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折騰到凌晨兩點,電視劇還在播着,情節對話我根本沒看進去,只是屋子裡有些響動讓我覺得安心,點了支菸,靠在窗旁邊,外面的風又潮又涼,一陣鹹腥的氣味。
房間裡突然響起沉悶地嗡嗡聲,手機在桌子上亮起來,上面顯示着來自榕城的陌生號碼,我擡頭看了一遍時間,確定現在的確是凌晨兩點,猶豫了好幾秒,才滿腹狐疑地接起電話。
“江嫣嗎……我是陳藍。”她似乎在哭。
我又驚又喜,整個人像被電擊了一般地瞬間清醒過來。
儘管電話那頭的聲音已經儘量平緩正常,卻還是能聽出濃重的哭腔,我有些緊張,輕聲問她怎麼了。
她沉默了很久,我在這頭心慌意亂地聽她低低啜泣,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江嫣,你能不能……陪我說說話。”
我完全敗下陣來,面對這種尋常的溫柔戲碼,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她的聲音低啞着,有點兒酥,我說:“陳藍,你在哪?”
那邊偶經了鳴笛聲,還有間斷響起的廣播,我心心念念全是她孤身一人坐在車站的身影,幾乎是當下——我決定去找她。
家裡因爲葉青的歸來,變得怪異又敏感,到處都是不敢觸碰的禁區,往日的輕鬆快活早就沒了蹤影,我呆着也是沒有意思,還要時刻僞裝一副溫順的嘴臉,準備些毫無意義的言語和說辭,罷了,我要是不在,或許他們相處起來,能夠更自然些。
簡單打包了幾件衣服,我輕手輕腳地出了門。走前留了封信,大意是說朋友出事,需要我趕回榕城,讓他們不要擔心。
冬日早就漸漸變深了,外面吹着陰冷的風,一片闃靜。我穿過冗長而潮溼的弄堂,在黑暗中點了一根菸,藉着星火走到亮着路燈的街上。街道冷冷清清,只有我孤身一人站在路邊,心情卻是又激動又興奮,踩着風聲呼嘯默默往車站走,燈盞重重,只有影子。
我至今仍記得,那天下車的時候,陳藍站在稀落的人羣盡頭,手上捧着兩杯熱奶,我走近她,話都忘了怎麼說,只是看着她笑,她把杯子遞給我,淚痕已經擦掉了,眼睛卻還是紅的,就這麼對着我露出兩顆虎牙,笑得很明亮,我抱了抱她,鼻腔浸滿她身上清爽的香味。
那時候我尚還不知這一頁這般清淺的起頭,只是一個恍惚的錯覺。
而今生,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
不幸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不幸,陳藍五歲的時候父親生意變故,破產之後一直酗酒,脾氣也越來越差,家裡只靠母親的工資維繫,卻還要每月供她父親喝酒,半夜裡,他喝得東倒西歪地回家,便將她的母親從牀上拽起來,幼年的陳藍常常需要在深夜裡面對這樣的窘境,尖利的爭吵,將她從甜美的睡夢中驚醒。他偶爾醉得厲害,會動起手來打人,連陳藍也不放過。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她離家唸書,高中開始,她就自己獨自生活,母親每月固定地給她打錢,連一句多餘的關心也不再有,她與父親更是沒有別的交集。陳藍考上了大學,半年才能回一次家,她進了門,卻無人應聲,客廳空曠冷清,關門時一陣喑啞細細傳來,家裡沒有絲毫她的氣味,鞋架上連一雙她的鞋,都沒有。
她想自己獨自去外地旅行,到了車站,卻發現卡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元,回聲陣陣的大廳,人來人往,列車進站出站,這世界竟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窗外漸漸露出微青,我們坐在四下無人的咖啡廳裡,她說了許多話,聲音沙啞着,細細講述這些年來家庭的變故,她心酸不堪的生活,迷茫而無望的人生。
我望着陳藍看向窗外的側臉,一派明淨,只覺得自己所感知過的幸運太多,想要都分給她,往後有再多不幸,她尚還有我在。我想大概世人都逃不過感情這一劫,當下我迅速膨脹的同情心,連同陳藍側臉的剪影,逐漸模糊成一條線,在我心裡打了一個死結,我知道我這次是動真格的了,沒有絲毫旁的因素,這是場漫長而沉默的獨角戲,我在劫難逃。
就在那些時刻,我彷彿觸碰到了愛情抽象的本質——不過是想永遠這樣坐在她身邊,別的,我什麼也不求了。
我帶陳藍回了我曾經居住的老房子,陽光剛好照進房間,牀上積了些灰,我們將櫃子裡的牀罩和被褥拿出來鋪好,一陣香樟氣味。徹夜未眠實在是疲憊,迎着溢進窗櫺的陽光,我們很快就沉沉睡去。
