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着頭說:“昨天我班級表彰得了獎,這是老師獎勵給我的,我留了好幾天捨不得吃,染染姐姐林孤姐姐,我們一起吃吧!”
她的臉蛋看上去紅撲撲的,眼睛裡閃着善良又純真的色彩。
“好,小遠太疼姐姐們啦。”我把她抱起來,放在我和餘染的中間。舅媽和舅舅笑眯眯地看着我們,對着餘染的媽媽和我父母說:“這羣孩子關係真是好,要是今年逸丘也回來就好了。”
“千萬別,讓他好好考試吧,看他每天被司考折磨得要死要活的。他回來在那看書的話,多掃我們興。”我的母親十分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我看到舅媽的臉一下子就尷尬地拉長在那,呈現出一種半青不白的顏色。
我想我很習慣這種事,她永遠都懂得如何在大家最開心的時候刻薄地潑上一杯冷水,而且自己絲毫察覺不到。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的父親在單位的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那是一篇評價很高的文字,被排版在了扉頁。我知道父親曾是一名語文老師,即使如今他已經在銀行這種與文字打不着邊的單位,那一份對文字的熱情與文藝青年骨子裡的清高依舊不減。我興致勃勃地與他討論着,時不時誇讚着他不減當年的文筆,他紅着臉故作謙虛卻掩不住驕傲,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從廚房端着飯碗走出來,瞟了一眼正在興頭上的我們,說:“那什麼雜誌,平時沒見你們賣過啊,有人看嗎?”
我的父親,在那一瞬間臉刷成慘白,他拿着筷子的手停在那裡,我尷尬地看着他,生怕筷子會從他正在發抖的手上落下。但是很慶幸地,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默默地把雜誌收了起來,然後開始一言不發地吃飯,那一整個晚上,他也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小遠又一次發揮了她的功力,她從我和餘染的身上跳起來,撲在舅媽的身上,淚眼汪汪地說:“那姐姐什麼時候回來啊,姐姐她說了要給我帶全上海最漂亮衣服的,媽媽你打電話問問姐姐嘛。”
我和餘染心照不宣地對望了一眼,然後同時在心裡又將小遠膜拜了一遍。
小遠的親姐姐陳柔,是我們這一輩中最年長的,比排在第二的許逸丘大三歲,今年二十七的她,已是上海一所國際金融證券公司的經理,同時擁有一個海歸的未婚夫,她儼然已符合了這個家庭不成文的所有條款,無可爭議地成爲了所有家人標榜的對象,是舅媽最大的驕傲。
而陳遠就在這個時候不露痕跡地把話題轉向了她的姐姐,順便炫耀了她的經濟實力一把,甚至還給正處於尷尬中的舅媽指了一條再好不過的路。舅媽果不其然驕傲地笑起來,一邊安慰着小遠,一邊起身去拿她的手機,一邊對着大家說了一句:“就你最皮,你姐姐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的。”
餘染的媽媽聽到這句後一下來了精神,她注視着撥電話的舅媽,等待從她的話裡尋着關於她禮物的蛛絲馬跡。我刷着微博,看到幾秒前的一條新微博這樣寫着:百無聊賴的人生,大仙怎麼還不回。
我微微笑了一下,看着客廳裡僵硬笑容的人們,突然升起一股厭煩,起了身走到陽臺上,手機通訊錄的特別分組第二排,上面寫着羅雨嘉三個字,我哆嗦着伸出手指觸了撥出鍵,然後迅速把手縮進了手套裡。
電話響了七下才接起。
“喲喲喲,這不是唐林孤大仙兒嗎。”
“羅雨嘉同志,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此刻應該正在百無聊賴地玩手機,請問你讓我站在寒風中等了你這麼久才接起來是幾個意思?”我平靜地說完一大段話,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哈哈你沒猜錯,我這不是爲了讓你在撥出後有時間把手套戴上嘛,噢我實在是太聰明瞭啊哈哈哈。”羅雨嘉笑得花枝亂顫,我竟然也沒忍住地笑出了聲。
“我回了,下午剛到的,內褲都沒來得及換就連行李帶人被捉來我舅家備戰過年了。”
“哈哈哈,你每年不都這樣嗎,還沒習慣啊。我每天呆在家可無聊了,明兒去找你玩唄。”她的聲音亮亮的,永遠充滿着朝氣和生命力,光是聽她說話都能想象到她笑得彎了腰的糗樣。
