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離而不去

他覺得嘴脣有些僵硬,假裝打了一個哈欠,呼出熱氣,不知是在自我安慰還是緩解失措,他用手抓過包子開始吃飯,這沉默讓他覺得如坐鍼氈。

“你來幹什麼。”他咬了一口包子,滿不在乎的神情,含糊不清地問她。

“你覺得我不該來?”她反問。

他又說不出話來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對手,若無其事是她本能的反應,許多年來一直如此。只要她不願意講,他問不出任何話。

江秦又咬了一口,包子餡流了出來,熱湯從裡面滲出,滾燙觸覺讓他刺痛地縮回手。孟離笙看了他一眼,伸過手又抽了一雙筷子,撕開外層的塑料膜,掰開遞給江秦。他透過眼前升起的霧氣看她,遲遲不接過她手中的筷子,她就這樣伸着手,也不縮回去。他又一次輸了,收回了目光,接過筷子,觸碰到她冰冷的指尖,覺得這樣熟悉。

“我幫你聯繫過鍾楠了。”她開口:“他換了號碼,聯繫不上。”

江秦低着頭咬下滾燙的食物,覺得舌頭麻了一陣,然後沒有了味覺,這觸痛讓他覺得很好,他不動聲色地吃着早飯,覺得身體像一個巨大的空洞,他只能徒勞無功地填補它。

“我沒有他別的聯繫方式,他的琴行去年就不開了,你要是……”

“孟離笙。”他終於打斷她:“我知道了。”

她啞然,吞了一口粥,很快恢復了平靜,默默不語。

他覺得透不過氣來。

“我去買包煙。”他起身,把孟離笙丟在身後。

江秦走出店鋪,迎上初晨最清爽的微風,街道和人羣讓他覺得不適,這些生機勃勃的景象太虛幻,像在做一場嘈雜的夢,原來他確實已經出獄了,那些不見天日已是過去,他終於離開了那個籠子,他又一次告訴自己。

他靠在一家零售店的玻璃桌上,上面擺了許多的糖果以及打火機,他隨手拿了一個,付過錢,點上了一支。

終於鎮靜下來,他站在充滿鹹腥氣息的街頭,深深吸了最後一口煙,遠處是霧靄茫茫一片的海濱。他把菸頭丟在地上,踩滅了,一絲殘喘的青煙也熄了下去,擰在冷清的青石路上。

“你該戒菸了。”她站到江秦的身側。

他沒有迴應,緊了緊黑色外套,用腳把已經熄滅的菸頭又擰了一下,開始朝着孟離笙的家走過去。

她很快跟上去。“江秦。”她叫他:“你要去哪。”

他早已習慣她的明知故問。“你希望我去哪?”他說。

她臉上倒也沒有一絲詫異。“去我家?好。”她小聲地應了一句,算是回答。

江秦已經默然往前走,背影透露着濃重的抑鬱氣質,讓人無法親近。

孟離笙便加快了腳步,走到江秦的身側。這樣五年未見,他們之間過分的生疏,仍是讓她難以承受,然而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們之間在發生那些激盪的往事後,早就如同斷壁殘亙,她只是不願意承認,也不敢面對,對於若無其事,她一向嫺熟。

她感到天氣還有些許的涼,迎面的海風一陣陣襲來,令人有些招架不住。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上前挽住江秦,她想念他身上的味道,是年輕而充滿了激情的氣息。從很久前他身上就有揮之不去的菸草味,以往未曾勸過他戒菸,幾乎是因了她也一度迷戀他抽菸時淡淡的手勢。她抓了一下頭髮,手指稍微帶過了他的肩膀,觸到他冰冷又有些潮溼的黑色外套,她驚了一下,急忙將手縮了回來。

有一陣非常明顯的失落感向她侵襲過去,五年,五年的時間把江秦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男人。他本該迷惘的那一段青春從他的人生裡抽離出去,就像撕掉皮肉一樣,他變成挺拔而堅韌的樣子,是她羨慕不來的、屬於二十五歲破土而出的精瘦。而她已經老去了,儘管她做了最好的保養,依然無法掩飾臉上縱橫的年齡,她應該把所有的情感包裹起來,做好隨時離開他的準備,更何況,她的自控能力一向都很好。

這一段路江秦曾經走過很多次,但是不過五年,幾乎所有店鋪都已改頭換面。

“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他笑了笑,說。

“我家那邊也快要改建了。”孟離笙淡淡地回答。

“是嗎。”他停頓,“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也沒想好,大概,大概會離開南方。”她看了看白騰騰的海面:“江秦,你會不會覺得這裡太潮溼了。”

他沒有說話,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眼前又是朦朧一片。

江秦一直是知道的,他隱隱中預感着,或早或晚,有一天他們都會離開榕城,離開這個四季分明,聞得到鹹腥海風氣息的城市,這裡是溫暖而溼潤的,偶爾迎來的冷空氣匯聚形成茫茫霧氣,飄散在海上,把它變得迷濛而遙遠。

許多年前,葉青離開了,後來,鍾楠也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