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子時,夜極深了。
入了夏之後,夜似乎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窗外蟬鳴蛙叫,蛐蛐也在唱着歌,擾得人不得安眠。
葉清酌坐在椅子上,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靠着椅背,眉頭緊蹙着,不知在想着什麼。
輕墨端了一個盤子從外面走了進來,將盤子放在了葉清酌身前的書桌上:“這是阿嬌讓人做的竹葉糕,放在冰上鎮着,冰冰涼涼的,還挺好吃的,世子爺吃一塊吧?”
葉清酌看了那艾綠色的糕點,取了一塊過來,糕點軟糯,清爽可口,並不如想象中那樣甜得發膩的味道。
葉清酌眼前突然跳出蘇婉兮下午在湖邊那個笑容來,她的笑容素來是沉靜溫婉的,只是那個笑容卻十分明麗,卻透着幾分哀傷,眼中更是近乎空洞的平靜。
他又想起自己在亂葬崗中打開棺材時的情形,她身上都是血跡,明顯傷得極重,整個人似乎都只是靠一口氣撐着,卻在聽見他與輕墨說話的聲音之時,用盡全力睜開了眼,眼中盛滿了絕望和恨意。
而後,她用盡辦法向他求救,甚至將自己最後的籌碼扔了出來,只爲了活下去。
這個女子,他雖然放在自己的眼睛下看了這麼久的時間,卻似乎仍舊沒有將她看透呢。
“公子不是說,營中送過來的冊子明日就要送回去,今兒個晚上要抓緊時間處置嗎?冊子呢?公子怎麼沒有看?”輕墨見着葉清酌發呆,瞪大了眼,終是忍不住開口詢問道。
葉清酌瞥了輕墨一眼,將那竹葉糕吃了,才漫不經心地道:“冊子看過了,我正在想對策。”
輕墨撇了撇嘴,走到一旁委委屈屈地坐了下來:“公子最近偏心的愈發厲害了,好吃的東西都留給阿嬌,上回帶回來的糕點,明明還剩下兩盒,小的也想吃啊,可是世子爺卻說沒有人想吃了,給了阿嬌。”
說着,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這也就罷了,小的一個男子漢,不同女子搶糕點吃。可是世子爺每一回要熬夜,卻都先歇下,讓阿嬌下去歇息了,才又將小的叫起來侍候,這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麼就這樣大呢?”
“營中的事情,本就不是她該知道的。她太過聰明,不過看一眼,就能夠將上面的東西都記下來,我讓你侍候,是信任你。”葉清酌神色淡淡地。
輕墨聞言,擡起頭來眨巴眨巴眼望向葉清酌,臉上這才似乎高興了一些:“世子爺說的是真的?”
“我騙你做什麼?”葉清酌冷了聲音:“以後這些話莫要再讓我聽到了。”
輕墨忙不迭地應了聲,取了茶壺來點了爐子開始煮茶。
葉清酌仍舊坐在椅子上蹙着眉頭髮呆。
輕墨煮好了茶,晾涼了一些纔將茶端到了書桌上,葉清酌接了過來,喝了一口,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蹙,擡起眼來看了眼輕墨,終是什麼都沒說。
輕墨又回到一旁的矮凳上坐了下來,面色稍稍正了正,才道:“小的聽聞,這兩日三公子那邊似乎在打探阿嬌的事情。”
葉清酌端着茶盞的手微微一頓:“阿嬌可知道?”
“
應當不知。”輕墨撓了撓頭,阿嬌這幾日都沒怎麼離開過清風院,離開的時候也大多同世子爺在一塊。
葉清酌點了點頭,眯起眼來:“那就不必理會。”
蘇婉兮其實是有些故意在躲着葉清然的,她心中有許多的疑惑不曾解開,且總在心裡覺着,自己難得離開一次這院子,卻似乎回回都能遇見葉清然,這隻怕不是什麼巧合。
她不知道葉清流打着什麼樣的心思,只是無論他存着什麼樣的心思,蘇婉兮都敬謝不敏。
屋中用來扇冰塊的芭蕉葉枯萎了,蘇婉兮就讓院子裡的小廝幫忙去割一片回來。除了在葉清酌身邊侍候,其他時候總在自己屋裡繡花。
陰天,有風。
天氣難得的涼爽,藉着柳葉去廚房拿東西的機會,柳葉拉了拂柳和蘇婉兮一同到小院的花園中走走,走了小半圈到了小院門口,柳葉去了廚房,讓蘇婉兮和拂柳在園子裡等着。
蘇婉兮便同拂柳尋了個角落,靠在牆邊說着話。前面有幾棵柳樹擋着,倒是極爲的不顯眼。
只是蘇婉兮和拂柳不曾想到,這樣不顯眼的地方都有人經過,遠遠地就聽見了說話的聲音,聲音不大,聽不清在說着什麼。
有閒暇在這園子裡散步的,大多是院子裡的夫人或是姨娘,倒也不用太害怕。
蘇婉兮就同拂柳從那柳樹之後走了出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瞧,就瞧見了柳夫人和二夫人帶着丫鬟在散步。
