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五夏至當日,也是一個好天氣。
天橋大街上的刺駕事件已過去了二十天。就在七日之前,一隊由數百騎兵組成的人馬開進崇文門,護衛着一輛車駕進了紫禁皇城。
雖有不少人瞧見這隊人馬進城,卻大都不知道馬車裡乘坐的是什麼人。太子被劫的消息一直都被嚴加封鎖,如今回京當然也是秘密。
隨後的幾日間,原本在京城附近戒嚴搜索的各州府的人馬,都紛紛撤離,盧象升也率領三千“天雄軍”從北直隸返回了山西駐地。
而福王世子朱由嵩,亦於兩日之前離開京城,回了洛陽福王府。
事情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如今的北京城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彷彿劫駕之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唯有的不同,大概是什剎海邊柳蔭街上的曹府門前,比起從前更加熱鬧了一些,每天來此候見官員,都能在府門外排出十餘丈的長龍。
天近午時,一輛黑漆馬車馳入了柳蔭街,卻並不停在後面排隊,而是直接駛過長龍,在曹府的大門口方纔停下。車簾拉起,一名衣着華貴,戴金配玉的錦衣公子從車內鑽了出來,旁邊還有一個腰上斜插着闊劍的年青人,大概是他的隨行保鏢。
這錦衣公子跳下馬車,只瞧了一眼排在街面上的大小官員,便擡步朝着曹府門前的石階走了上去。此人未穿官服,只是一介平民而已,居然在這許多官員的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實是有些無禮!
“喂!那個小子,給我站住!”
路見不平自有人管,長龍當中一名滿臉絡腮鬍須的武官立時喝道。
這武官本是個粗人,一大早起就到此排隊,在大太陽地裡足足曬了兩個時辰,眼見此景不由得氣往上衝,差一點便要衝上去把那錦衣公子給揪回來。
然而他一句話還未喊完,手臂已被重重拉了一把。
“別亂叫,想要惹禍上身麼!”
絡腮鬍武官回頭一瞧,見拉他的是排在身後一名姓唐的文官。他們二人官階相同,平素裡關係倒還不錯。
“唐大人,那個傢伙無故插隊,我怎麼就不能叫,他是甚麼人?”武官問道。
“那人是誰我不知道,但是他和曹家的關係肯定不淺。上回我就瞧見他來過一次,暮雲公子親自出門相迎,你胡亂呼叫得罪了此人,怕是沒有好下場!”唐姓文官低聲道。
“還有這等事?”絡腮鬍武官聞聽此言,心裡也不由得生出驚懼,“那小子看上去不過是個土財主,來頭竟如此之大,怕是不皇親國戚罷?”
但見錦衣公子並不停留直接走上了臺階,似乎沒有聽見他剛纔的呼叫,絡腮鬍武官的心裡才放寬些。
曹府門口的管事見到那公子前來,連忙上前施禮,將錦衣公子迎進了門去,那腰插闊劍的年青人也跟隨而入。
如今曹家的權勢之大,就是朝廷大員來了也得老老實實地等候接見,那人不經通報便被讓進了府去,果然是不同尋常。
絡腮鬍武官心裡有點兒後怕,對那唐姓文官也心生感激,拱手道:“多虧唐大人提醒,胡某差一點就闖出禍來!”
唐姓文官道:“大家同殿爲臣,胡老弟太客氣啦!”
此時卻聽得旁邊有人道:“那人哪裡是甚麼皇親國戚?哼,不過是一個江湖中人而已!”
唐姓文官和絡腮鬍武官聞言一齊扭頭,卻見說話的是一名長鬚老者。二人均識得這位老者複姓歐陽,官居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乃是從四品的官階,比之唐胡二人都高了一級。
唐姓文官忙恭身施禮,道:“莫非歐陽老師知曉那人的來歷麼,還請指教。”
那姓歐陽的老者道:“指教是談不上,前些日子那人到曹府來時老夫也恰巧在場,見暮雲公子親自出門相迎,也與你們是一般想法,只當他的身份定然不凡,便吩咐下人去打聽他的來歷,才知道那人不過是一家江湖門派‘惡狗門’的大少爺,名叫甚麼華不石,還有一個匪號稱作‘惡狗公子’。”
“‘惡狗門’的大少爺?”唐姓文官聞言一愕。大多數官府中人對於江湖門派並不熟悉,尤其是京官更是如此。
倒是那絡腮鬍武官忽然一拍巴掌,道:“有啦,我記起來了!早幾年不是曾有過一出大戲,喚做‘鐵劍瑤琴鬥諸葛’,裡面就有這‘惡狗公子’華不石,便是那個鑽了狗洞,又被一腳踢下了臺的傢伙!”