“誒喲,那我可恭候您大駕,現在就去洗乾淨盯着時間等天亮。”我打趣她。
“哈哈哈,行了你別貧了,那明兒見啊,你別又睡到下午了。”
掛了電話後,我站在陽臺上,突然很想捏一把羅雨嘉那沒什麼肉的臉蛋。
其實高中之前她一直叫羅依,後來她覺得這個名字太沒詩意和個性,於是就在某一個自習課上纏着我給她重新取名,我以爲她只是鬧着玩,就沒多在意地丟出幾個名字給她。結果就在第三天,她大義凜然地把身份證甩在我面前,上面清晰印着的羅雨嘉三個大字,讓我硬生生把滿滿一嘴的水全噴了出來。
從此以後她就開始了她的羅雨嘉生涯,整個高中我都跟她混在一起,我轉學,她就跟着我轉學,我休學,她就每天放學跑來我家蹭吃蹭喝,我曾一度以爲,她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個天使什麼的,受了誰所託來捍衛我的人生,把我一次一次從泥潭裡拉出來。一直到有次她自己滾落泥潭,我才恍然她不是無堅不摧的非人類,她與我一樣,有着一顆脆弱無比又彈性十足的心,而且顯然,她的彈性比我要好。
外面的雪還在下,白茫茫的江城冷得我已經有點厭煩了。
我摸了摸空空的口袋,即使已經戒菸兩年,我依然改不掉這個習慣性的動作。此刻的小區只稀疏亮着幾盞燈,我看了看手機,距離轉鍾還有十分鐘。
我想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去睡一個好覺。
餘染貼着面膜做出“噓”的手勢,向我示意大部分人都已經各自進了房間睡覺。
“你跟我一起睡,小遠每天要早起去上補習班,所以一個人先睡了。”她儘量把聲音壓得很低,又爲了不讓面膜掉下,控制着嘴型說話,看上去滑稽極了。
“好,我馬上就要睡了,明天得去找羅雨嘉。你呢,明天要幹嘛?”我一邊說着一邊脫下臃腫的棉襖。
“我答應了幫舅媽去辦年貨。”她指指關着門的房間,裡面傳來舅媽和舅舅小聲說話的窸窣聲。
“好吧,爲你默哀。”我把衣服丟在客廳的沙發上,走進了房間的浴室。
再也沒有什麼事情會比奔波了一整天后洗完熱水澡躺在乾淨的牀上睡覺更幸福的了。
阿門。
這一覺如夜一般漫長,睡得格外安穩。
我在迷迷糊糊中醒來的時候餘染早已經不在身邊了,擡起手看了看時間,才發現已經臨近中午十一點半。我竟然沒有做夢也沒有在中途醒來。
對於被失眠困擾多年的我而言,這實在是比中了彩票要更讓人驚喜。
與被窩戰鬥了五分鐘之後,我終於穿好了我的兩件毛衣和十分臃腫的棉襖。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必須要和羅雨嘉去買一件既能抗寒又長得像樣兒點的大衣了。
腦中剛閃過這念頭,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唐大仙,你起牀了嗎?”果然是羅雨嘉
“剛起,十分鐘後可以出門,午飯哪兒走起?”我很期待她即將會帶我去的餐廳,對於吃她一向比我講究得多,如果問到吃飯的地方,找她一定錯不了。
“太棒了,我以爲你會睡到下午,那我現在就出門找你去,二十分鐘後醫院門口見。”羅雨嘉很激動,看得出來她也很想我。
我從客廳的行李箱中翻出了一個包裝得很嚴實的袋子,裡面是一條珍珠手鍊,那是我親自挑的貝殼,配羅雨嘉這種大小姐再合適不過了。
羅雨嘉確實是一個家境不錯的姑娘,儘管她一直不修邊幅大大咧咧惡覺攀比,卻仍然掩蓋不住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公主氣息。這讓我感覺舒服,就算她穿着父母買給她的幾千塊的衣服,仍然會跟着我不厭其煩地逛一間又一間的普通商場,和我去漢口的老街淘唱片,買廉價的閨蜜裝。我仍然記得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她家的傭人準備了一堆高檔的點心擺在我面前。面對那些價格不菲的點心我尷尬又不知所措,羅雨嘉非常瞭解我從來不吃甜食,所以她拉上我去了附近街道的燒烤城,就着扎啤被一盤又一盤的雞爪辣得涕淚齊下,然後把那些點心全部打包送給了門口已經七十歲的老大爺。
說真的,換做是別人,我大概會冷不丁地覺得這種做法矯情又做作,只會在瓊瑤的偶像劇裡爲了刻意突出女主人公的善良纔出現。可是天地良心,那個時候我竟然絲毫沒有覺得她有哪怕一點兒的違和,甚至破天荒地有點被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