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裡不禁有一封信,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有給孃親買的黃楊木簪子,有給哥哥們買的小玩意兒,都是些小孩子關注喜歡的物件兒。但邱晨顧不得這些,只拿着厚厚的一沓信箋一遍遍地看……
信幾乎是離了家就開始寫了,隔幾天一頁,積攢了這許久,一起寄了回來。信中大都是阿滿小丫頭對各地趣事的描繪,語言稚嫩,用詞簡單,卻格外活潑生動,看着小丫頭歡快地說着吃了什麼好吃的,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認識了什麼好玩的人,得了什麼好禮物……邱晨就知道小丫頭過得很快活,她長久一直牽掛的心終於放下了。
可再看滿篇歡快的言語,雖也又問候她這個孃親的,但更多的是說她成子哥哥怎麼照顧她,她累了,成子哥哥揹着她;她困了,成子哥哥照顧她睡覺;她餓了,成子哥哥帶她去吃東西……連家裡的親哥哥阿福,還有小叔和幾個表哥都被比下去了……邱晨心裡不由又有些酸酸的,有些悵然若失,自家的閨女還不到四歲,她怎麼就生出一種送嫁女兒的感覺了?
而且,而且,這個小沒良心的丫頭,虧得她天天牽腸掛肚,阿福和俊文幾個也天天唸叨,小丫頭看起來歡快的很,根本不想家,也不想他們嘛!太讓她失落、難受了。
悵然若失了好一會兒,目光轉到聚在面前不遠,一個個滿眼巴望,又不敢上前的阿福和俊言俊章幾個,邱晨忍不住差點兒失笑起來。不過,也就是一瞬,邱晨就冷了臉,目光在眼前幾個身上一掃而過,淡淡道:“你們滿兒妹妹送回來的信和東西……不過,這會兒你們先別想這個,吃了早飯收拾收拾,就去清理河南的林子去吧。那片地剛剛我已經打發趙九去了村正家買了下來,以後清理出來,夏天你們早練晚練也有個地方,不至於曬着。”
俊言昨晚是始作俑者,這會兒不敢出聲,手卻在後頭一個勁兒地攛掇着俊章和阿福出聲。
不堪其擾,心裡也着實掛記着阿滿,阿福第一個開口:“娘,妹妹捎來的東西兒子不掛記,可兒子惦記妹妹,想知道妹妹可好?”
邱晨的嘴角抽了抽,頗有些酸味兒地道:“你妹妹過得很快活,成子照顧的也很好,好着呢,你,你們都不用惦記她了!”
阿福聽着眼睛漾出一絲笑意來,拱手道:“多謝孃親告知,兒子就放心了。”
說完,退後一步回到兄弟們中間。
邱晨瞅着這麼丁點兒大的兒子這副沉穩的樣子,不由又有些憂心,這樣子,乖是乖了,可怎麼瞅着都有成爲書呆子的趨勢啊!
頓了頓,收斂了思緒,邱晨讓仍舊渾身汗淋淋的孩子們去洗浴換衣裳,她則帶着春香月桂匆匆拎了一藍馬鈴薯去了廚房。
挑選出幾塊馬鈴薯讓陳氏切成絲,幾個切成粗條,還有幾個直接切了塊兒放進鍋裡蒸。有陳氏和大興家的幾個幫忙,很快一小盆酸辣土豆絲、一小盆炸薯條、一小盆土豆塊燜肉、還有一小盆清蒸土豆塊就端進了屋裡。自然,後邊還有玉鳳拿出來的自制的一小瓶番茄醬。
每一樣,邱晨都多備了些,除了一貫跟上房裡的飯菜一樣的幾位先生和秦禮四個外,也給下人們留了些,讓大夥兒嚐嚐。
原本大廚房備了早飯,加上邱晨臨時加的這些,自然就有些多了,孩子們都愛圖個新鮮,加上用馬鈴薯做的幾樣食物味道着實好吃,幾隻小盆裡的菜不過一會兒工夫,就被經過早練正飢腸轆轆的孩子們風捲殘雲般一掃而空,連楊樹猛和邱晨也不過是每樣略嚐了嚐,再回頭一看,盆子裡已經是空空如也了。
吃過飯,邱晨就讓玉鳳幾個拿了備好手套過來,一人發了一副,又拿了油布來裁成小塊,用布條兒將孩子們的腳踝小腿打了裹腿,又拿了驅蛇蟲的香袋給孩子們繫上,陳氏笑眯眯地拎了一把五彩絲線打的絡子進來,每個孩子手腕上都繫了一根,連最大的俊文、林旭都沒放過,這纔打發一衆人出了三進。
楊樹猛已經拿了鐮刀、鋤頭等工具等在了大門口,從林旭、俊文到阿福俊禮,自家就是八個孩子,加上一大羣跟班小廝,呼啦啦小二十號人,大的幾個自然是鋤頭,小的則是分到鐮刀、扒鋤之類的小工具,跟在楊樹猛身後,由秦禮秦勇四人壓陣,呼啦啦從林家門口出發,繞過池塘往南邊草木森森的荒地裡去了。
這邊攆了孩子們去勞改,邱晨轉身就看到收拾妥當正準備登車返家的丁先生,連忙上前問候了,詢問了幾個孩子的學習狀況。
丁先生一一作答,滿臉欣悅道:“今兒早飯的滋味不錯,只是之前沒有見過,不知是什麼物事?”
