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是知道蘭芷活潑愛說笑的性子是隨了誰了!
邱晨很無奈地看看吳氏,伸手拿過匣子來打開,入目的是一沓摺疊的整整齊齊的紙張。看到這樣的東西,邱晨也忍不住有些驚訝,難道秦錚如此大費周章地專程請了吳氏過來,就是爲了送一封信?話說,秦禮秦勇他們一直在啊!
吳氏湊過來瞅了瞅,微微訝異之下,也失笑道:“我這也算做一回鴻雁?”
既然已經當着吳氏的面打開了,邱晨索性也不扭捏,拿出匣子裡的紙張打開來,只是,看到紙張上的內容和頁面下方的紅色手印,她就愣了。吳氏也意外地愣怔住了。
秦錚送過來的不是什麼信件,更談不上什麼情書,卻是一沓子二三十張契書……賣身契、地契!
這是要將他的家底都交給她的節奏麼?
邱晨這會兒很後悔當着吳氏的面兒打開匣子了,也很有一種想要捂額的衝動……這人,哪怕是想要她放心,把財產交過來也沒必要這麼興師動衆的啊……這要是傳出去,別人該怎麼看她?
哂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紙張,邱晨很有些無奈地將一沓契書放進匣子,毫不避諱地當着吳氏的面兒將匣子交給青杏收起來,轉眼看着吳氏笑道:“吳姐姐這會兒要不要嚐嚐我新做的點心?”
吳氏失笑,看着邱晨的目光卻也更加親暱了一些。這樣的坦承大方纔最難得!
雙方都有足夠的誠意,秦家派來的人雖說管高位尊,卻沒有倨傲,林家這邊出面的人仍舊是二哥楊樹猛和兩名先生,一個純樸,另外兩個則是態度恭謹,言之有物,彼此好商好量的自然沒有什麼不愉快。
納采毫無懸念的順利完成,彼此皆大歡喜。之後,雲逸舟和唐言璋公務繁忙,往來兩家的自然而然地成了吳氏。
納采第二日,一直沒露面的唐文庸帶着三名琉璃師傅上了門。
邱晨傳話出來,不便見外男,讓管家趙九酌情招待。
此話一傳出來,唐文庸正在喝茶,一口茶果斷地噴了。
咳了好一會兒,唐文庸咳得臉色通紅的,用手中的摺扇指着陳氏,磕磕巴巴道:“就她……這會兒知禮了……當初穿了男裝去北……呃,進疫區的不知道是哪個……”
陳氏不急不火地曲膝施禮,恭敬道:“夫人說了,她原來是莊戶婦人,禮數粗陋誰也挑不出啥來,可如今她的一言一行都不再是她一個人的事兒,若是再疏於理會,怕給我們家侯爺招來閒話!”
唐文庸一口氣憋在喉嚨裡,又連連咳了好一會兒,這才悻悻道:“就那個人……還怕她這一點半點兒的閒話!”
說着,乾脆不再前廳等候了,晃着摺扇就出了前廳,一邊往後頭走,一邊詢問跟上來的陳氏:“你們夫人在哪?她怕閒話不出來,我去找她!”
“二爺……”陳氏跟出來,情急下叫了一聲。
唐文庸腳下一頓,回頭睨着陳氏道:“她也知道?”
陳氏默了默,垂手道:“是奴婢情急失措……不關夫人的事。”
唐文庸的目光在陳氏身上掃過,點點頭,卻又一次問:“她在哪裡?別跟我說什麼禮制規矩,她可沒講過什麼規矩!”
盞茶功夫後,唐文庸如願以償地在後院中找到了邱晨,然後看着赤着腳、挽着褲腿兒、縛膊束髮,雙手抱着裙裾,正在一隻高大的木桶內歡快地踩着山葡萄的婦人,滿臉漲紅着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那禮制規矩說話的人?這麼光天化日的,帶着一羣丫頭婆子赤腳露腿,還將兩條白花花的胳膊完全露在外頭……這是守得那門子的禮制規矩?
