轉了過來,此時滿臉豪氣,全無懼意。
司馬如蘭驚道:“什麼!要砍斷手臂才能解毒麼?那怎麼可以!”
要知熊百齡修煉的是外門掌力“驚熊掌”,一身本事全都在一雙手掌上,斷去一臂就等於是廢掉了一大半的武功。但此時他卻“哈哈”一笑,說道:“老夫背叛門派,該當有此報應,這等下場本就是罪有應得!華少爺,把那柄匕首給我,老夫自行切去此臂也就是了!”
華不石嘆了一口氣,將把柄黑色的短匕遞了過去。熊百齡左手一把抓過匕首,寒光過處,右臂齊肘而斷,掉落在了地上!
蝮蛇螯手,壯士解腕!
熊百齡實是心志極爲堅忍之人,揮刀自斷手臂,竟沒有絲毫的猶豫。而手臂一斷,鮮血噴涌而出,華不石立時拿過司馬如蘭遞過來的金創藥,給熊百齡敷藥止血。
衆人身邊並無包紮傷口之物,司馬如蘭撕下自己的裙襬,用力扯成了條狀,當作崩帶給熊百齡裹傷。
熊百齡臉色蒼白,額頭之上盡是虛汗,口中說道:“多謝華少爺和蘭兒侄女,老夫實在愧不敢當!”
司馬如蘭眼裡的淚水卻已流了下來,說道:“熊叔叔爲了救蘭兒才被毒蛇咬傷,讓熊叔叔斷了一隻手臂,都是蘭兒不好……”
司馬如蘭心地善良,此時見熊百齡殘去了一條手臂,心裡極是難過,全然忘記了他之前圖謀奪取大倉城,又投靠“黑龍宮”海盜,出賣吞鯨島的秘密等種種的不是。
金創藥甚是有效,華不石用手指按壓住熊百齡上臂的血脈位置,過了一盞茶工夫,斷臂之處的流血漸漸地止住,他再用布條裹緊,很快就包紮停當。
處理完傷口,華不石說道:“我們還是在這裡休息半日時間,再行出洞吧。”
樑五德雖然死了,錢八斗和錢九空以及數十名海盜卻還守在山頂的洞口外,此地並不安全,當然是越早離開越好。只是熊百齡的手臂剛斷,熊天南又昏迷不醒,當下實是無法行動,所以這位大少爺才提議歇息半日再動身。
他目光望向熊百齡,問道:“如今樑五德死了,熊先生已回不得‘黑龍宮’,卻不知從秘窟裡出去有何打算呢?”
熊百齡道:“還能有甚麼打算?老夫從這洞窟出去,就帶着南兒和門下家眷弟子,到中土大陸上去找個偏僻所在安生度日,了卻餘生,不再參予江湖上的紛爭了!”
華不石道:“這一次‘黑龍宮’折損了樑五德,想必不會放過熊家,熊先生今後還須得多加小心纔是。”
任何江湖勢力都不會輕易饒恕叛徒,象“黑龍宮”這等以兇殘狠辣著稱的海盜就更加如此。熊百齡斷去一臂武功大損,就算想要帶着家小到中土大陸上隱居遁世,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熊百齡心裡當然知道華不石所言是實,但事到如今卻也無可奈何,長嘆了一口氣卻不言語。
司馬如蘭忽然說道:“熊叔叔如果沒有地方去,不如回大倉城如何?只要留在大倉城裡,‘黑龍宮’也不敢前來侵犯的!”
熊百齡面露慚愧之色,說道:“老夫做過了太多對不住‘萬金堂’和賢侄女的事情,如今又哪裡還有顏面回大倉城去!”
司馬如蘭道:“不管熊叔叔以前做過任何事,剛纔在蛇穴裡救下了蘭兒的性命,蘭兒也都不會再怪你啦!其實我一直都把熊叔叔當做長輩,也不曾當真記恨過熊叔叔的。”
熊百齡道:“蘭兒侄女當真不怪我以前犯下的過錯麼?”
司馬如蘭道:“其實我和爹爹一樣,向來沒有把熊叔叔看成外人,如今爹爹已去世了,‘萬金堂’人單勢孤,連保護大倉城也難做得到,蘭兒實是很希望熊叔叔可以回來。”
熊百齡凝望着司馬如蘭的臉,卻見她滿臉皆是真誠之色,忽然之間熱淚盈眶,從眼角直淌了下來。
先前他揮刀斷臂,不僅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連眼睛都未曾眨上一下,可如今面對着司馬如蘭這位不滿二十歲的少女的懇求,這位鬚髮斑白的彪壯老人卻在倏然之間老淚縱橫!
