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酒樓了,車馬如流,食客盈門。
邱晨和宜萱帶着茗薇、昀哥兒乘車一路到了摘星樓,在相對隱秘的側門進了後院下車,然後沿着一條隱秘的樓梯拾階而上,剛剛到五樓預定的房間裡洗了手,還沒等坐下呢,秦勇就尋了過來。
隨侍的承影在門口見過秦勇得了口信之後,就神色鎮定地轉了回來,來到邱晨跟前低聲回報了:“夫人,侯爺打發人秦勇來送信,說是翟家老爺過府了,侯爺留了飯……”
邱晨挑眉看了看承影,眼角餘光掃了站在窗口看街景的宜萱母女一眼,微微笑道:“給秦勇說一聲,樓下我要了一桌好菜,有難得的新鮮鰣魚,叫他們嚐嚐去!”
承影對上夫人的目光,很清晰地看到了邱晨眼底的冷意,隨即轉開目光,恭敬應下,轉身出去傳話了。
邱晨收拾起臉上些許的嘲諷來,笑容溫和地起身,抱着昀哥兒一起走向窗口,挨着宜萱和茗薇母女倆站住,順着她們的目光看向窗外……
摘星樓一共五層,除了幾座寺院的高塔,算是整個京城最高的建築了。站在五樓上,臨窗展目四顧,目光所及之處,大片大片的屋舍鱗次櫛比,近處的街市、稍遠些的民居,更遠些的宮殿,盡收眼底。風格各異的房舍院落裡,稍近些的,還能看到院子裡的百姓人們從屋子裡進進出出,過着各自忙碌而平和的日子。
女眷出門的機會本就不多,到酒樓上來用餐的更是少之又少,宜萱和茗薇母女就都是第一次出來用餐,自然也是第一次登上摘星樓。這會兒站在五層高樓上憑窗遠眺,不說茗薇,就是宜萱都覺得心胸爲之一闊,心情也不知不覺地愉悅舒暢起來,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少女般紅潤喜悅的神色。
茗薇扶着窗臺歡欣地指點着道:“娘,你看,那邊是皇宮……你再看,那邊那座房子是不是我們剛剛去的鋪子?它的窗戶是新漆的大紅色,你看看是不是……”
宜萱也沒辦法區別,一時回答不出,邱晨在茗薇身後笑道:“嗯,茗薇說的很對,那就是我們剛剛走出來的鋪子。你再看看,可能看得到咱們家?還有你外祖家,你能不能找得到?”
昀哥兒也是第一次到這麼高的地方來,撐着身子努力地往窗戶外看,邱晨一手抱着他,一手緊緊地攬着他的身子,就怕被完全不知危險的小東西掙出去……
賞了一回景,邱晨被昀哥兒折騰的腰痠背疼,手臂發麻,再看那邊丫頭們已經接了小夥計手中的菜餚端上來擺好了,就招呼着宜萱茗薇母女入座用餐。
邱晨沒有食不言的規矩,茗薇今兒出來逛街也興奮的很,一頓飯邊吃邊說,吃的舒暢,說的歡喜。幾個人吃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用完午餐,洗手漱口,又看着窗外的景色喝了一杯清茶消了消食,這才起身,下樓登車,準備返程。
茗薇跑在前頭,率先踩着腳凳上了車,昀哥兒也交給了奶孃,邱晨跟宜萱慢慢走在後邊。
邱晨對宜萱低聲道:“剛剛家裡送了信來,說是茗薇的祖父過來拜訪……我怕你知道了急着回去,就沒跟你說。我們既然不在家,索性冷冷他再說!”
宜萱微微有些驚訝着,待聽到邱晨最後一句,看到她說這句話時的傲嬌神色,真是又感佩,又有一點點好笑……大嫂這樣子,真是有一些孩子氣的賭氣模樣。不過,能夠有人爲了她如此,還是非常窩心的事情。
一行人坐了馬車不緊不慢地回到靖北侯府,車子進了二門,邱晨纔跟有些微微睏倦的茗薇說了,翟家老爺過來的事情。
茗薇似乎有些意外,卻並沒有多少喜悅,只是臉上的睏倦一掃而光,轉眼看向自己的母親,格外乖巧地靠到了宜萱身邊。邱晨有些發愣地看着相依着站在一起的母女,兩人臉上都沒了剛剛在摘星樓上的歡欣喜悅,而是帶上了些微微的拘謹和緊張。
心裡有些發緊,邱晨按捺這情緒,撐出一臉的笑,命人將昀哥兒帶回去,自己走到宜萱身邊,笑着挽了宜萱的另一隻手,寬慰地拍拍她的手,一路往裡走:“咱們先進去洗漱一回,再去見親家公吧!”