柳夫人穿着一件水紅輕羅裙,娉娉婷婷,沉靜如水。
二夫人一身海棠色抹胸長裙,外面籠着淺銀色的輕紗,雖已經懷了三個多月的身孕,只是身上的衣裙寬鬆,且並未束腰,倒是並不太顯。
蘇婉兮和拂柳連忙行了禮,柳夫人笑着虛扶了兩人起身,面上笑容溫和:“先前湖中除淤泥,從泥中得了不少黃鱔,我讓人正燉着鱔羹,方纔還在想,讓人給世子爺送些過去,正巧瞧見了你們,就與我一同去院子裡拿吧。”
兩人連忙應了下來。
蘇婉兮察覺到從方纔自己從柳樹後走出來之後,就一直有一道算不得善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蘇婉兮低着頭,卻也明白,那目光來自二夫人。
同柳夫人見了禮,蘇婉兮就同拂柳一同退到了兩位夫人身後,低着頭跟着她們的步子往前面走着。
蘇婉兮的目光正好落在身前二夫人的腰間,那個繡着一個鴛鴦的紅色香囊就落到了蘇婉兮的眼中,那香囊隨着二夫人走動的步子,極其輕微的晃動着,晃得蘇婉兮的眼皮一跳一跳的。
“好在啊,姐姐這個孩子是個乖巧懂事的,也不怎麼鬧騰,知曉體貼。”柳夫人溫溫柔柔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二夫人頷首,似嘆息一般地道:“是啊,我如今,也就指着肚子裡這個孩子慰藉了。只要他好好的,無論多麼艱難,我也是歡喜的。”
蘇婉兮擡起頭來,朝着二夫人看了一眼,卻瞧見二夫人低着頭,手輕輕拂着肚子,面上滿是溫柔,與昔日裡那個性子潑辣的二夫人,卻似乎全然不是一個人一樣。
蘇婉兮連忙垂着
頭,心中卻想着,她以爲,葉清流那樣待二夫人,以二夫人的性子,是斷然不會願意爲那樣一個男人養兒育女的,她到底還是看輕了一個女子想要成爲母親的決心。
可是當目光落在那紅色的香囊上的時候,心頭卻又忍不住一跳,只是,這二夫人腹中這個孩子,果真是葉清流的嗎?會不會……
去柳夫人院子裡取了鱔羹,蘇婉兮就同拂柳徑直回了清風院,柳葉已經回到院子裡了,一臉不高興地望着兩人:“讓你們在園子中等我,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了?”
頓了頓,才又對蘇婉兮道:“世子爺回來了,你趕緊進去吧。”
蘇婉兮聞言,忙快步入了正屋,還聽見身後拂柳在同柳葉解釋。
蘇婉兮剛把鱔羹放在桌子上,就聽見葉清酌的聲音響了起來:“去哪兒了?”
“奴婢瞧着今兒個天氣真好,就在園子裡逛了逛,正巧碰見了柳夫人和二夫人在園子裡面散步,柳夫人說先前清理塘中的淤泥,抓了一些黃鱔起來,熬住了鱔羹,讓奴婢給世子爺帶些回來。”蘇婉兮行了個禮低聲解釋着。
“這鱔羹剛煮好,正熱着,世子爺要不要用一碗?”
葉清酌搖了搖頭,叫了輕墨,隨手將書架上的一個紅木雕花盒子遞給了輕墨:“給柳夫人送過去。”
說完,就拿了手邊一本冊子遞給了蘇婉兮:“管家剛讓人送過來的。”
蘇婉兮連忙接了過來,規規矩矩地走到椅子上坐了下來,這幾個月管家送過來的記錄着府中吃穿用度的冊子都是蘇婉兮在看,倒也不覺着意外。
蘇婉兮坐在椅子上將那冊子翻完了,才站起身來走到書桌前同葉清酌回稟道:“這冊子中有一處錯處,上面寫着這個月十三的時候,咱們院中領了一套山光水色茶具,可是事實上,並沒有人去領過。”
“你確認無誤?”葉清酌擡眸問着。
“是。”蘇婉兮頷首:“所有從管家那裡領回來的物件奴婢都清點過,沒有這麼一套茶具。”
葉清酌聞言,稍稍沉吟了片刻,便將手中的筆遞給了蘇婉兮:“你在這冊子上註明,其他若是沒有什麼錯漏的,你註明了我就讓人送回給管家查驗。”
蘇婉兮一怔,最近幾個月的冊子雖然都是她在看,可是她發現問題之後,頂多只是做一個不顯眼的標記,然後讓葉清酌來在後面註明,爲的就是讓管家知曉,這冊子是葉清酌再看,問題是葉清酌找出來的。
可是葉清酌卻讓她來寫。
“怎麼了?”葉清酌擡起眼來望向蘇婉兮。
蘇婉兮連忙搖了搖頭,將筆接了過來,在被自己標註出來的那行下面批註上了,又在扉頁一併寫上了,以便管家查閱。
目光落在那字上,蘇婉兮微微眯了眯眼,此前她喜歡簪花小楷,一手簪花小楷寫的極好,但是入了楚王府之後,便改成了瘦金體,饒是將她之前的字跡拿來一一比對也看不出絲毫的痕跡。
蘇婉兮站起身來,將冊子遞給了葉清酌,又將筆還了回去。
葉清酌只看了一眼,就將那冊子放到了一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