熊百齡自翊武功智謀都不比司馬逐風差,是以並不甘心長久屈居於人下,掌控大倉城,坐上“萬金堂”堂主之位一直是他的心願。他甚至想要做得比司馬逐風更好,打算在取得大倉城以後,再進一步擴充勢力,以稱霸整個南海。
爲了達成此事,熊百齡數年以來處心積慮,不惜動用陰謀手段,最終還投靠了“黑龍宮”。
然而如今斷去一條右臂,一身武功失掉大半,所有的雄心壯志也就隨之已煙消雲散,熊百齡才忽然想起了司馬逐風以往對他的好,當年兩人八拜結交時的兄弟義氣。
司馬如蘭說得沒有錯,司馬逐風父女都沒有把他當成外人,每一次逢年過節,兩家人都在一起擺宴吃酒,其樂融融。而司馬如蘭小時候,他也時常抱着她在大倉城中到處玩耍,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
如今那個小女孩並沒有改變,可是這個“熊叔叔”卻變了。
人性之中的善惡區分,往往就是在一念之間,在許多時候,對權勢和金錢的貪慾會使人迷失,利令智暈,可一旦心中的貪慾消退,親情和道義便會擡頭,讓人回覆到善良的本性。
到了此時,熊百齡才意識到他以往做錯的實在太多,也實在太對不起司馬逐風了!
他忽然掙扎着站起身來,又雙膝一屈跪在了地上,大聲道:“司馬大哥在天有靈,熊百齡今日立下重誓,在有生之年定會用這一條殘命,幫蘭兒侄女守護好大倉城,就算萬箭穿心,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求大哥能原諒我的罪過,給小弟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熊百齡說完一個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卻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司馬如蘭也連忙在他身邊跪倒,伸手相扶道:“熊叔叔有傷在身,快不要這樣,我爹爹天上有靈,一定也和蘭兒一般,不會責怪熊叔叔的!”
華不石站在一旁,望着眼前發生的事情卻在癡癡出神,心中頗不平靜。
當今亂世人心險惡,仁慈並不是什麼優點,反而可能惹來殺身之禍。對敵人斬草除根,趕盡殺絕是大多數江湖人慣常所爲,出生於黑道世家的華不石對此當然十分清楚,也一向都是這麼做的。
當日茗香齋一戰以後,如果他是司馬如蘭,定會毫不手軟地把熊家斬盡殺絕,不可能給他們出城逃生的機會。這麼做也不能說是不對,如若當初除掉了熊家,就不會有熊百齡投靠“黑龍島”之事,也不至於有今日的兇險。
可是今天華不石親眼所見,正因爲司馬如蘭的仁慈,使得熊百齡撤底折服發誓效忠,而他相信這位老人就算再次面臨生死的抉擇也不會背叛。
華不石到此時才發現,其實一直深深地吸引着他的,也正是司馬如蘭身上這種與衆不同的氣質。這使得華不石一直不由自主地關切她,不能忍受她陷入兇險,且竭盡全力地幫她守衛和管理大倉城。這種善良和仁慈所具的力量,決非利益誘惑或武力威脅所能比擬的。
司馬如蘭雖有不俗的習武天賦,卻缺乏江湖經驗,武功還未能達到頂尖之境,更沒有運籌處事之能,咋一看來,她好象並不具備成爲大倉城主的必要素質。然而,仁慈善良卻會讓她得到民心,也會獲取到許多支持和幫助,而這種能力即便是華不石也不具備。這位蘭兒小姐,實是大倉城主最爲適合的人選!
這種感覺華不石以前也曾經有過,卻並沒有今天這般強烈。
此時司馬如蘭已扶起了熊百齡,把他攙到圍欄旁邊坐下休息,她自己則走到了華不石的面前,說道:“我們出洞時要炸開那邊的巖壁,這個秘窟以後就不能再用啦!斬龍船的詳圖先前樑五德已拿了出來,蘭兒還想進到那邊石屋中再去尋找一些應當帶走的東西,華先生可願意一起來麼?”
華不石道:“石屋裡的物事,皆是司馬城主所留下的遺物,華不石只是一介外人,就不進去了,蘭兒小姐還是自己去吧!”
先前搬來佛經制作火把時,他倒也走進過了大門後面的各間石室,但那時爲了下巖洞去救人,自是顧不上這些小節,此刻他卻自覺得不便再進去了。
司馬如蘭顯然有些失望,但仍是說道:“好吧,那蘭兒自去便是。”
看着司馬如蘭轉身走了,華不石則走到一旁盤膝坐下。祭臺之上火把的光忽明忽暗,熊百齡斜倚在石欄邊休息,熊天南則依然昏迷不醒,一時之間四下皆是靜默無聲。
過了許久,司馬如蘭才從石門裡出來,手裡所拿的除了一個油紙小包之外別無它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