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快要溺斃之人,無論碰到任何東西都會本能地死死抱住,即便明知道用力抱住了來救他的人,很可能會使兩個人一起溺死,也絕對不肯放手。
看着山坡下的黑壓壓的人羣,華不石面露苦笑,心中只有無奈。他亦是明白,這些流民既然認定只有跟住鏢隊方有活路,恐怕用任何言語也難以說服他們離開,何況官兵追來在即,也沒有更多時間可以耽擱。
一對夫婦帶着孩子從人羣中走出,來到了華不石的馬前,正是黃伯如夫婦和小寧寧。
黃伯如拱手道:“石公子,黃伯如已決定帶家人從山林中逃命,特來向公子告辭。多謝石公子近些天的關照,救命的大恩,容伯如一家日後報答!”
他語氣誠摯,充滿感激。而小寧寧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華不石,卻滿是不捨離開之意。
黃伯如躬身做了一揖,便要牽着小寧寧離去,華不石卻忽然道:“且慢!”
這位大少爺剛纔眼神中還滿是無奈和猶豫,此時卻似乎已恢復了堅定,開口說道:“既然大部分人都不願走,黃先生一家也不用離開了,本公子定當保護你們周全!”
他目光一轉,高聲傳令道:“西門瞳,叫霹靂營找回座騎,在山道上集結,準備列陣迎敵!”
用毒蟲掩護流民過橋,一路疾行奔走,千方百計甩掉追兵,其實都只爲了不與官軍正面衝突。可是到了此時,華不石卻已經沒有了選擇,若還想保住這千餘流民的性命,這一仗就非打不可!
這一仗若是一打,殺官造反的罪名就算是坐實,以後很可能會禍患無窮。
每個人都會有衝動而失去理智的時候,華不石亦不例外。他也不知道現下做出如此決定,是否是一時的意氣用事。
霹靂營的弟子很快找回了各自座騎,紛紛上馬集結,把流民和鏢隊護在後面。
“華少爺,華少爺!千萬不可呀!”一騎馳上山坡,正是苗有武。
這位副總鏢頭氣喘吁吁,顯是焦急萬分:“華少爺,你可得想清楚些,那尤世祿是南陽府的總兵,攻擊官軍就是謀逆造反,這可是全家殺頭的大罪呀!”
華不石卻雙眼一瞪,厲聲道:“尤世祿帶兵追來,見到這些流民,定要拿我們問罪,那些鏢車之中裝的可並非是糧草,到時被他們找出來亦是大罪一件!事到如今,已是你死我活之局,我們還有得選擇麼!”
“惡狗門”和“神猴沈家”售賣兵器給李自成的義軍,讓“五虎鏢局”幫助運送,苗有武當然很清楚那二十輛大車裡裝的是什麼,也自是知道華不石所言是實。
他面如土色,身子晃了兩晃,幾乎從馬背上跌下去。
華不石眼中寒光閃動,說道:“苗鏢總倒也不必擔心,尤世祿不過有五百騎兵而已,霹靂營對付他們綽綽有餘,若再加上你手下的百餘鏢師趟子手相助,叫他們盡數覆沒於此也並非做不到!一個五品將軍帶兵擅離營寨失蹤不見了,誰又知道他去了哪裡?官府就算要找,也尋不了我們的麻煩!”
這位大少爺森然一笑,又道:“我知苗鏢總並非糊塗之人,現在應當怎麼做,應當是明白得很吧?”
苗有武在“五虎鏢局”當這副總鏢頭已十年有餘,也可算得上是老江湖。但是他心中卻也很明白,鏢局與江湖門派是多有不同的。
鏢局押鏢,凡事都以忍爲上,以和爲貴,能不打就不打,說白了只不過是給別人趕車跑腿的,遇上剪徑的小賊或能唬上一唬,真要遇到強悍的勢力,只能求對方賣個面子給一口飯吃。而江湖門派卻不一樣,任何的一點利益都是靠拼殺爭奪而來的,尤其是“惡狗門”這種本就是從黑道起家的門派。這位華少爺若沒有殺伐果決的手段,又哪能在短短二三年把門派發展到如今的規模?
殺盡尤世祿和五百官兵滅口,是苗有武連想也不敢想的事,這華少爺卻沒有半點兒猶豫就做出了決定,看來江湖上傳言“惡狗公子”心狠手辣,全然一點不虛!
苗有武額頭上的冷汗已直淌而下,聲音亦是有些發顫,道:“苗某明白……苗某明白,鏢隊裡所有的鏢師和趟子手,全都聽從華少爺的調遣。”
他心裡絲毫也不懷疑,如若此時再說出不肯與官兵爲敵的話,這位華少爺只怕立時會把他和“五虎鏢局”的百餘人先行滅了口。
聽到此話,華不石總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舉目觀望了一下週圍的地形,道:“厲虎,你帶領五十名弟子,到那一面的山坡上去,砍伐一些圓木放在路邊,且隱藏好身形。待官軍的大隊人馬過來,聽我號令殺出斷其後路,用圓木阻住路口,決不能讓他們退走!”