邱晨正努力地踩着半桶野葡萄,看着一串串葡萄被踩成葡萄汁,想象着不久的將來,這些葡萄汁就將釀造成美味的葡萄酒,心裡就無比歡喜。而且,自從來到這個地方,她就一直顧慮着自己的一言一行,避免太過與衆不同招引麻煩。這回能借着釀造葡萄酒的機會放鬆一回,又想着在自家後院,身邊也就幾個丫頭婆子,不虞被外人看到,難免就有些忘形。
卻沒想到,正踩得歡快帶勁兒,另外兩個木桶中的丫頭婆子紛紛驚慌失措起來,她驚訝地回頭,就看到那個始作俑者也同樣目瞪口呆地站在後院門口,一臉驚愕!
幾個縛膊的丫頭慌慌張張地把衣袖褲腳放下來,也顧不上紫紅的葡萄汁毀了衣褲,邱晨卻根本沒有這個自覺,只瞪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唐文庸,白皙的臉上,因興奮和運動的緋紅還未退去,眉毛卻惱怒地直豎起來,微微眯了眯眼睛,冷喝道:“出去!”
被邱晨這一聲喝,唐文庸隨即從驚愕中醒過神來,慌忙轉開目光,隨即又側轉了身,一邊往外走,一邊慌亂地聲明道:“我找你有事……並非故意……咳咳!”
陳氏心頭亂跳,她只知道後院裡夫人帶着丫頭婆子們做葡萄酒--去年做葡萄酒是用手揉碎的--她怎麼也沒想到,夫人今年又想出來用腳踩的法子,還縛膊親自上陣……
這樣的形容落在了二爺眼中……再想起剛剛二爺眼中的驚豔,陳氏越發覺得頭目森森,簡直不敢去想那後果。
不過,她終究比那一干婆子丫頭鎮定一些,哪怕是維持表面上的鎮定的能力。
看到闖禍的人轉身避開去,她雖知道自己這次犯了大錯,卻也能強撐着趕過去,略帶緊張地勸着邱晨:“夫人,先出來吧!”
邱晨瞪視着那個慌亂的身影逃一般出了後院,這才努力剋制着自己胸口的怒氣,收回目光。這會兒也顧不得木桶中的葡萄是否踩碎踩勻,只悻悻地從木桶中出來,洗了腿腳上沾染的葡萄汁。又由着陳氏半蹲下替她穿了鞋襪,整理好了褲腳裙裾。玉鳳和青杏則顧不上自己渾身的狼狽,匆匆淨了手上來,把邱晨縛膊的帶子接下來,上下打理了一回。
邱晨身上的衣裳倒沒有沾染葡萄汁,卻因爲綁縛弄得起了皺,一沓褶子。
“夫人,還是回房換身衣裙吧!”玉鳳小聲地提醒着。
邱晨呼出口氣,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裙,再回頭看看比她還要狼狽不知多少的幾個丫頭婆子,悻悻地揮揮手:“讓陳嬤嬤陪我回去換衣裳就行,你們也回去打理一下吧!”
兩人在小花廳坐定,邱晨讓了一下唐文庸,隨即垂着眼端着茶杯喝起茶來。
“嘿嘿,楊淑人,恭喜恭喜……”唐文庸似乎已經從尷尬中恢復了過了,也不在乎邱晨的冷遇,沒話找話地開口,“昨日納采,小可正好有要事纏身,沒辦法親自前來,實在是一大憾事啊……嘿嘿,楊淑人不會因此怪罪小可吧?”
“唐公子事務繁多,區區納采小事,哪裡敢勞動唐公子親至!”邱晨無比客氣道。
“那就好,那就好!楊淑人最是通達……果然不會那麼小氣!”唐文庸摸摸鼻子,有些訕訕地笑着,自顧自地接着道,“今日我來,是把內府將作監的三名琉璃師傅帶了過來……咳咳,他們雖說不會燒製千里眼的琉璃,燒製琉璃盞、琉璃燈、琉璃香薰球卻很在行……”
邱晨仍舊垂着眼睛,注視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葉,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這樣的冷淡疏離,讓一貫臉壯皮厚的唐文庸也有些撐不住了。他訕訕地笑着,正想着再找個什麼話題說下去呢,邱晨仍舊紋絲不動,卻突然開口了。
“唐公子此次前來,是奉了誰之命?……或者,唐公子此次代表的僅僅是你個人的意思?”
