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離笙大哭,面容扭曲地跟他隔着窗子爭吵。
“你賺了什麼錢,我們連個房子也沒有,這哪裡像是人住的地方……”
吵架不過癮,她便開始摔東西,搖着輪椅在家裡轉來轉去,所有能摔的東西都被她摔得乾淨,廚房裡連只能用的碗也找不出來,家已不成家,江秦只覺得心撕裂一般痛。
他只好尋到別處去授課,落得些許清靜,每每回家,又是蓄勢的爭吵等待着她,未曾知道她怎有這樣充沛的精力與他周旋,日日夜夜,日夜不得安寧。
自和孟離笙結婚之後,江秦已是無顏面對葉青,連買醉都尋去別處,不敢見她一面,怕再次相對,那些心酸無處宣泄,會將已然封塵的往事擊潰。
空閒時刻,他便帶上相機去舊的街景拍照,洗出來的畫面一次比一次灰敗,他將它們裝訂起來寄給林歌,想要附些話語,卻終於還是一個字也未寫。
又一次他回家,看到孟離笙呆坐在林歌的房間裡,見他回來便一陣咒罵,手中揚着林歌從英國寄來的信,哭着吼他:“狗男女……你們不得好死,你是不是早就想踹了我,跟這個婊子在一起,你給我解釋清楚……”
“如果我會這麼做……當初我又怎麼可能娶你?”他的話冰冷刺骨。
一陣突兀的闃靜,孟離笙面容失色,她竟也會有這樣歇斯底里的一面,整整十二年,生活終於是將她逼到了這一步,一直束縛着的隱忍與若無其事蕩然無存,她只愁沒有將更多的激動展現出來。
信被撕得七零八落,信封裡藍色的羽毛無聲掉落下來,在慘白的房間裡顯眼地躺着。
“你早就和她好了?你們住在一起那麼久……你愛她?你是不是愛她?”她的哭聲越演越烈,在空掉的房間裡刺耳地迴盪。
江秦倍感無力,看到房間原本別緻的擺設已經被她毀盡,到處是撕碎的紙屑,往日林歌幫他記下的歌譜、畢業前打印的備份文件……不知道她花了多久,纔將這些變成滿滿一地的白色。
又是漫長而激烈的爭吵,他只覺得頭痛欲裂,一刻也呆不下了,摔門而去。
“永別吧,永別吧。”
他從未有過的慘烈和絕望,聲音如同燃了的鐵鏽一般嘶啞。
孟離笙發着抖,看到江秦頭也不回的背影,空蕩蕩的房間,一地狼藉的碎片……想起那些年他們方纔相遇,他少年如斯,一副煞有介事的沉靜,板起臉跟她嗆聲,他在她的家裡彈琴,她爲他燒了一桌的菜,四下無人的夏日午後,那些夕陽的剪影,晃動在她記憶裡十年的不捨,無從說起的往事。
她這樣坍塌坐在輪椅上,望着一室漆黑,熱淚如傾。
江秦第一次打通林歌的電話,已是時隔半年。
那是北方的深冬,枝椏光禿如同爛了皮肉的骨架,他站在一片白色的街道上,被刺骨的寒風颳得說不出話來。電話接上的時候,林歌熟悉而沉啞的聲音跨越半個世界傳至他耳邊,頃刻之間他潸然淚下。
“林歌,你若是不嫌棄,就收留我吧。”
“……興許我還會覺得人生有些希望,可言及往後的希望。”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
“江秦?你怎麼了。”
她有些驚訝,聲音清冽,隔了近半個世界傳過來。
江秦沉默着,不知是因爲太過寒冷還是哽咽,他無法發出聲音。
“你……和孟離笙還好嗎?”她明知故問。在這樣的時刻接到江秦的電話,聽到他聲音裡的落寞與絕望,她應該猜到他們必然是過得不順。
他依舊沉默,什麼也不願意說。
“你要是不想說,就算了。”她彷彿能夠洞悉他的心思。過了一會,她像是猶豫了非常久,才一字一句地說:“江秦,你來英國找我吧。”
他站在寒風呼嘯的路邊,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只有林歌的聲音低低傳入耳畔,像是突然觸到他已經麻木了非常久的開關,他感到兩條溫熱的淚水,像開了閥,無法控制地從臉頰上傾瀉而下。
“我會發給你辦理手續的各種相關資料,我這裡什麼都有,如果運氣好……你說不定能和我一起待下來。……你不用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江秦,我明白這種痛苦。”
“就像我不願向你提及我的過去。”
林歌換了語氣,這樣安靜地在電話那頭對江秦輕輕訴說,他猜想不出她的表情,是否也如同以前一般淡然而清澈,彷彿從未見過這世間的悲傷故事。
於是他問:“林歌,你是不是,也像我一般愛過別人?”
