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是什麼人,這種暗中遞過來的銀子可沒少拿過,韓靜瑜的荷包遞過來,手指稍微一捏,就覺得硬硬的一點點,充其量也就五兩銀子……作爲齊王身邊的太監,又怎麼會看得見五兩銀子?而且,不無惱怒,這個窮酸書生拿一丁點兒銀子遞給他,這是看不起他吶?
不過,韓靜瑜緊跟的一句話,卻讓太監心思一轉,暫且將銀子的事兒丟開,緊趕兩步,趕到楊璟鬱身後,低聲笑道:“看來主子的寬厚之名深得人心,連個做沐浴膏子的村婦都知道。”
楊璟鬱腳步一頓,側了臉眯着眼睛盯住身後的太監:“嗯?”
這太監跟在楊璟鬱身邊伺候不是一年兩年了,早就將楊璟鬱的脾性摸透了,這會兒聽得楊璟鬱一聲疑問的哼聲,就知道他的話成功引起了主子的注意,連忙趨前一步,湊近楊璟鬱的耳朵,低語道:“剛剛那個婦人就是做沐浴膏子的人……之前的那個什麼香皂聽說也是她做出來的。”
楊璟鬱這回乾脆停了腳步,不過也只是一瞬,就徑直擡腳繼續往山上走去。撇下那個太監微微一愣,隨即緊跟了上去。他家的主子什麼心性……只要他惦記上的,還沒有不到手的呢!
林旭落在人羣最後,緊走幾步來到邱晨身邊,兩隻手緊握成拳,看着邱晨滿臉擔憂愧疚:“大嫂……”
邱晨飛快地瞟了走出一段距離的楊璟鬱等人,擡手拍拍林旭的胳膊道:“別擔心,沒事兒。你跟上去,自己小心應對。萬事能忍就忍,別逞一時意氣。”
“弟弟記下了。”林旭點頭應下,卻不肯邁動腳步,只是擔憂地看着邱晨,“大嫂,要不我去前頭打個招呼,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大嫂跟着唐大人的家眷一起呢,你不必擔心。”說到這裡,邱晨唯一錯身,讓開林旭給吳氏引見:“吳太太,這是我二弟林旭。”
林旭連忙收斂神色躬身行禮,長揖及地:“學生見過太太。”
吳氏看着林旭容貌俊秀,舉止有禮,對邱晨這個大嫂也是真心實意地維護親近,倒像是姐弟倆似的,不由就有了許多好感,連忙笑着伸手虛扶了林旭:“別多禮了!快請起!”
林旭順勢起身,邱晨又引見了與林旭一起過來的郭小四兒,就打發了兩人趕緊去追楊璟鬱一行了。
林旭剛剛給吳氏行禮的時候,一錯眼看到從吳氏肩膀後邊露出來的一雙烏溜水潤的大眼睛,那調皮活潑的樣子倒讓他想起了離家的滿兒……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偷偷回頭看過來,卻恰好看到了蘭芷臉頰上沾的髒污,嚇得腳下一絆,幾乎跌倒,趔趄間難免添了幾分狼狽。
“噗……笨蛋!”蘭芷低聲失笑着斥罵了一句。
吳氏也察覺到了在背後搗鬼的女兒,回頭瞪了她一眼,蘭芷連忙低下頭咬着嘴脣裝起了淑女。
邱晨目光掃過,卻裝作沒看到,只含笑讓着吳氏,一邊吩咐人去山上尋找唐閏辰和唐閏申,一邊相跟着下了山。
楊璟鬱那樣晦氣的角色既然上了山,她們好不容避開,就不上趕着找麻煩去了。雖說有驚無險,但一場好好地踏青,一片大好的杏花美景,被人攪了局,難免掃興的很。特別是蘭芷聽兩個弟弟嘰嘰咕咕地說山上景色更好,等頂後站在小亭子裡,俯瞰整片杏花林,那才叫雲蒸霞蔚,蘭芷臉上的懊惱就更深了。
邱晨看着蘭芷這副蔫巴巴的模樣,心思一動,就跟吳氏提議,去南沼湖的莊子上踏青,還可以吃到最新鮮的魚蝦和荸薺蓮藕。
一聽這話,蘭芷和閏辰閏申都精神起來,一個個眼巴巴地看向吳氏,像大小三隻小狗狗,實在是讓吳氏狠不下心來拒絕了,笑罵着拍了拍蘭芷道:“閏辰閏申也罷了,畢竟小一些,你都多大了,還跟着淘氣!”