“呃,這個……有什麼區別麼?”唐文庸愣怔了一下,繼而反問道。
邱晨終於從茶杯上收回目光,緩緩地擡起眼睛來看向唐文庸,直視着他道:“當然!”
“若是唐公子此次送琉璃師傅過來,是奉了君命旨意,那邱某爲臣爲民自然是無條件奉旨行事。但唐公子此行只是代表着你個人,那麼,唐公子不覺得我們該好好談談傳授千里眼製作秘法的條件麼?”
“呃,這個還要條件……”唐文庸下意識地說了一聲,對上邱晨倏然眯起來的眼睛,竟一下子卡了殼,瑟縮了一下,接着道,“剛剛我不是說了,那三個可都是內府將作監最好的琉璃師傅,他們可是專門燒製御用琉璃器皿的高手,你讓人教他們燒製千里眼玻璃,他們也可以教你們燒製御用琉璃器具……嘿嘿,誰也不吃虧嘛!”
邱晨絲毫不爲所動,仍舊盯着唐文庸道:“唐公子既然說了是御用琉璃器具,那麼我學來又有何用?”
“呃……”唐文庸這回是真的卡了殼。
既然是冠上了御用的名頭,民間百姓非賜不得使用,更別說拿來賣錢了……不能用、不能賣,連私自燒製都是違制地……這麼一想,那燒製御用琉璃的技藝哪怕是學了來,也真是沒用。
愣怔了片刻,唐文庸一臉尷尬地紅一陣白一陣,訕訕道:“那,楊淑人可是有所求,不妨說出來聽聽!”
邱晨收回目光,乾脆也將一口未喝的茶杯放到桌上,淡淡道:“我暫時想不到有什麼所求……就請唐公子寫下欠條一份,待我想到所求之物,再憑條兌現如何?”
不如何!這三個字唐文庸差點兒脫口而出。
邱晨卻沒有給他說出口的機會,緊接着就補充道:“放心,我不會無理取鬧,所求之物必是你能給得起的!”
唐文庸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裡,差點兒嗆住,臉色似紅似白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緩過勁兒來,盯着邱晨道:“你就這麼相信我?”
邱晨擡眼,目光坦然地看着唐文庸,道:“不過是一個人情欠條,你能還上就還。還不上……我頂多就是看走了眼一回,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看走了眼又不是第一回了,當初還不是以爲唐公子雖然性格有些彆扭,但總算正直爽快質樸……”
邱晨的話沒說完,在唐文庸變色之前戛然止住,然後睨着他上下打量着搖了搖頭,顧自不再說什麼了。
偏偏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反而將某一種痛悔交友不慎的懊悔、自慚之情表現的淋漓盡致。偏偏,被表達不慎的對象還就是唐文庸自己……這簡直比直接點着他鼻子喝罵還讓他難堪。
唐文庸先是目瞪口呆,繼而臉色青黑,再繼而,待邱晨收回目光,端正坐好後,他反而怒極而笑了。
“好,好,好!”唐文庸連說了三個好字,接着道,“我就給你打個欠條……嘿嘿,就照着你今兒所言,我也不能讓你再看扁咯!放心,你這回不會再看走眼了!”
邱晨神色不動,隨即吩咐在門口伺候的陳氏準備筆墨紙硯,然後跟着唐文庸一同起身,走進西次間裡,看着唐文庸揮筆而就。邱晨拿過欠條來看了看,指點着欠條落款處:“唐公子不鈐印麼?”
唐文庸盯着邱晨看了片刻,抿着嘴,從衣襟下的一隻荷包裡摸出一隻小指大小,卻通體濃黃油潤的小印出來鈐了印。
邱晨重新拿起來細細地端詳了片刻,也沒看明白印鑑上繁複花紋中宛如花紋的篆書寫的是什麼字。索性也不多看,小心翼翼地摺疊好,放進袖袋,這才淡淡地丟了一句過來:“我一介無知婦人,看走眼也很正常,所以,唐公子大可不必爲此耿耿於懷,我真的……沒關係!”