因爲睡眠不佳,一整個上午我都在做夢,關於往日的回憶,以及許多我未曾見過的片段,夢很雜亂,穿插交錯,毫無情節可言,只有許多虛晃而過的畫面,但是很奇怪,許多與陳藍無關的場景裡,我卻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身影,那些身影穿插在我每一個時期的記憶裡,就彷彿我們真的已經相識多年了。
我又一次夢到了江秦與葉青。
其實這些年我對江秦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他在家的時候還是一個與我如今差不多大的少年,卻常蹙着眉,一身沉鬱,偶爾他會過來與我說話,他的聲音沉靜有力,卻帶着沙啞,我曾經聽到他在房間自顧自地彈琴唱歌,四下無人的抽離。然而後來,他突然地從家裡消失,無聲無息,連一句話也沒有留。
我在夢裡見到他們,許多破碎的剪影交錯,夢到那個被封鎖起來的房間,江秦刷刷坐在桌前寫字,葉青靠着牀,坐在地上塗指甲,安靜得讓人壓抑。我似乎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傷,毫無源頭的抑鬱。
等到次日醒來已經中午,那是個難得的晴天,窗外天光大亮,我覺得心裡像被什麼塞滿了,一陣充實的暖意。陳藍已經起牀,端一杯茶站在窗前,我叫她,她聞聲回過頭來,抿了抿嘴,對我笑。這樣溫潤而柔軟的快樂。
我一直以爲自己不輕易言及濃烈或者深刻,不信人心不變,也不信永遠,極少對承諾有太多的期盼,覺得那都是些情緒失控的產物,經不起時間的推敲。但是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感動切膚而生動,那樣真實,不過是因了她滿目天真的一笑。
那些時日,我帶她四處閒逛,去了許多故地,曾經唸書的學校,常和朋友相聚的破舊公園,靠近海邊的一塊荒地。這次換我跟她說起舊事,從記事起第一次跌跤,到成人第一次大醉,說起曾經無知而懵懂,亦說起少不經事的愛情。
心下一衝動,我淡淡說:“陳藍,你或許應該知道,我是喜歡女生的。”
她並未如我預料中一般驚訝,只是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嘆氣,說:“我早應該猜到的,你和我不同。”
我覺得耳邊一涼,這句不同,像宣告一樣,把我所有的希望都掐斷了。即使一早便知道這份感情的無望,我依然在當下的那個時刻,感到一陣莫名而濃烈的悲壯,只能沉默地把心酸忍下來,雲淡風輕地問她:“你跟你男友,最近還好嗎?”
其實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她這般低迷的時刻也未聯繫他,想必是有了問題。
“不太好。”她模棱兩可地說,眼睛裡閃過一陣失落。
“江嫣,你說男生,到底是更喜歡女生獨立,還是女生依賴他們?”她問。
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我怔凝了幾秒,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便從包裡掏出煙,給自己點上了一支。
“可不可以給我一支菸?”陳藍說。
我遞給她,觸到她微涼的手指。
“你以前抽過嗎?”我看到她點菸的手勢很生疏,便問她。
“第一次。”她很坦然地笑,說:只是覺得你抽菸的時候,特別好看,所以我也想試試。
她剛吸一口就被嗆到了,劇烈地咳嗽,滿臉都是淚。我有些急了,拍她的背,把煙從她手上奪過來,有些微怒:“不會抽就不要抽,學什麼不好。”
“你教我,我就會啦。”她笑得很開心,抓着我的手臂,有些手舞足蹈地,對着遠處碧藍的海面大叫。遙闊無邊的海岸,一切都很美,我拿起手機偷偷按下了快門,她臉上有恬淡的笑容,在夕陽下,一副完整而逆光的剪影。
那個停頓的時刻,我看到鏡頭裡她鮮活而明淨的側臉,一陣忽然泛起的悲傷。
但我仍然忍得住眼淚,不願將如此軟弱的一面展露出來,也知道這傷感的源頭難以啓齒,所以只能不斷拿手機對着海面拍下許多的照片,蹩腳而生硬地掩飾。
那夜回到家裡,我整夜地難以入眠,外面的風廝纏吼叫,窗子被吹得當啷作響。我爬起來,訂了回家的車票,又取出手機,想要給她說些什麼,簡訊編輯了半天,最終還是未發送出去。
一片寂冷中,暗夜如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