看吳氏的意思是答應了,蘭芷一歡喜注意轉的都快了,立刻奉承道:“女兒在娘面前,到了八十歲也是孩子!”
“噗,你個憊懶丫頭,也不怕你海棠姨笑話……你八十歲,哪裡還有我……”吳氏說到這裡,再說下去難免傷感,也就頓住了話頭,轉而笑道,“行了,還不趕緊吩咐下去,讓人備車。咱們這麼冒冒失失地過去,也得給人家留出個功夫來做飯準備啊!”
邱晨笑着拉着蘭芷起身,“太太不必擔心,那邊的東西都是現成的,打發個人提前過去說一聲準備一下就成。”
見吳氏笑着點了頭,邱晨回頭拉着蘭芷的手笑道:“我光吃你們家的飯了,這回也讓你嚐嚐我做的莊戶菜!”
果如邱晨所說,將青杏和春香提前打發了去,清理準備,等吳氏娘四個到了南沼湖,雖然是莊戶屋舍格局,卻乾淨整潔,四處的牀品用具也都換了乾淨的,窗明几淨,纖塵不染的。
提前過來的還有陳氏,午飯有陳氏主理,加上老何家的做了兩個南邊兒的菜,讓吃慣了精緻菜餚的吳氏娘四個也是讚不絕口。
小閏申更是眼巴巴地問:“是不是莊子裡的莊戶菜都這麼好吃?”
引來衆人的一片笑聲。
吃過午飯,吳氏疲倦了,就在炕上小睡休息,邱晨則趁機帶着蘭芷和閏辰閏申去了湖灘。
荸薺挖了半個月已經挖了大半,所剩無幾之下還要留種子,那些老弱婦孺也就用不了了。於是,邱晨就藉着今日這一趟,想着把一部分人分流出來開始採挖香附。
只是,一說之後,沒有誰願意放棄採挖能夠充飢的荸薺,去挖那不能吃也不知能不能真的賣錢的香附。還是春生的大奶奶和四奶奶主動站了出來,帶頭跟着邱晨去學着辨認香附。
其實這會兒因爲香附沒有生髮,邱晨也沒有太多好辦法教人,只是隱約看着枯草中有香附的殘葉,然後順着殘葉開挖,從泥土裡扒拉比花生米還要小一些的香附。之前邱晨回到安陽城就命人去回春堂裡問過藥價,香附淨制曬乾後所得的香附米回春堂收購是五十文一斤,因爲香附質重,二斤鮮香附就能曬出一斤香附米,拋去人工和運輸費用,邱晨給定的鮮香附收購價是十五文一斤。
兩個老太挖了不多會兒,就比教人的邱晨動作更熟練了,低着頭一扒鋤下去,就是十幾個香附,邱晨看了一會兒,照這兩個老太太的速度,一天能挖十斤鮮香附不成問題,那就是一百五十文左右的收入,一個月下來,能掙將近三兩銀子了。
當然了,南沼湖周邊的香附存量有限,採挖的時間也有限,過些日子,香附生髮了,也就要停止香附採挖了。
邱晨估摸了一下,香附至少能挖半個月,半個月後,地裡的野菜就生長出來了,到時候,還可以商量周氏,用一些特別困難的人採挖野菜賣給莊子上,用來飼餵雞鴨。
蘭芷和閏辰閏申三個大概是第一次跟真正的莊戶人如此接近,都有些不太敢靠近。看到邱晨跟這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甚至蓬頭垢面的老人孩子說話談笑,蘭芷和閏辰閏申都覺得不可思議,卻又充滿了好奇。沒想到邱晨不但和這些人親切交談,而且還手把手地教兩個婆子挖……據說是藥材的東西……捱得那麼近,絲毫不在乎兩個婆子身上沾的泥污……這回,連問出‘莊戶菜好吃’這樣話的閏申也瞠目結舌了。
海棠姨那麼幹淨那麼好的人,挨着那樣的婆子……她一點兒也不嫌髒麼?