唐文庸這回是真的笑不出來了,磨着牙幾乎是從嗓子眼兒裡逼出幾個字:“我有關係!”
說完,再不願在這裡停留片刻,唐文庸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了。
邱晨眯着眼睛看着唐文庸出了屋門,又從袖子裡摸出剛剛的欠條看了看,重新摺好放起來,瞬間露出一臉喜色來:“走,咱們去後院繼續釀葡萄酒去!”
即使陳氏自襯見過了大風大浪,可這會兒也有些回不過神來。
剛剛還刀光箭影血雨腥風,怎麼眨眼就成了雨過天晴風和日麗了?
夫人剛剛那樣毫不客氣,一絲情面不留,是不是真的半點兒沒察覺唐公子的身份?還是,夫人明明知道唐公子身份,卻故意將錯就錯……?
眼瞅着邱晨都走出去好遠了,陳氏才從愣怔中回過神來,也顧不上再琢磨,匆匆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七月份,山葡萄漸次成熟了,林家比去年提前一個多月收購山葡萄,當然,只收購完全成熟的……
因爲林家收購山葡萄的消息傳了出去,劉家嶴往西十多裡地的村子也有人用牛車拉了山葡萄過來售賣,邱晨也下令,只要不壞不爛是熟透的山葡萄一律收下。
是以,哪怕只收成熟的山葡萄,林家每日也能收到二三百斤。邱晨帶着丫頭婆子親自上陣釀了兩天葡萄酒,就腿也疼腰也痛地受不了了,乾脆將這個活兒交給了已經基本掌握了葡萄酒釀製法子的月桂春香掌管,帶着一羣從村子裡臨時招募來的小姑娘去做。當然了,除了第一日外,剩下的葡萄都是用手、用碾子壓碎榨汁,不再冒着有傷風化的危險用腳去踩了。
不親自去釀製葡萄酒的邱晨也沒閒着。
眼看着就要七月十五中元節了,是除了清明外另一個重要的祭祖上墳的節日。林旭屆時也會趕回來祭祖上墳。
邱晨帶着人去了庫房,將去年釀製的葡萄酒打開一罈子。
邱晨緊張地攥着雙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兩個婆子去掉罈子口上的泥封,心中暗暗禱告,千萬不能成了醋哇!
隨着啪嗒一聲,罈子口上的泥封被破開掉在地上,一股濃郁芬馥的酒香四溢開來,邱晨提着的心也隨之落了地,興奮地走上前,拿提子吊了一些葡萄酒汁出來,倒在細白瓷碗中,微微晃動了一下,紫黑色的葡萄酒汁滑過碗壁,掛上了一層紅色的印跡!
邱晨滿心歡喜地嗅了嗅,耐着性子等了盞茶功夫,這才慢慢地喝了一小口細細品嚐。唔,入口微酸後甜,緊隨其後的就是濃郁的芬馥酒香充滿喉舌口腔……不錯,不錯,這酒至少比她前世喝的什麼乾紅乾白都不差。
一罈子足有二十斤,開了封可就放不住了。邱晨於是招呼幾個丫頭去庫房裡拿了兩打玻璃瓶子來,將酒分裝進去,用軟木塞封了,又用蠟封了口。
看着盛放在玻璃瓶中的紫紅色液體,邱晨心裡樂開了花。
七月十五中元節不需要人情往來,可眼瞅着的八月十五中秋節卻是大節,諸如唐家、郭家、廖家、雲家……都要悉心準備禮物,原來邱晨還有些犯愁,不能總拿些土特產加香皂送禮吧,這回有了這幾瓶紅酒,她的中秋節禮物算是有了着落了。
七月十四傍晚,林旭乘車回到了劉家嶴。
先到東院沐浴換過衣物,來見過邱晨,然後就去西院向林家老太太請安問候,在西院陪着林老太太吃過飯,這才轉回來。
俊文俊書已經帶着幾個小的去二進讀書寫字去了,邱晨招呼着林旭在次間的榻上落了座,看着青杏送上熱茶來,擯退了丫頭們,只剩下叔嫂兩人,邱晨這纔開口。
“幾日前,秦家派了雲大人過來提親……”
林旭打斷道:“是靖北侯秦家麼?”