女兒的體貼和大嫂的安撫,讓宜萱的神情漸漸放鬆下來。
一行人進了沐恩院。宜萱和茗薇母女洗漱更衣出來,邱晨已經除去之前素淡的衣裙,換了一身大紅壓石青的衣裙,翟鳥繡紋、七鳳嵌寶金釵彰顯着身份,儘管神態平靜笑容溫和,卻仍舊有一股威嚴和尊崇頭散出來。
見宜萱和茗薇母女出來,邱晨笑着朝着兩人伸出手,一邊一個挽了母女倆,輕言慢語地說着話出了沐恩院。
沐恩院外,候着的暖轎已經撤了熏籠,厚重的氈帷子也換成了赭石繡着黑金闌干的織錦緞夾帷子,邱晨和宜萱母女各乘了一頂轎子,壯實的婆子兩人一乘擡起轎子,腳步穩穩當當地往前院一路走過去。
一路到達前院偏廳,轎子在正院門口落下來,承影挑起轎簾,伸手扶着邱晨緩緩下了轎。
邱晨含笑轉眼看向後邊,等着宜萱和茗薇母女倆走過來,伸手牽着茗薇的手,朝宜萱安撫地笑笑,擡腳邁進正院,在一羣丫頭婆子的簇擁下,沿着抄手遊廊一路往正廳而去。
門口伺候着玉門和函谷兩個小廝,看到邱晨和宜萱母女過來,連忙俯身見禮,邱晨叫起後,玉門擡手挑起門簾,同時往裡邊通報進去:“夫人攜二姑奶奶和表小姐到!”
邱晨腳步略略一頓,等着門簾子打起來,這才朝兩個小廝微微頜首示意,一邊牽着茗薇的手邁進門去。
翟家老爺已經將近五十,中等個子,略胖,皮膚白皙,眼袋嘴角下垂着,透出些老態來。
聽到通報,翟老爺已經站起身來,邱晨見他起身相迎,臉上矜持地笑着,出聲道:“這位就是卻親家老爺吧?您是長輩,我可當不起您這麼客氣,快請坐,請坐!”
翟家老爺滿臉帶笑地拱拱手,卻沒有順着邱晨的話重新落座,而是轉眼看向邱晨身邊的孫女兒茗薇,一臉疼愛慈和地叫道:“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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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薇略略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邱晨立刻笑着往旁邊讓了讓,拍拍茗薇的手笑道:“你祖父過來看望你們娘四個了,還不快去見禮,這丫頭,乍一見到親家老爺都歡喜地傻了!”
經她這麼一提醒,茗薇回過神來,鬆開邱晨的手,走到祖父面前,提着裙子跪下去,就要叩頭見禮,卻被翟老爺一把托住,連連點着頭笑道:“不過半月功夫,薇兒看着又長高了些……”
宜萱這會兒也緩緩走上前,很曲膝見禮道:“兒媳見過父親!”
翟老爺從茗薇身上轉開目光,溫和地落在宜萱身上,笑着道:“罷了,罷了,自家人不用這麼多禮!”
宜萱道了謝,到底是深屈膝行了禮,這才轉身又朝上手坐着的秦錚行禮問安:“宜萱見過大哥,給大哥請安!”
邱晨沒有入座,這會兒連忙上前來扶住宜萱,拉着她退開幾步,站着一旁。那邊翟老爺神態和藹親切地詢問着茗薇,又道:“你祖母原本要一起來的,卻因爲鐵檻寺主持大師說你祖母犯災星,要在家裡避過春月去方能出行,只好祖父一個人前來……”
茗薇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垂着眼低聲應着。
翟老爺轉着眼看向自己的大兒媳:“雖然知道你們母子在侯府裡住着必是處處妥當的,我和你母親仍舊想念孩子們,今日過來看到你們母子們都好,我回去跟你母親說一聲,也能讓她放心了!”