倒是蘭芷最先從驚訝中緩過神來,蹲在了邱晨另一側,笑着道:“照海棠姨這麼說,一天挖的就能買百八十個大錢呢……這要是一個月下來,都快趕上我的月錢多了,比我屋裡大一等丫頭領的月錢還多!”
春生的大奶奶是個爽朗的性子,經過兩日的接觸,對於邱晨也算熟識了,知道邱晨性子溫和寬厚,待老人孩子特別和氣,也就漸漸地放開了本就爽朗的脾氣。
邱晨笑而不語,此時聽蘭芷這麼說,春生的大奶奶手下挖香附的動作不斷,一邊笑道:“小姐這帳算的有些偏……小姐不說,就是小姐屋裡的大姐兒,領一兩也好二兩也罷,那吃的穿的可比小戶的閨女都好。更別說,像我們這樣泥裡水裡地刨這點兒東西了……”
說到這裡,春生大奶奶看了蘭芷一眼,又看看邱晨道:“就這樣的日子,都是我們原來想都不敢想的呢!我們這些人,有的是去年瘟疫勞力病死的,沒有病死的也被徵了去修河工了,就撇下我們這些婦人孩子,原來我們都認定了這個春天要過不去了,沒想到我們莊子上的新東家心善,給我們這些老弱婦孺們安排了活計,挖荸薺可以領兩成回去當口糧,保一家人餬口沒問題。這會兒眼看荸薺要挖完了,又安排咱們挖藥材……有了賣藥材的錢,咱們也能買糧,也能買種子種地……唉,這就是晚了,若是征夫之前能有這麼個活兒掙錢,好些人家的勞力就不用去那生死不知的河工工地,完全能拿銀子贖了……”
蘭芷微微蹙着眉頭,臉上帶着些茫然之色。
她不明白,老太太說着挖藥材,怎麼就扯到河工,扯到銀子贖工上去了?
倒是閏辰,讀了四五年書,平日裡也對這些多有接觸,於是微微思索之後,不由開口問道:“婆婆,咱們安陽府河工征夫不是定了的,患過疫病的人不用被征夫的嗎?怎麼聽您老人家說,患過疫病的人也被征夫去修河工了?”
春生大奶奶剛剛說的有些感嘆,微微溼了眼角,這會兒聽閏辰如此問,就擡手用乾澀的手背蹭了蹭眼角,嘆息道:“我個莊戶老婆子也不懂那些,我就知道,我們莊子上十多個患過瘟疫,被那個神仙似的邱先生救過來的後生,都被徵了去修河工了……唉,剛剛大病差點兒死掉,那些人身子弱的很,哪裡有力氣挖河工……就那麼被強帶了去,這一冬天下來,連個信兒都沒有,過年都沒讓回來……也不知道還活着沒有……我就不明白了,難道府縣的大老爺們都沒有家裡人?……難道他們就不能稍稍體量我們些……”
說到這裡,春生大奶奶也想起了自家老頭子和兒子,忍不住擔憂悲傷涌上來,眼淚竟是越抹越多了,最後乾脆哽噎的說不出話來了。
“怎麼會這樣?這,這簡直是……”閏辰猛地站起身來,小臉兒氣得通紅,攥起拳頭彷彿要找到什麼打過去一樣。
這回,蘭芷聽明白了一句話,這個老婆子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就是咒罵府縣的老爺……她爹爹是府臺大人,這婆子竟是連她爹爹也罵進去了。不由心生惱怒,指着春生大奶奶道:“你別亂說,府臺……呃,府縣老爺也是你一個賤民能說的?”