“是,江秦,我曾經愛過一個人,他叫李念欽。”林歌的語氣波瀾不驚,像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小事。
“那後來呢?”
“江秦,你不要再問,就像我沒有問你,好不容易娶了孟離笙,爲什麼卻仍舊沒有好起來。”她的語氣竟然是佈滿瘡痍的,即便看不到她的表情,江秦已能從她的話裡探到那段感情悲傷的陌路。
“林歌,我們相愛吧。”他說。
她聽到他的聲音幹冽,像英國寒冷的冬天。這個國度天寒地凍地飄雪,如人生一般冷而失望。
“好。”她答。
……即便我早已沒了希望。
他想起入獄時,孟離笙曾經前來探望他。
她那時候還是年輕的模樣,一臉天真而懊悔,絮絮地隔着窗子跟他講話,走時還落了淚。
“我父親走了,昨天夜裡閉的眼。那時候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江秦,父親將我拉扯長大,便是再怎樣辛苦我也要救他……我以爲這樣便可以拿到錢,我從未想要傷害你。如今他也去了,你我之間,算是善惡有報,只是欠你的,我此生是還不清了,只求你不要恨我,我是這樣愛你的。”
“只是這愛太渺茫了,沒有未來可言。”
他怔怔望着她,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終於還是沒有給出一句迴音。
她失望而去。
“你不會知道我曾在你身上付諸了多大的希望,孟離笙。”
然而如今他覺得那些愛是如此遙不可及,原來每一次他以爲自己靠近,將要觸到……不過是越來越遠,從未真正得到。
恍然間江秦想起林歌尚在北京的日子,有一天夜裡他出了房間,聽到她在陽臺彈唱一首歌,聲音黯啞心碎。
whenever i’m alone with you
you make me feel like i am home again
whenever i‘m alone with you
you make me feel like i am whole again
whenever i‘m alone with you
you make me feel like i am young again
whenever i‘m alone with you
you make me feel like i am fun again
however far away i will always love you
however long i stay i will always love you
whatever words i say i will always love you
i will always love you
那是他年輕的時候最喜愛的歌,夜裡從琴行練琴回家,接過葉青手裡的話筒,跳上舞臺接好各種樂器,常常是唱這首歌開場。彼時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歌詞裡寫的並不是愛,而是痛與悲哀。
哪來那麼多的永遠和無論如何,這些愛裡,他從頭至尾,沒有一次僥倖逃脫。
離去的時刻,他經過葉青的酒館,突然想要見她一面,推門而入,屋子裡是幾個陌生的面孔,他靜靜站立許久,才恍然一般地離去。
他站在街市繁鬧處,突然暗自慶幸她不在,人世之間太多悲喜,各安天命,他不需將自己這般沉痛加雜在她的幸福人生之上,即便她知道一切,也不過是徒添傷悲罷。
冬日裡起了風,他提着輕飄飄的行李,人生裡大部分的東西都被他留在了這裡,打包行李時,他帶走了窗子上的照片,和林歌從英國寄來的那些藍色的羽毛。江秦似乎是很熟悉的,卻一下無法想起曾在哪裡見過這種鳥,只依稀記得它所代表着癡纏無望的愛情。
臨行的時刻,他看到一樹光禿的枝椏,風把陽光吹散,仍有幾許枯葉緩緩飄落下來。
那時候,他剛上大學時,屋裡陳舊的書桌上謄抄着密密麻麻的佛經,桌上積了灰,多數字跡都難以辨認,他開了燈,坐下來仔細將灰塵擦拭乾淨,桌面潔淨如初,缺刻卻在書桌上長存。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那還是十九歲的他,揣着珍貴的字跡,在零零落落的校園裡奔跑,獨自淌過雨水浸漬的池塘,那般期盼而略微激動的心情。
……尚有着關於希望與幻滅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