邱晨也沒想到第一個詢問的會是看似不問稼穡的丁先生,笑了笑道:“是友人從南邊兒捎來的外藩之物,我也是剛剛試着種,所得不多,拿一點讓大家嘗一嘗……不過,這幾日就能再種一撥,待秋日再收穫了,大家也就可以經常品嚐了。”
“哦,居然是外藩之物……難怪!”丁先生笑着感嘆了一聲,也就跟邱晨拱手告辭,登車歸家去了。
其他幾位先生皆住在學堂東側的教師宿舍裡,邱晨就沒有親自去送,只是打發趙九和大興家的帶了人和表禮過去送行。
畢竟是端午,怎麼也得蒸一鍋糉子應景兒。這個時代可沒有超市讓你一年四季隨時都能買到各種口味的速凍糉子。是以,各種應節時令食物,就顯得尤爲重要起來。
糯米是昨天就吩咐下去的,大興家的一大早就泡上了,大棗、紅豆、鮮肉、蛋黃等物都是早就備好的,邱晨要做的就是帶着家裡的婆子丫頭們一起動手包糉子。
早上的陽光還不毒辣,院子裡種植的樹木,經過兩年的生長,也有了些蔭涼,邱晨就帶着丫頭婆子們在後院的大廚房前圍成幾個圈子,守着各色的餡料,說說笑笑地包起了糉子。
因爲糉子不僅是家裡人吃,還有作坊裡的工人,還要送給村老和鄰里,數量上自然也多。好在,蘭英從作坊的廚房裡抽了幾個人過來,再加上家裡衆多丫頭婆子,人手也算充足,不多時就包了幾大籮筐。大興家的就帶人擡進大廚房,裝進加了籠屜的大鍋開煮。
這邊正忙碌着呢,一個小姑娘拎着一個小竹籃子轉了進來。
青杏朝外坐着,看到小姑娘滿臉羞澀,猶猶豫豫地不知該不該走過來的樣子,連忙起身迎上去。
片刻,青杏拎着籃子引着小姑娘往邱晨這邊走過來:“太太,這是唐先生家的玉兒姑娘!”
邱晨剛剛就看到了這個小姑娘,見青杏迎上去,也就沒動,這會兒聽到青杏介紹,自然立刻起身,接過玉鳳遞上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笑着迎上去。
唐玉兒今年十四五歲的樣子,穿一身蔥綠細棉布的褙子,鵝黃色的窄袖上衫,靛青色的碎花長裙,頭髮簡單綰了個髮髻,攢了一支極細小的珠釵,大辮子垂在腦後,容貌談不上多光彩照人,卻杏臉桃腮,皮膚白皙,眉眼柔順,此時,因爲面對着衆多目光微微有些羞窘,臉頰上染了一層淡淡的粉紅色,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風姿。邱晨之前也見過唐玉兒兩次,不過都是跟着唐家師母的身後,這個時代的小姑娘又講究縮肩垂首,也沒看清楚容貌,今兒一見方纔發現,原來那個性子有點兒執拗孤僻的唐先生居然養了這麼個好女兒!