宜萱遙遙地曲曲膝,溫和道:“讓父親母親掛心了,兒媳不孝!”
翟老爺笑笑:“當爹孃做祖父母的,惦念自家兒女孫輩也是人之常情,哪裡就談的上不孝了!”
說着話,秦錚端坐着擡擡手,示意着翟老爺重新入了座。
邱晨看了看秦錚,回頭對翟老爺笑道:“既然見過了,我們娘兒們就告退了!”
女眷拜見了,確是不需要在廳中相陪,邱晨這樣行爲絲毫沒有不對之處,翟老爺自然也沒有反對,卻開口道:“此次,老朽前來,一來是探望兩個哥兒,也是想着將老大家的和薇兒接回去……薇兒父親那邊如今沒個人伺候着,我想着將薇兒和她母親送往長清,她們母女過去,照應着,我們才能放心!”
邱晨一手一個挽着茗薇和宜萱母女倆,頓住腳步,挑着眉轉回目光來,毫不避諱地望着翟家老爺,微微訝異着道:“翟老爺……我前兩天還聽說,長清縣衙裡傳了喜訊出來……難道是我那些奴才們欺主了……”
長清縣衙傳了喜訊出來,自然說的是翟家大公子那位通房懷了身孕的事。邱晨之所以沒有說得太過直白,也是留着餘地……畢竟,宜萱雖然受了委屈,卻並不想着跟婆家決裂,既然還要在一起過日子,行事說話總要留些餘地才行。
雖說沒有直白地明着說翟家大少爺擡了妾,但‘喜訊’可是能做好幾種理解的,既可以解釋成身懷有孕的‘有喜’,也可以理解成擡妾的‘喜訊’,或者,這兩者都有?要知道,翟大少爺之所以把那個通房擡成妾,也是因爲有了身孕呢!
翟老爺一聽這話,心中一凜,那邊翟大少爺不過剛剛宣佈將那名通房擡成妾兩天,翟老爺打發去的人就把那丫頭接了回來,只不過,原來打定主意將那丫頭打發了的,因爲有了翟家的骨血,只能暫時接回通州,養在大宅子角落的一個小院子裡,只等着孩子生下來,若是男孩兒,擡妾也算是有了正當的理由;若是女孩兒,那丫頭擡不擡妾,或者打發了都無所謂了。他自以爲動作夠快,卻沒想到靖北侯夫人的消息這麼快,居然已經知道了……
被這麼質問到臉上,翟老爺難免尷尬窘迫,心裡狠狠地罵着那個沒腦子的大兒子……
他仗着當年在職時跟樑國公的一份交情攀上這麼親事,那兒子怎麼就不懂他的一番苦心?怎麼就不想想翟家以後的興騰,不想想自己的前程?樑國公一系在朝中百餘年,關係盤根錯節不說,靖北侯別看眼下似乎被皇帝厭棄了,可只是暫時停了俸祿差使,令其思過……看着很嚴重,可有些眼力地人都看得出來,皇帝根本沒有厭棄靖北侯……要知道這種懲罰一般可不是用於臣子的,而是用於皇子皇孫的,連宗室能用上的也少!
還有家裡那個糊塗老太婆,也是有眼無珠的,眼睛就看見新禾帶來的那一點點利了,卻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是要將根給崴了去啊!這是想着斷了翟家興騰的最大希望啊!
心裡飛快地轉着種種心思,翟老爺不愧是在官場歷練了多年的,也不虧這把年紀幾十年的歷練,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滴水不漏,紋絲不動,透着一絲絲驚訝之後,道:“不知侯爺夫人此話從何聽說的?小老兒後,當即打發了人去將那個丫頭接了回來,長清縣衙現在的確是只有我那不成器的長子在……呵呵,也不知誰誤傳了消息,讓侯爺夫人誤會了。小老兒這把年紀,必不會誆騙夫人您,夫人您大可相信小老兒。之前是小老兒對家事多有疏忽,以後,小老兒必定多多約束家人,好好待承秦氏,好好疼愛薇兒和致賢致德三個孩子……”
說到這裡,翟老爺拿腔作勢地起身,鄭重其事地向邱晨拱手行禮。
若單論身份,邱晨一品的身份,翟老爺如今卻沒有品級,他這一禮邱晨倒也受的。可牽涉到宜萱,這位畢竟是宜萱的公公,是茗薇姐弟三個的祖父,論起來,雙防姻親關係,邱晨可是晚輩……就是看在宜萱母子們的面子上,她也不能受這個禮。
側過身躲開這一禮,邱晨曲膝道:“親家老爺這是作甚?您是長輩,給我一個晚輩行禮,豈不是折我的福壽麼……快莫要如此了!”