邱晨坦然地點頭應對:“是。”
林旭看着眼前的大嫂,自從大哥噩耗傳來,大嫂一場重病之後彷彿換了個人,雖然對他仍舊很好,卻不再如之前那般柔弱、悲傷,憑着一個女子柔弱的肩膀,挑起了整個家庭的重擔,並奇蹟般地創下了偌大一份家業……他從當初上不起學的窮小子,成了家境豐裕的林家二爺……而且,一路替他打點鋪路,讓他才能如此順利地考過縣試、府試、院試,擁有了秀才功名……
可以說,他能有今日,都是大嫂給予的。而且,大嫂真的嫁入侯府,對於他和林家來說,也只有好處……
靖北侯秦錚,林旭認識,而且早在他上北疆之時就已經接觸過,也知道,那是個難得的好男人,這與高官厚祿、聲名顯赫無關。既然肯請了雲大人前來做媒,足以看得出秦侯爺對大嫂的尊重和對這門親事的重視……這樣,大嫂嫁過去,秦侯爺應該能夠好好地待承大嫂……
只不過,聽了這個消息,在感情上還是有些接受不了……畢竟,大哥還在……他原本還希望大哥大嫂有冰釋前嫌的一天。一旦大嫂改嫁,這個希望就完全破滅了,再不可能實現了。
而且,林旭隱約有那麼些憂心,大嫂嫁入侯府,就將是秦門婦,那還是他林旭的大嫂麼?
然而,大嫂如此開誠佈公地將此事告訴他,神情坦然,沒有半點兒掩飾、扭捏,林旭又實在說不出什麼不祝福的話來。
看着林旭垂着頭沉默不語,邱晨也沒有催促他。
秦錚提親突然,她當時考慮了彼此的感情和以後的生活,卻忽略了孩子們的感受,這其中包括林旭,包括阿福……
如今,她沒有逃避,選擇坦然以告,就是想將之前自己的忽略儘量彌補掉。她捫心自問,即使嫁了人,也不會疏遠林旭,更不會改變對阿福阿滿的疼愛,她也希望,坦承交流,能讓孩子們也瞭解並相信這一點。
兩人相對默然了片刻,邱晨開口打破了屋裡的安靜:“嗯,這件事只是初議,你知道就行了,不用過多地理會。距離明年鄉試也不過一年時間了,你只管安心讀書……還有,俊文俊書準備明年春天參加鄉試,你有時間跟他們說道說道。你是考過的,上場需要注意什麼比別人說的清楚準確。”
見邱晨輕易地撇開婚事的話題,轉而如常說起學業,林旭不自覺地端正了身體神色,恭敬地聽着,然後拱手應承了。
“你坐了一天的車,也累了,早點兒去歇着吧。有什麼話,明天咱們再說。”
邱晨笑着打發了林旭,看着林旭垂手施禮後轉身出去,她臉上的笑容退了去,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來。
中元節,作坊、學堂裡都放了假。
孩子們依舊早上參加了早鍛鍊之後,一起吃過早飯,邱晨就領着阿福,由秦禮秦勇護衛着,出門向東去給林升上墳。
燒紙,叩拜,邱晨帶了阿福返回來。
秦禮秦勇知機地落在了後頭,邱晨拉着阿福的手,和緩地低聲道:“阿福,孃親準備給你找個爹爹,像別的孩子一樣,有爹爹有孃親,好不好?”
阿福歪着頭看了看邱晨,眨着黑亮的大眼睛道:“是秦叔叔,對麼?我和妹妹以後要叫秦叔叔做爹爹麼?”