蘭芷這話一出,邱晨連忙安撫。好在蘭芷性格跳脫,心地卻是純善的,竟邱晨解釋了幾句,也就瞭解了春生大奶奶的苦楚和心酸。雖說對老太提及府臺大人還有些耿耿,卻不再憤怒指責了。
安撫好這頭,邱晨又寬慰了春生大奶奶幾句:“……你們不用怕,大小姐沒有惡意,不過是提醒你們,以後再說話都注意些,想自家人自家孩子都沒什麼,老爺們卻不能隨便提出來說的,今兒是當着我們的面兒,不過是大小姐和兩個哥兒聽到,大家都是心地良善之人,不會難爲你們,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說不定真能惹出禍事來,畢竟詆譭大老爺是以下犯上,套上律例,可就是真真不假的罪過了。”
春生大奶奶和四奶奶連連答應着,感激邱晨的一番調解,又要跪倒在地叩頭致謝……這回邱晨算是學了乖巧,不等兩個老太有沒有動作,站在她們身後的青杏春香還有另外的兩個婆子就即刻上前,將要磕頭謝恩的兩個老太太攙住。
又略略說了幾句,看着兩個老太也漸漸消去了懼怕,又忙忙碌碌開始採挖起香附來,邱晨也就帶着蘭芷和閏辰閏申轉了回來。
莊子上早已經備好了熱水,伺候着幾個人洗了,拿了乾淨的衣裳鞋襪給幾個人換了,吳氏也午休起了身,邱晨帶着蘭芷、閏辰閏申一起進來陪着吳氏說了幾句話,蘭芷和閏辰閏申都有些悶悶的,吳氏雖然略感意外,卻注意到三個孩子的悶氣跟邱晨沒關係,仍舊對邱晨親近的很,於是也不當時追問,帶着孩子們和邱晨一起回了安陽城。
當天晚上,安陽知府唐言璋一貫地來到正房跟妻子兒女一起用晚飯。
蘭芷雖是長女,卻因爲是唐言璋的第一個孩子,最是得寵。這會兒一見父親,就拉着唐言璋的手委屈道:“爹爹,你不要擋着那些修河工的人回家好不好?讓他們回家看看,也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唐言璋很是意外,沒有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直接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們的母親,目光中詢問妻子女兒能說出這一番話的緣由。
可惜,不等吳氏回答,閏辰也在旁邊道:“爹爹,您不用問娘,娘午休了,什麼也不知道。只有我們姐弟們知道。”
頓了頓,看爹爹將責怪的目光從孃親身上撤回來,這才道:“爹爹,兒子請求您過問一下河工之時,若真如今日兒子所聞,疫病初愈之人也被徵去修築河堤,還有民夫居然一冬沒有回家,沒傳出過一條消息,生死不知……家人們都爲他們擔憂心焦……”
唐言璋看着長子,在略略驚訝之後,不由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來。
端坐在主位之上,唐言璋饒有興趣地招呼長子道:“你且說說,這些是你從哪裡聽來的?莫非是有誰神志不清,胡言亂語不成?”
閏辰畢竟年長一些,又是生活在官宦之家裡,平日也多得唐言璋的言傳身教,有些事情即使當時不明白,經過一些時間也考慮明白了。今兒去南沼湖莊子,看似只是偶然所爲,但帶他們去湖畔……只怕真的是楊淑人意有所圖……從楊淑人對那些人的態度來看,讓楊淑人如此做的,唯一理由就是楊淑人的不忍和憐憫。她憐憫那些老弱婦孺失了所養,又不忍看着那些大病初癒體質極弱的後生就那麼死在河工上……
雖說,休整河工很重要,有了堅固的河堤,就不用再怕今年易水的水災。防止了水災,自然也就沒有瘟疫的肆虐……但楊淑人看到的卻是眼下……她當初曾着男裝,親自進入疫區給老百姓治療疾病,然後給病人和家屬準備吃的喝的,好不容易纔從疫病手裡搶回那些人的性命……就楊淑人深諳醫術方藥的歧黃之術,自然知道疫病初愈的人根本沒有多少力氣,孱弱的身體也根本抵禦不了河工工程的嚴酷苛責條件……
孩子們今日說的,唐言璋其實都知道。孩子們今日沒說的,唐言璋也知道很多。比如……被徵去的民壯們死亡了許多,有病死的,有凍死的,有累死的……還有不明死亡原因的暴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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