秦錚這會也起身道:“親家公如此可就是難爲我們夫妻了……”
這話一出,果然讓翟家老爺臉上的表情一滯,隨即就哈哈一笑,退回到自己座位前,看着秦錚和邱晨夫妻,滿臉感佩道:“今日見到二位爲我那兩個孫子做的那些,着實讓小老兒我感佩至深,心神激盪之下,一時有些失態了,還望侯爺和夫人多多擔待,一個老頭兒見孫兒們出息歡喜傻了呵呵……”
邱晨暗暗撇撇嘴,臉上只是保持着微笑不變,秦錚則淡淡道:“親家公客氣了!”
兩個人冷淡的應對,讓翟家老爺的一番熱忱完全遇冷,要是臉皮薄的這會兒就說不下去了,翟家老爺卻仍舊笑容可掬,又看向自進門後就一直微微垂首不語的大兒媳婦身上,笑着道:“是你母親一時糊塗,你是個好的,嫁進翟家這些年來,孝敬我們二老,爲我們玉甫生兒育女,操心打理家事……我替你母親跟你陪個不是。”
這話宜萱可擔不起,連忙曲膝道:“父親這話讓兒媳如何承受的起!”
翟家老爺連忙虛虛擡手示意,笑着道:“孩子們你教導的很好,我很欣慰……孩子們是我們翟家將來的希望,你將孩子們教導好了,就是對翟家最大的功勞!”
說着似乎有些動情,微微哽咽着頓住了,片刻才道:“既然侯爺和夫人操心請了那麼好的先生教導致賢致德,依着我的意思,就厚着臉皮讓兩個孩子留在侯府讀書……玉甫一個人在長清任上,每個人照應他也實在難以讓人放心,你們夫妻也不能長期分離兩地,你看看收拾收拾,今兒來不及沒關係,過個一兩日,你收拾妥當了,我打發人過了接上你,送你回長清,好不好?”
這樣就想着把宜萱接走送回長清去?
邱晨下意識地想要開口阻攔,卻不想秦錚淡淡開口,對宜萱道:“二妹,大哥這裡你什麼時候來,住一日還是長住都是可以的,可放着妹婿一個人在任上,每個人照應終究是不妥當。既然親家老爺親自過來解釋,前頭你有什麼委屈也該消了,就不要再任性了!”
說到這裡,轉向翟家老爺,秦錚道:“親家公放心,我讓內子幫着而妹妹說收拾收拾,一兩日太急了……就多寬限幾日,三月初六,利於出行,到時候我打發人陪着親家老爺的人一起送二妹妹回長清。”
翟家老爺一聽這話,知道已是最好結果,哪裡肯不同意的,連忙笑着朝秦錚拱手道:“侯爺說的極是,那就讓侯爺和夫人操心受累了。”
“親家公客氣了!”秦錚也略略一抱拳。
翟老爺歡暢地笑道:“哈哈,都是一家人,小老兒也不說兩家話了,那這幾日,她們母子們少不得還要侯爺和夫人照應了。以後,致賢致德兩個小子,就讓侯爺和夫人操心受累了!”
秦錚淡淡地點點頭,邱晨笑着道:“親家老爺這話就太見外了!宜萱是我們的妹妹,茗薇和致賢致德是我們的外甥,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我和侯爺爲他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哪裡用得着親家老爺這般客氣!”
“嘿嘿,夫人說的是,夫人說的是……”翟家老爺有些訕訕地笑着,略略寒暄幾句,也不再多留,一臉疼愛地叮囑了茗薇幾句,辭過秦錚和邱晨,離開靖北侯府,回通州去了。