“玉兒姑娘,”邱晨笑着迎上去。
唐玉兒略顯侷促地曲膝行禮,“阿孃蒸了艾窩窩和青團,讓我送幾塊過來,讓太太嚐嚐。”
邱晨也不避讓,上前拉了她的手,觸手的柔軟,還有指尖裡微微的薄繭,讓邱晨對這個清秀羞澀的小姑娘又多了一份好感。
臉上的笑容也就更溫和,道:“這兩樣東西我之前也聽說過,一樣是京師小食,另一樣則是江南特產,倒是沒機會嘗過。沒想到唐師母也會做,我也能跟着唐師母沾光嘗上一回。”
“都是自家做的東西,不值當什麼。”玉兒微垂着頭低聲道。
邱晨笑着跟青杏打了個眼色,拉着玉兒的手一邊往前邊兒走,一邊笑道:“這送東西講究的是個合心,合了心意,普通糕餅也是難得的。”
說着話,邱晨帶着玉兒進了三進正房,也不在正廳裡,徑直帶着玉兒進了東次間。
虎頭已經由青江家的母女帶回家休養,這會兒,三進院偌大的五間正房裡,安然靜謐,只有裡間炕櫃上的座鐘發出細微的嗒嗒聲。邱晨讓着玉兒在臨牀的榻上坐了,笑着招呼一聲,進了東耳房洗了手,摘了身上的圍裙走了出來。
青杏已經跟了回來,奉上了兩杯茶和幾盤點心,其中一盤靠着邱晨這邊放的就是兩個綠瑩瑩的青糰子,旁邊顏色黃綠的糰子應該就是艾窩窩了,這個卻與後世邱晨吃過的不同。
邱晨入了座,讓着玉兒拿了一塊小蛋糕吃着,她自己也捏了一塊艾窩窩品嚐起來。還未入口,一股微苦的艾草香氣就撲鼻而來。邱晨眼睛微微一亮,唐家的這個艾窩窩居然是真的加了艾草汁液做成的。
咬了一點點,艾草的味道並沒有想象的那麼濃,又加了糖,入口苦澀不重,反而別有一股藥草香氣,真心很對邱晨的胃口。
把最後一點兒艾窩窩送進嘴裡,邱晨微微眯了眼睛慢慢品味了一會兒,然後擡眼就看到唐玉兒正張着一雙水潤烏黑的眼睛望着她,那神情簡直如同小鹿一般懵懂可愛。
邱晨勾脣綻開一抹笑,“唐師母心思靈巧,這艾窩窩既保留了艾草的淡香,又沒有苦澀味道,真是好吃的很!”
唐玉兒在邱晨看過來的時候,就慌張地避開了眼睛,聽邱晨這麼誇讚,也略略放鬆了些,微笑着謙遜道:“太太過獎了……不過,阿孃做的艾窩窩是很好吃,不光我和小弟,就是爹爹也喜歡。……可我跟着阿孃學了幾年了,總也做不出阿孃的味道。”
爲了一塊糕點做不好而神情沮喪……還真是個單純的小姑娘!
邱晨微笑道:“學會了慢慢琢磨,想來你也有一天能夠做出這麼好味道的一天!”
玉兒似乎受到了鼓舞,擡起眼睛看向邱晨,眸子亮亮的,連連點了點頭。似乎又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微紅着臉道:“多謝太太勸慰,我會慢慢學。”
邱晨不想就這個話題說太多,一轉道:“玉兒平日在家做什麼?我聽說你弟弟臻煥讀書很好,想來你也跟着唐先生讀了不少書吧?”
玉兒微笑着垂頭道:“我沒有讀太多書,父親不過是教了我‘三百千千’就罷了手……也就是識兩個字而已……閒暇時也拿本詩詞看看解悶兒。”
邱晨笑道:“我也識字不多,不過我不愛詩詞,就愛詞話、遊記之類的雜書……”
又略略說了兩句,春香匆匆捧着唐玉兒的籃子,裡邊熱氣騰騰的透出一股糯米糉葉的香氣。月桂也捧了一盤子熱氣騰騰的糉子過來。
邱晨就招呼着唐玉兒嚐了一隻糉子,唐玉兒吃過讚歎了,也就起身告辭。
邱晨讓月桂和春香拎了籃子送她出去,看着小姑娘纖細嫋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二進院的穿廊中,方纔收回目光轉了回來。
之前她初聽這個小姑娘時,還曾考慮過俊文的婚事,可如今看來,這個小姑娘溫婉柔順倒是頗合這個時代的審美眼光,可這性子也難免太粘糯了些,天長日久地在一起,會不會覺得悶呢?