孩子的直白讓邱晨有些意外,但想及阿福的懂事早慧,也就釋然了,於是坦然道:“是秦叔叔。不過,以後阿福和阿滿要不要叫爹爹,都是阿福阿滿自己決定,你們喜歡叫爹爹就叫,不喜歡叫也可以一直叫叔叔……”
阿福轉回目光,一邊踢着一塊小石子兒,一邊沉默着走路。邱晨默默地跟在他身邊,並沒有催促,也沒有過多的解釋。
好一會兒,快走到學堂跟前了,阿福擡起頭,看着邱晨道:“娘,若是秦叔叔喜歡我叫爹爹,我就叫好了。”
邱晨怔了怔,看着眼前過於懂事過於乖巧的兒子,忍不住眼窩發熱,紅了眼圈兒。
這樣懂事的孩子,她無論怎樣也不能忽略了他,更不會減少了對他的疼愛。
蹲下來抱了抱阿福,邱晨拉着阿福的手繼續往家走:“走,今兒晚上要放荷燈,咱們回家吃飯,然後早早準備下去!”
中元節又稱鬼節,出了祭祀上墳外,就是紀念目連救母的活動。劉家嶴這個小山村本來並沒有這許多講究,林家的日子火騰起來,村裡人的日子也寬裕起來,各個節日才漸漸重視起來。
是以,這一天吃過晚飯,當林家的孩子們拿着漂亮的荷花燈來到清水溪邊時,村裡的好些孩子也拿了荷燈趕了來。村子裡的人家日子好過了,原本不捨得給孩子們買玩具的,如今也有好些人家已經不吝嗇話一兩個銅板給自家孩子買上盞荷花燈了。
邱晨沒有跟着孩子們去河邊,她只是站在林家大門口,越過荷花池望過去,遙遙地看不清孩子們的身影和笑臉,卻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飄飄搖搖地,隨着溪水順流而下,宛如一條並不豐盈的星河,不夠華麗,卻也釋放着屬於自己的星光和璀璨。
林旭課程緊,原本打算七月十六就返回安陽的,得知七月十八秦家過來行問名之禮後,就主動地要求留下來。看着林旭不再躲閃的目光,邱晨很是欣慰。
雲逸舟遠在正定,又公務繁忙,不能只顧着這件事。唐言璋本就中正平直,上一次初禮納采上門已是破天荒,這一次問名也沒有過來,一起過來的秦家代表是唐言璋的夫人吳氏。
只是,邱晨剛剛將吳氏迎進門來,兩人敘了禮還未坐穩當,前頭就又來了一撥客人--景順帝跟前的大太監韓喜親自趕了過來,卻並沒有帶旨意,只是賜了兩支羊脂玉如意、兩支紅珊瑚樹下來。
邱晨帶着林旭、阿福跪謝了天恩,接過聖上恩賜之後,隨手就遞了一個薄薄的荷包過去。
輕飄飄的荷包入手,韓喜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隨即笑着拱手道:“楊淑人能與靖北侯結爲秦晉,實乃天作之合,咱家來的匆忙也沒來的及置辦禮物,等秦侯爺和楊淑人成親之日,咱家定當送上賀禮恭賀誌喜!”
“韓總管客氣了,這一路從京裡趕過來鞍馬勞頓,讓您受累了……既然到了家裡,午飯就在家裡用吧?也嚐嚐咱們這莊戶飯?”邱晨笑着寒暄。
韓喜輕飄飄地瞥了旁邊一直含笑而立的唐文庸,竟是沒打遲疑地答應了下來:“好好,早就聽說楊淑人家裡的飯菜美味,咱家就厚顏叨擾一回!”
“呵呵,粗茶淡飯、薄酒幾杯,韓總管莫嫌棄纔好!”邱晨寒暄着,把韓喜和唐文庸都交給林旭、楊樹猛照應,“二哥、二弟,韓總管和唐公子就交給你們招呼了,我去後頭廚房看看!”