厲虎道:“老大放心吧!他們只要敢來,就一個也跑不了!”
華不石又道:“西門瞳,你帶餘下的霹靂營弟子,在山道上擺‘三段陣’迎敵,也伐一些樹木擺在陣前當作障礙,防備對方的騎兵衝擊!”
西門瞳應聲而去。
華不石的目光轉向苗有武,說道:“苗鏢總,你去把手下的鏢師和趟子手都集合起來。”
苗有武的心臟咚咚直跳,應道:“是……是,不知華少爺想要讓他們做甚麼?”
華不石道:“叫他們分爲兩路,埋伏到山路兩側的樹林裡去,等下戰事一起,敵人四散潰逃之際,攔截殺死逃進了樹林的官軍兵士,不準放走一個人!”
苗有武連聲應是,也領命而去。
此地本是一段頗爲崎嶇的山路,如今大車和流民們都被擋在後面,前方霹靂營弟子和“五虎鏢局”的衆人各行其事,很快就依照着華不石的命令做好了佈設。
等到一切都準備好,從遠處揚起的煙塵來看,尤世祿的大隊騎兵已追近到了十里之內。
華不石跨馬站在山坡上,望着遠處漸行漸近的塵土,滿臉皆是肅然之色。儘管他的外表看起來沉穩鎮定,其實心中亦是十分緊張。
只因爲他知道,眼下這一戰實是頗爲艱險,其實並沒有多少把握。
尤世祿是從北境調任豫境的武將,長年在邊境征戰,與尋常的明朝地方武官不同,他手下騎兵的戰力,也遠強過一般的明軍。雖然先前卜望用毒蟲襲擊尤世祿的營寨似是佔了便宜,但那不過是使用了巧計,如今兩軍要正面交鋒,所憑的只有真刀真槍的本事。
此戰乃是霹靂營的首戰,即便這些弟子訓練有素,以往卻並未經歷過戰事,要面對數量超過一倍的五百騎兵,要想取勝已不容易。至於“五虎鏢局”的鏢師和趟子手,不過是在鏢行裡混碗飯吃的江湖人,不僅武功有限,更不能指望他們拼命,如果霹靂營能大佔上風,他們或許還能做一些截殺殘敵的事,如若不然,這些人自也是靠不住的。
而這一戰華不石不僅要勝,還必須全殲才行,不能讓一人漏網,否則擊殺官軍之事泄露出去,“惡狗門”日後的麻煩肯定少不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空谷之中山風呼嘯,眼看着追兵揚起的塵土已推進到了前方的那座山嶺的後面。所有人的心跳都比往常更快,所有的視線都盯在山路轉彎之處,只等着大隊官兵從山後面繞出來。
然而,卻只見山後的大片的塵土不斷地飛揚而起,卻居然不再向前移動,從山風之中隱約傳過來了一陣喊殺之聲和兵器交擊的鳴響!
華不石神色一動,奇道:“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有人搶在了我們之前截擊了官軍?”
“孟歡,你過去探查一下!”楚依依吩咐道。
孟歡答應一聲,立時翻身下馬,展開輕功向山上徑直縱躍而去。
這裡的山路曲折盤旋,從山嶺上直接過去當然更快,而翻越山林對於練有上乘輕功的高手來說自都不算是難事。
半盞茶的時間以後,孟歡就回來了。
“依依夫人,華公子,我看到一支隊伍在山後與尤世祿的騎兵交鋒,所打的是‘闖’字旗號。”孟歡稟道。
闖字旗,那多半就是“八隊闖將”李自成的義軍!
華不石驚喜交加,問道:“有多少人馬,可能夠勝得了尤世祿的騎兵麼?”
孟歡道:“打‘闖’字旗的人馬大約五六百人,其中有不少長槍手,且有地利之便,似是早做了埋伏,孟歡回來時瞧見他們已經佔得了優勢。”
雙方兵力相若,在山路地形上馬匹卻是奔行不便,不利於騎兵衝擊力的發揮,而長槍更是擅克騎兵,加之是伏擊截殺,義軍能佔到優勢並不奇怪。聽孟歡這麼一說,華不石已放下心來,知道尤世祿今日肯定討不到好去。
尤世祿被截住無法追來,流民們的性命得以保全,“惡狗門”也不必與官兵交手,也免得落下造反的罪名,這樣的結果自是再理想不過了!
半個時辰之後,一杆赤色大旗從山路轉角之處出現,紅彤彤的旗面在山風中飄揚,其上繡着一個大大的“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