迴轉頭,邱晨就把這一閃而逝的念頭撂下,去後院看着陳氏和玉鳳已經帶着人將蒸好的糉子分盛到一隻只麥秸小籃子裡,交給小丫頭送到前頭去,讓趙九打發人給村裡的老人送去。
邱晨親自拎了兩隻籃子出了,去前頭三奶奶家坐了坐。又去滿囤家看望了一下王氏。期間站在荷塘北岸看着南邊兒草木叢中忙碌的孩子們,連說帶笑的竟是歡騰的不行,不由失笑着放下心來。虧得她還擔心天氣太熱孩子們受不住,看樣子,孩子們的適應能力還是蠻強的。
一羣孩子清理了一天雜草,別的不說,但是又熱又曬,就讓孩子們的皮膚都變了顏色,到了晚上,看着阿福泛紅的有些曬傷的小臉,邱晨自己先心疼起來了,連忙拿了特製的膏子給阿福敷臉……
端午節統共放了一天假,先生們回家團聚一回,傍晚就乘着林家的馬車回來了。
第二日,孩子們恢復了上課,收拾前邊荒地的活計自然就落在了家丁和臨時僱傭來的人身上。
端午轉天,邱晨也不多理會那邊的事兒了,開始帶着人扒馬鈴薯,又把新的的馬鈴薯挑選過後,在清水鎮的莊子上挑了一塊肥地種上,並特意安排了自家管理院子的一個家人過去看護着。
馬鈴薯扒完定了地,邱晨也就甩手不管了。然後帶着幾個小丫頭給後院的玉米授粉。又將留下來的一般玉米種子種到池塘邊剛剛開墾出來的一小片地上。
忙碌完了這些,又是三天過去了,天氣一直清朗無雲,日頭越來越毒辣,天氣也越來越熱了。眼瞅着,麥收的時節到了。
作坊裡的工人們都是各家的勞力,平日的活計可以拋給家裡人,麥收是跟老天爺搶糧食的時節,一刻也延誤不得,作坊裡就放了六天假,讓工人們回家幫着家裡麥收。
林家只有清水鎮的那一百畝地種了小麥,還大都是佃出去的,有楊樹猛和趙九理會着,也不用邱晨操心。
於是,最繁忙的麥收,邱晨反而難得的悠閒起來。然後就開始琢磨着穆老頭兒留下的手札,配製一些她沒做過的藥丸子,再去後院伺候伺候西紅柿、西瓜和玉米之類的,實在是難得的優哉遊哉。
可好像看不得她輕鬆悠閒似的,這樣的日子沒過兩天,大部分人家的麥子還沒收割呢,安陽傳了話來,河工上發生了騷亂,河上督工的一個林姓太監被打死了,工部的那個郎中也被羈押了!
新任指揮籤事許繡聞訊自然帶兵前去彈壓,可到達河工工地一看,那些膝蓋下生滿了瘡,雙腳潰爛,皮包骨頭,幾乎沒了人樣兒的民夫們時,許繡也根本下不去手了。
那樣的情形,哪怕是這位久歷戰場,見多了殺戮死亡慘烈場景的軍漢也忍不住雙手顫抖……實在是,太慘了!
更別說那些兵丁們,這些民夫們好些個都是他們認識的,有的是同村的村鄰,有的是同族同家的兄弟,甚至,有的就是他們的父兄……好些個兵士忍不住當場就紅了眼,繼而就一個個怒氣勃發起來。
許繡是帶慣了兵的,自然知道兵丁譁變的後果,立時下令後退,遠離那些河工,然後把當地的兵丁列隊訓誡,只帶了他從北邊帶來的親信兵丁趕過去,跟爲首的幾名河工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