唐文庸含着笑,卻並不出聲,邱晨猜測這位估計還念着那日的不痛快,也不理會。倒是韓喜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
邱晨只當他客套,也沒再搭話,曲曲膝去了後院。
因爲行問名之禮,家裡原本就準備了食材,邱晨琢磨着唐文庸愛吃辣椒,愛吃魚,又特意加了一個剁椒魚頭和一個尖椒小炒肉,酒上了買來的杏花村和邱晨剛剛拿出來的葡萄酒。
當晶瑩的玻璃瓶裝葡萄酒送上去後,韓喜兩眼不由一亮。
山葡萄酒偏酸甜口,微澀,酒精度數卻不高。楊樹猛並不喜歡,林旭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卻也喜歡杏花村的醇厚,也對山葡萄酒不怎麼感興趣,唐文庸在北邊駐軍多年,雖然容貌清逸俊美,但性情卻早已經被軍營的粗獷豪放所感染,同樣喜歡白酒的濃烈。另外潘佳卿也喜歡白酒,倒是丁先生和韓喜一樣,對山葡萄酒的芬馥愛不釋口。
前頭伺候的春香和月桂很快把席上的情形傳了回來,邱晨略略琢磨了一下,取了兩瓶玻璃瓶裝葡萄酒給韓喜帶上,把個韓喜歡喜的比得了那個輕飄飄的荷包還高興。
邱晨陪着吳氏在後院用了午飯,吳氏對葡萄酒同樣很是喜愛。
與吳氏熟不拘禮了,邱晨直接給她裝了兩罈子,又拿了四隻玻璃杯:“不瞞姐姐說,這葡萄酒就是我拿山上的野葡萄自釀的,釀了好些個,你喝完儘管再來拿。倒是裝酒的瓶子沒多少,我就不給你了,給你帶上四隻酒盞,我覺得拿這個來喝葡萄酒倒是好看一些。”
這會兒,大明的琉璃仍舊屬於御用之物,燒製琉璃的方子都被控制在內府將作監,別說平民百姓,就是世宦勳貴之家,琉璃物事也都是御賜,也是有數的,邱晨一出手就是四個琉璃盞,這讓吳氏驚喜之餘,難免有些忐忑。
“哎呀,酒我不跟你客氣,可這琉璃酒盞……就太貴重了吧!”吳氏雖如此說,眼睛卻有些挪不開。
邱晨笑道:“姐姐就別跟我客氣了……還有,這兩罈子酒我可沒開封看過,也不知釀成了酒還是醋哈。”
吳氏滿臉笑意地拿起一隻玻璃杯端詳了,根本沒在意酒醋的事情,連連道:“酒、醋還不一樣吃,放心吧,是醋就直接讓人送廚房去。”
送走了韓喜,又送走了拿了寫了邱晨生辰八字和姓名的庚帖的吳氏,邱晨輕輕鬆了口氣,一回頭卻看到唐文庸搖着摺扇,嘴角噙着一絲笑睨着她。
“哎,唐公子是否還有事情?”邱晨很不客氣地直接開口詢問。
應酬了大半天,又意外地接了趟賞賜,邱晨累得人都快垮掉了,一回頭還有這麼個不知趣的,也難怪她直接不客氣了。
“嘖,這剛送走韓喜你就忘了,今兒的賞賜可是……今兒的韓公公可是我領過來的!怎麼,你就連一聲謝都沒有呢?”唐文庸很是不平地表白着。
邱晨很不客氣地翻了翻眼睛,對着唐文庸略略曲曲膝,道:“是我疏忽了,還請唐公子多多包涵。今兒有勞你了,我在這裡謝過了您了!”
唐文庸笑眯眯不客氣地受了邱晨的謝禮,然後搖着摺扇道:“就沒什麼謝禮嗎?”
邱晨仍舊按捺着,客氣道:“哪能沒有啊,早就給唐公子備好了,跟天使的一樣!”
唐文庸擺擺手,笑嘻嘻地湊近了一些道:“那葡萄酒雖好,卻不對我的胃口,不要也罷……我倒是聽說你新栽種了一種什麼馬鈴鐺,還有一種玉米,畝產能達十石以上,可是真的?”
邱晨臉上的表情不變,目光掃過旁邊的楊樹猛和林旭,就見這二人完全不知所以,還樂呵呵地連連點着頭吶!也只能暗暗嘆息,這個時代的人遠沒有多少保密意識,不管是楊樹猛還是林旭,只怕都在爲自家有如此高產的莊稼而自豪吧?!
“是真的!”既然都被自家人抖摟出去了,邱晨也沒啥好隱瞞的,直接地承認了。
唐文庸爆出滿臉的興奮來,再一次追問了一句:“真的可以畝產十石糧?”