說到京戲,這些京官倒是都不陌生,那唐姓文官亦是恍然道:“是了,那齣戲我也是瞧過的。”
絡腮鬍武官道:“那個傢伙當真是滑稽,被人一腳踹中屁股,我每回瞧見都快要笑破肚子!”
他本在撫掌哈哈大笑,轉過頭卻瞧見那姓歐陽的老者陰沉着臉嘆着氣,連忙收住了笑容,說道:“歐陽大人,您爲何嘆氣,莫非未曾看過那戲麼?”
那姓歐陽的老者道:“那齣戲如此出名,我豈會沒有瞧過。老夫嘆氣,只是因爲當今的大明世風不古,朝綱不正之故。”
絡腮鬍武官聽得有些摸不着頭腦,道:“甚麼不古不正的,歐陽大人還請明說。”
歐陽老者道:“這曹家是當朝權勢第一的家族,深得聖上的寵信,本應當爲君分憂,勤政報國纔是。我等皆是各部的要員大臣,到曹府求見只是爲關係國計民生的要事,卻得不到接待,只能在這街道上枯等守候,可那‘惡狗公子’一介江湖門派的紈絝少爺,貪生怕死之輩,卻能直接進曹府不受阻攔,這不是世風不古,朝綱不正又是甚麼!”
唐姓文官道:“歐陽老師所言極是!想來曹暮雲亦是貪圖玩樂,那惡狗少爺正好能投其所好,哎,大明朝有如今之患,皆因有這等驕縱的宦臣啊!”
絡腮鬍武官到曹府來雖然只是爲了給自家小舅謀了官職,自翊大概算不上甚麼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但他在街上曬着一個上午的太陽,早已等得甚不耐煩,兩位文官的話自是深得其心,當即連聲附和。
一時間,三名官員皆是長吁短嘆了起來。
華不石自不知道門外大街上的官老爺們對他的怨念,此時他已來到了曹府的後院,見到了曹暮雲,而厲虎就站在這位大少爺的身側。
“面聖之事,我已全部安排妥當,咱們即刻出發,華兄只須按先前所說而行便可。”曹暮雲道。
華不石道:“那就有勞曹兄啦!”
曹暮雲道:“此事若是能成,對曹家的益處頗大,倒是小弟應當多謝華兄纔是。”
他轉過頭來,吩咐道:“來人,把那套衣服拿上來。”
旁邊一名家僕應聲下去,很快就捧着一套衣衫回來了。
曹暮雲道:“要進宮面聖,華兄所穿衣衫不甚妥當,小弟特地準備了一套,還請華兄換上。”
華不石向來是一幅財主少爺的裝束,若論對服裝的品味,自是遠及不上出身京城的世家大公子曹暮雲。但此時他瞧看到那套衣衫,卻不由得微微一怔。
家僕拿上來的衣衫,是一套毫不起眼的灰色長袍,不僅布料普通之極,而且甚爲老舊,肘袖之處還有兩處破洞,打着補丁。這等衣衫怎麼看也不是甚麼高級之物,與華不石現下所穿的衣服相比都大有不如。
曹暮雲似也看出了華不石眼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華兄莫要見怪,當今聖上不喜奢侈,是以你我去見他,都得換上這等儉樸的衣衫才行。還有兄臺身上所配戴的金玉飾物,也都須得暫時除下。”
不戴金玉飾物倒也罷了,去面聖還得換上一身打了補丁的破衣服,莫非那位崇禎皇帝是丐幫的幫主麼?
華不石凝目細加打量曹暮雲,但見這位“暮雲公子”雖也是一身白袍,但衣料亦是廉價粗糙,衣角也打上了一個補丁,與他往常那般衣裝華貴的模樣差得甚遠。
儘管心下略感滑稽,但曹暮雲既說得如此鄭重,又早預備好了替換的衣服,華不石自也不會反對。當下便除下玉佩和指環等飾物,又脫去外衣,把那件灰布袍套在了身上。
見這位大少爺換完了裝,曹暮雲道:“馬車就在院中,咱們這就出發吧!”
華不石與曹暮雲一同出屋,厲虎隨在其後,三個人當中,倒是厲虎一身輕綢短袍最是象樣,若僅以衣衫判斷,就好象他是主人,華不石和曹暮雲均是僕從一般。
三人登上了院中的馬車,車伕揮便駕車出了曹府,直奔紫禁皇城。
曹府位於京西,馬車卻並非是直接前往皇宮的西門,而是駛出十餘條街道,繞了一個大圈,來到了紫禁皇宮的東側。華不石心知從何處進宮最合適,曹暮雲定是心中有數,於是也不多問。
車行一路之上,曹暮雲不停地講述崇禎皇帝平日裡的喜好習慣,及面聖時諸多須得注意的事宜,華不石聽在耳中,也都用心一一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