邱晨這一次沒有即刻回答,而是略略沉吟了片刻,方纔答道:“這個我真是沒辦法給你個肯定的答案……”
一聽這話,唐文庸難免露出一抹失望來,卻聽得邱晨又道:“因爲這兩種作物我也是今年剛剛得到,也是開春之後剛剛試着種植……因爲用了玻璃暖房,比正常莊稼早種了些時日,已經收了一茬……十石的畝產是根據那會兒的產量估算出來的……如今種的這一茬基本跟其正常耕作季節相符,再過一個月時間,也就是八月十五左右就能收穫,到時候能畝產多少也就知道了。”
聽邱晨詳細地解釋完,唐文庸臉上剛剛升起來的一抹失望早早就散了,滿臉喜色,又頗爲急切地詢問道:“你帶我去看看這兩種作物可好?”
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都說了,帶他去看看自然沒什麼不可以了。
邱晨也沒遲疑,卻直接指使楊樹猛和林旭:“二哥、二弟,你們帶唐公子去後園看看吧。我去收拾收拾……唐公子看過之後,若再有什麼話打發人來叫我即可!”
唐文庸心急去看玉米和馬鈴薯,又念及邱晨招呼客人忙碌了大半天也必定累了,去歇息一下也屬正常,也沒在意,連連點了點頭,就直接隨着林旭和楊樹猛一路往後園去了。
邱晨帶着幾個丫頭婆子回了後院,吩咐擡了熱水進耳房,她要沐浴。
泡在溫熱的澡桶之中,將婆子丫頭們都打發了下去,她靠着浴桶壁默默思量着。
縱觀中國古代數個朝代,都是農業社會,帝王最大的希冀就是國泰民安,而國泰民安的先決條件就是讓老百姓吃飽飯……民以食爲天,這是困擾無數封建帝王的難題。從而使得‘得嘉禾’可以與‘開疆擴土’相提並論,可見,得到一種能夠讓老百姓都吃飽飯,不再捱餓,從而實現民安從而國泰的莊稼新品種,對於一個國家一個帝王來說何等重要!
當今景順帝在位,已經掃平了北境,驅逐了北戎,可以說,自立國以來,還沒有哪個帝王能夠做到。若是再得‘嘉禾’,景順帝之功勳,將完全能夠彪炳史冊,流芳千古了!
如此重要的事情,被楊樹猛和林旭不小心捅了出去,只不過,韓喜臨走之時神色並無什麼異常,應該還不知道。那麼,她就只需要將唐文庸搞定即可……
玉米和馬鈴薯她沒想藏私,可也要斟酌之後,尋個合適的機會再拿出去……
蒸制酒精的方子、棕色火藥的理論、瘟疫(霍亂)的防控和治療、預防天花的牛痘接種法……乃至千里眼的製作方法……自願的不自願的,林林總總她拿出去的東西也不少了,雖說景順皇帝也不算太吝嗇,也給予了相應的賞賜嘉獎,可往往是如此,一次兩次別人會覺得驚喜;驚喜多了,也就疲沓了……哪怕是不疲沓,也有可能會招來無端的嫉妒和猜忌。
更何況,如今她已經不僅僅是帶着孤兒的守寡村婦身份了,她即將加給靖北侯秦錚爲妻。
不管她如何想的如何做的,也不管她願不願意理會在意,她其實都明白,若說之前的一系列‘功勞’還只是在安陽備受關注的話,跟秦錚的婚事一下子就將她架到了火堆上……
她的身份,她的家世背景,與秦錚差距太大,說是天壤只差也不爲過。也正因爲如此,外界對她的猜疑、謠言肯定少不了……
這個時候,她再拿出什麼嘉禾來,那就真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了!
另外,她也要顧及秦錚的立場,那位可是不惜連續自傷以避猜忌的……她既已與他議定了婚姻,那就彼此關聯、互相依存了,哪怕不爲自己,爲了秦錚考慮,她都不應該再冒頭了。
低調爲人吧!
唐文庸去後園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了,卻仍舊難掩興奮。
想着畝產十石多糧食,能讓多少百姓不再餓肚子,他就恨不能一下子飛回京城去,將這件天大的喜事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